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夢
淩晨1點多,薛嘉梁躺在地鋪上睡得正香,忽然覺得有人在踢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喊:“起來,該你站崗了。”
薛嘉梁一骨碌爬起來,發現是羅班長。羅班長是湖北人,1968年兵,瓦刀臉,濃眉毛,絡腮胡,公牛眼,嗓門粗,是新兵連11班長。羅班長今天晚上帶崗。
薛嘉梁今晚是入伍後第一次上崗。他趕忙穿好衣服,紮上武裝帶,背著槍,走出門外。看見羅班長在二十多米外的地方站著,他趕緊跑過去向羅班長低聲報告:“三排九班戰士薛嘉梁前來接崗,請示口令。”
羅班長有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嗓音粗,話聲低,又有些不耐煩,他告訴薛嘉梁:“你的口令是‘秋收’,回令是‘暴動’”。
薛嘉梁“啪”地立正,複述道:“是!口令‘球手’,回令‘不動’”。
羅班長立刻瞪著兩隻公牛般大的睡眼,嚴厲地說:“胡扯蛋!”然後又低聲告訴他一次,嚇得薛嘉梁趕緊說:“知道了,知道了。”複述一遍口令,跑去接崗了。
羅班長看著跑走的新兵蛋子,嘴裏嘟囔了一句,大概是罵人的話,就頭也不回地回值班室去了。
薛嘉梁的哨位在營房東南麵的一座房子西側。房子很破舊,裏麵放著農場一些早已不用的農具。房子的南麵是一條小路,向西通往縣城,向東通往大山深處。路南是一片曠野。排長曾強調說,這個哨位很重要,緊挨小路,麵對田野,站崗時既要注意觀察四周情況,又要注意隱蔽自己。薛嘉梁在規定的位置站好,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
夜裏,每班崗的時間是一個小時。薛嘉梁沒有手表,他估摸著時間,應該是下一班來換崗了。可沒見有人來。他隱隱約約看見別的哨位有人換崗,接他崗的人卻一直沒來。他看著遠處,群山淹沒在蒼茫的夜幕之中。不遠處,農場職工的宿舍也早已燈火熄滅,一派寂靜。
夜深人靜的軍營,薛嘉梁想到了楊桂枝。他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那是楊桂枝的照片。楊桂枝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脖子上兩條白線,白線下麵掛著一塊白色的口罩,口罩耷拉在俊俏的臉盤下麵,把楊桂枝襯托得自然大方漂亮。每當他拿著楊桂枝的照片看時,照片上的楊桂枝也總是含情脈脈地對他笑著。
薛嘉梁看到楊桂枝的笑,心裏卻一直想哭。楊桂枝是他高中同班同桌同學,父親是縣郵電局副局長,母親在縣供銷社當售貨員,全家都是城市戶口,吃商品糧。他們兩個在高中畢業前夕確定了戀愛關係,擁抱過,接吻過,相互說過信誓旦旦的話。可薛嘉梁回到農村不到幾個月,感覺到楊桂枝有了一些變化。這種變化是楊桂枝被招工到了焦作市機械廠當了工人,成了毛主席說的“領導階級”以後。她不僅笑臉少了,語氣也有些冷漠,還幾次問他:“咱倆的事將來我爸媽要真的不同意咋辦?”這是一句很敏感的話。因為當事人自己不同意,常常以父母的名義來表達。楊桂枝過去是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的,現在咋一直說這句話?其實,最先說這話的是薛嘉梁。兩個人確定戀愛關係前,薛嘉梁幾次問她:“我是農村戶口,你是城市戶口,你爸媽將來不同意咱倆的事咋辦?” 城市人和農村人,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吃商品糧和農民糧,像一條天然的鴻溝不可逾越,不知道拆散了多少城鄉有情男女之間的姻緣美夢。楊桂枝態度堅決,她說:“現在是新社會,我們是毛澤東時代的革命青年,婚姻自主,父母不能包辦。我看上的是你的人,我的事我自己當家,自己做主。”能夠自己當家、自己做主的楊桂枝,現在怎麼變了?怎麼自己不再當家、做主了?薛嘉梁有些敏感,覺得戀愛的前景似乎有些黯淡,似乎蒙上了一層雲霧。
薛嘉梁高中畢業回到農村,每天在生產隊裏勞動,剜地、擔糞、拉耙、掏井、扛包、犁地等髒活重活搶著幹,他要像毛主席教導的那樣: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可自己在農村煉就了一顆紅心,怎麼就不能挽回城市姑娘楊桂枝那顆慢慢冷卻的心?楊桂枝慢慢地很少來信了,隻要一來信就問:“你啥時候能離開農村?”薛嘉梁也想離開農村,每次煤礦、搬運站、化肥廠、磚瓦場、飼料廠等單位來村裏招工,他都積極報名。那些工作雖然不好,可一旦被招上,就變成了城市戶口。結果是每次招工都沒有他的份,能去的全是村革命委員會幹部家的孩子,或者是和他們有著各種關係的人。他想到了當兵。當兵也是一條農村青年通往城市吃商品糧的道路。他去找村黨支部書記王二臭。王二臭說:“村裏想當兵的貧下中農子弟很多,你家是中農。毛主席說中農是團結的對象,你往後排排看吧。”王二臭在村裏說一不二。薛嘉梁沒有敢再說啥,沉思了好幾天。後來,薛嘉梁看見了王二臭,就“臭爺臭爺”地叫,叫的表情和聲調比叫親爺爺還親。春天,見臭爺家的自留地長了草,薛嘉梁主動去幫助拔;夏天,看見臭爺在老槐樹下吃飯,就湊過去給臭爺扇扇子;秋天,見臭爺家的玉米泛黃缺肥,就把自己家的糞擔到臭爺家的玉米地,一糞勺一糞勺的澆到玉米稞旁;冬天,他三天兩頭地挑著兩隻水桶,到兩裏地外的水井裏給臭爺家擔水,把臭爺家的大水缸挑得滿滿的,再挑上兩桶水放在水缸旁備用。他給臭爺家當孫子,做牛馬,天天當,月月做,終於感動了臭爺,臭爺答應今年征兵時一定全力推薦他去。
十二月初,征兵開始了。在臭爺的關照下,薛嘉梁參加了政審、體檢、麵試等一係列程序。接新兵的秦排長麵試後對他說:“小夥子條件不錯,你可以走了。”看來穿上軍裝離開農村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他立刻打電話把這個喜訊告訴了桂枝,說:“秦排長說我可以走了。”桂枝也很高興,電話裏說:“你當上兵,提了幹部,轉業就能進到城市,變成城市戶口,吃商品糧。”薛嘉梁高興得走路像小跑,嘴裏唱 《 我是一個兵 》 的歌,一夜翻來翻去沒有睡著覺。第二天,他興衝衝地去了臭爺家,想在離開農村前最後一次去感謝臭爺。臭爺在自己家的大院子裏正下粉條。薛家梁走過去,奪過臭爺手裏的漏瓢,說:“臭爺,讓我最後一次給你再盡盡孝心吧。”臭爺搓著兩隻沾滿粉麵的手,笑著走了。薛嘉梁脫去衣服,光著上身站在鍋灶旁邊,灶台裏的劈柴火熊熊燃燒著,大鍋裏的水嘩嘩地翻滾著,熱氣騰騰的蒸汽熏蒸在他的臉上,薛嘉梁全然不顧。他汗流浹背,一隻手端著漏瓢,漏瓢裏放著一團揉好的粉麵兒,有好幾斤重。另一隻手不停地敲打著端著漏瓢那隻手的腕部,快速震動的漏瓢,如同薛嘉梁那顆歡快跳動的心。漏瓢下麵的六個眼兒裏吐出六根大拇指粗的白色粉柱,發出“疏疏疏”地聲音,歡暢地掉進大鐵鍋裏,立刻變成了六根細線一樣透明的粉條。粉條快下完時,穿著一身嶄新軍裝的李來旺來了,他是王二臭的外甥,吹著響亮的口哨,來給二臭舅舅告別,看到了薛嘉梁,說:“咱村這次就我和趙大餅兩個人參上軍了,沒有你。”趙大餅是村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趙山錘的兒子。薛家梁聽了心裏一驚,手一哆嗦,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一漏瓢的粉麵團“啪”地扔進了翻騰滾開的大鍋裏。大鍋裏滾燙的水飛濺出來,濺到了他的胸脯上胳膊上,薛家梁大哭起來。他想起了秦排長說的“你可以走了”,原來有著兩種不同的理解含意。臭爺回來了,趕緊用一碗涼水拌上麵粉,塗抹在薛家梁燙傷的地方。他說:“前天,我去給公社武裝部的姚部長送雞,姚部長還說有你,今天怎麼沒有了?”說完就騎著自行車去公社找姚部長了。
晚上,王二臭回來了,告訴薛家梁:“一隻雞一個兵。咱村給姚部長送了三隻雞,應該是三個兵。可姚部長弄錯了,他以為咱村送了兩隻雞。”薛家梁說:“我爹把俺家五隻雞全都殺了給你,你咋才給姚部長送了三隻?姚部長咋還給弄錯成了兩隻?”王二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看看薛家梁燙傷的胸脯和胳膊,說:“孩子,明年吧,明年咱村就是隻有一個兵的名額,也一定是你。”
第二年,薛嘉梁終於拿到入伍通知書。他又是很激動地打電話把這個喜訊告訴了楊桂枝。楊桂枝聽到這個消息後,半天沒有吭聲。薛嘉梁拿著電話筒“喂喂喂”地直喊,電話裏沉默了好一陣,才傳來了楊桂枝的聲音。楊桂枝的聲音很低弱,很平淡,她問道:“是真的嗎?不會像去年那樣騙我吧?”楊桂枝的話語和口氣像根鋼針,紮得他的心隱約作痛。薛嘉梁沒有吭聲,慢慢地掛上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