第5章 無處不種的莊稼
莊稼人幹活從不惜力。力氣從體內蒸發到頭上、身上,就變成了汗。汗流得再多也不算啥,下地前多喝幾碗米湯就有了。
可莊稼人吝惜土地。多一分就多一分生活的底氣,少一分就少一分日子的從容。該承包的土地一定要競包,需自留的土地肯定要留住,能開發的土地怎麼也不能讓他荒棄。
先是院子裏,除了一條磚砌的甬路,兩邊皆是小小的菜園。這個菜園是村外大菜園內容的補充,或者是品位的提升,即使是完全重複,莊稼人也不嫌枯燥,吃不了可以送人還可以賣錢,反正不能白了這些土地。他們有些看不慣那些有錢的城裏人和一些剛剛冒富的村裏人,為什麼花那麼多錢買了瓷磚把諾大的院井鋪蓋上,夏天賺熱,冬天賺滑,四季不見點綠氣兒。房前屋後,閑宅空院,莊稼人總愛用籬笆圈出屬於自己的領地來。晨耕、午鋤、暮修、夜澆,莊稼人手腳閑置了心裏就空落,耕種了一塊閑地,也就泯滅了一份閑心。
昔日坦蕩如砥的打穀場,因了收獲的機械化而退出曆史舞台。先有勤快者開掘犁耠,種了莊稼,後來者不甘拱手旁觀,提出分而種之。於是,寂廖廢棄的打穀場又變得熱鬧起來,平整統一的土地重被分割。一家一塊,都是些袖珍田,耕作起來費工費力,但人人心平氣順,樂得其所。隻有在勞作的間隙,人們才互相招呼著聚在地頭上,卷支旱煙,聊聊農事,或者說些笑話,重新尋找當年打穀場上的那份和合。
村外的墓地裏,幾十座土山聳立著,與它們對望的,是一位扔下鋤把身體就難受得要死,自然就聯想起這片閑地的老農。老農拉著他的鶴形鋤在土山間穿梭,直身稍息,就把自己靜立成一株忘情的莊稼。“山溝”裏的莊稼與“山頭”上的枸杞樹對望成一種風景,在遠處,看風景的人又靜立成一株忘情的莊稼。在生命的回歸之處耕種,老農是這個世上心態最為平和,心情最不浮躁的人。
還有一個地方的莊稼,綠意豐盈卻灼人眼目--那是種在幹涸的灣底上的莊稼。昔日的泥鰍、河蚌成了莊稼特有的底肥,聒躁的蛙聲卻遠遁成昨天的回憶。長時間的幹旱少雨,讓灣上莊稼的主人們焦躁不安,卻讓灣底莊稼的主人心存僥幸。看了灣底的莊稼,你才知道莊稼人是最善於投機,也最富於冒險。他把最大的心事埋在土地裏,把最大的賭注壓在天公處。他不是不盼望下雨,因為他的大片莊稼種在灣上。他隻是祈盼自己將這片莊稼收獲後,再下一場酣暢的及時雨,到那時哪怕雨下得溝滿灣平也無所謂,道理很簡單:灣底的莊稼,那是憑天公種的;灣上的莊稼,才是依靠自己收的。
鳥兒去哪兒喝水
這個夏天與往年不同的是,聯合收割機又增加了兩台,人們可以不再孫子般無賴般蒼蠅般圍著機手打轉轉,可以站在地頭上指手劃腳地把麥子收下來,再讓機手的車輛送到家裏去。
地裏現了麥茬,人們就把注意力用在搶井澆地上。在這一二百畝地裏,隻有這一眼井的上水量還可以,其他的井不是溜沙就是水淺,已經不能用了。父親說,明天天不亮就要起來,先把井占了。
等到百米地龍吐出第一口水,一個和收麥同等重要的事情安排妥當了,父親和我才長長喘出一口氣。接下來,就是我們百無聊賴地坐在地頭的樹蔭下,等水蛇在麥龍裏慢慢爬行,一點一點爬到我們的腳下了。在這個時間裏,我本想靠在樹上打個噸兒,把習慣的回籠覺補回來,可是,頭頂的花喜鵲在樹枝上的吵叫聲,還是讓我的困神溜走了。我抬起頭,見樹上有三四隻鳥兒在喳喳地叫著,像在開會。因為喜鵲是在我家地頭的樹上叫,這讓我不免產生了兒分聯想,比如,是不是我的工作落實了,劇本立項了,中篇發在《長城》上了,或者是新買的兩注福彩中大獎了。這個幹旱高溫的季節裏,我比別人多一些燥熱的地方,正是心裏有了這麼多的渴望。有人把我從夢境裏捅醒,間我是不是可以幫著灌點井白涼水喝。這一下我來了精神。
我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來打發這個空閑的時間了。我從地龍的出口處灌了整整一桶的涼水,放在路邊,看口渴的人像牛一樣將頭紮迸桶裏,“咕咯咕咯”地喝個沒夠。當我看著最後一個人舉起水桶將最後一口水喝掉,正想接桶的時候,那個人卻指著地裏說,你看,小鳥也在那兒找水喝呢!
可不是嗎,剛那兒隻吵我,不是給我報喜的小鳥己經不知什麼時候飛到了地龍的出口處,想湊過去喝兒口井白涼呢!它們一會兒跟著水流跑,一會兒飛起來,隻在麥茬那麼高的空中鹽旋,呼朋喚伴。它們對水很親切,但又有點怕,那地龍口處的嘩嘩水聲,讓它們緊張地歡快著。看得出,它們不想喝泛著白沫的渾水,也想弄點涼涼的清水喝,可起起落落總是不能如願,這讓它們又顯得有些急躁不安。
那個人說,小鳥也渴壞了。
我說,他們隻有一口水就夠了。
那人用眼角掃著我說,地裏不澆水,一口水小鳥又去哪裏找呢?
我差點被那人的反問氣樂了,心裏說這不是明擺著找杠抬麼。在這廣闊天地裏,小鳥們還愁沒地兒喝水嗎?
這個時候,又有一群小鳥從遠處飛來了,有幾隻還叫不出名字來呢。它們和最初的那兒隻小鳥都聚百在地龍口前,叭鞏喳喳地叫喚著,元比的興奮。己經有膽大的靠近地龍口了,它們站在麥茬上,一邊努力掌握著腳下的平穩,一邊到出水口前啄水喝,每喝到一口水,它們就誇張地仰起頭來,像是也讓喉嗓裏發出“咕咯咕咯”的聲響,以抒發自己酣暢淋漓的胸臆。
溝裏?那個人一邊反問一邊回答了,溝底己經種上了莊稼。灣裏,灣底種滿了莊稼。河裏,河床裏也種病了莊稼,就是小河溝裏來點水,也是上遊排給咱的黑水,喝得嗎?
我不知聲了。
過去,我光為這莊稼缺水喝發過愁,當然也為人缺水喝發過愁。我寫過一篇《雨意徘惶》,是在心裏替莊稼人早得冒煙的時候有感而發的,意思是說心裏老盼著下雨,越多越好,越大越好,下它個溝滿河平,也好補補地下的“大漏鬥”。可是我沒有想到小鳥,沒有想到小鳥竟然也和人一樣,不,比人還盼著下雨。
雖然村裏的土井都幹涸填死了,但人們還有自來水、純淨水、礦泉水解口渴,小鳥呢?它們為了喝一口水,也許要飛到家之外好遠的地方,真是太不容易了!書上說,一隻烏鴨要喝瓶裏的水,可隻有半瓶,它就急中生智,往瓶裏放了一些石子就如願了。可是,現實中小鳥去哪裏找那個半瓶水呢?
因為沒有水,平實的村裏人變得有些焦燥不安了。村西灣邊有個巨型的水泵,是花了不少錢用水泥做成的,旁邊還有一個水泥牆。灣裏水多時這東西像個風景,等到如今,人們又把村裏好多的不順一股腦兒都記在它的頭上。人們的理由是:灣裏有水時,這家夥是汲水灌溉,旱澇保收的象征,可近些年灣裏老是沒水,它還老是市個勁兒地 “抽”,那不是抽風水嗎?終於有一天,這個龐然大物有點悲壯地筒然倒地,我被土浪迷得流淚的眼依然看到,一群小鳥,被驚飛到半空中。
盡管是那麼地盼水,可真到有一天大水來了,瀕河的小村人又嚇得有點手足無措了。望著洪水從村西這個泄洪河裏洶湧地流走,當時也有人夢語似地說,咱這裏十年九旱,其實咱這兒溝裏灣裏還都幹著呢,提閘放點水多好。可惜,這個人的聲音太小了,一棵棵大樹和著沙袋子將閘口死死地堵上了,從千裏之外來赴約的大水在小村的門口打了無數個轉轉後,掉頭走了。那個場景,讓我好費思量:曾經無比親水的人們,什麼時候變得葉公好龍了?記得那時,一群小鳥也站在還沒有倒下的樹上,對著大水像我一樣發呆。
哎呀,水都跑出來了。那個和我對話的人又一次叫醒了我。我看到,一股水流漫過了土埂跑到了我們的腳下,又一直往一個土坑裏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