湨梁村手記(1 / 3)

湨梁村手記

1

我到溫縣湨梁村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司馬柳樹媽。那天,一大早從縣城出發走到湨梁村大隊部時,天已經過中午了。四月天,太陽雖然不太熱,但由於我急著趕路,走得滿頭大汗,心裏直發慌。駐湨梁村工作組組長老靳見到我,嘴裏“噝噝”地吸溜一下口水,不輕不重地說:你是專門趕來吃飯的吧?說完徑直往大隊院外走了。快到大門口時,才頭也不回地又說了一句,跟我走吧。就出了院子。

老靳是山西人,個子不高,微胖,經常穿著一雙舊皮鞋,據說是解放縣城時從一個死去的國民黨連長腳上脫下來的。1945年豫西北沒解放,他就參加了地下黨,配合八路軍太行支隊在這一帶活動。解放後,他在縣政府農工局工作,我工作的縣文聯和他在一個大院。大概是做地下工作時間太長的緣故吧,老靳對誰都很戒備,臉上帶笑的時候不多。我和他雖然是熟人,但沒有啥交往,心裏也並不喜歡他。現在他是組長,我是副組長,又晚來了十多天,就沒再解釋什麼,跌跌撞撞地跟著他,來到了一戶人家。老靳一進門就喊:

司馬柳樹媽!

院裏有一間茅草棚,茅草棚裏煙霧繚繞,繚繞的煙霧裏立刻有個女人答應說:靳組長恁來了?就吃,就吃。

一個女人小跑般地從煙霧中出來,雙手捧著一碗麵條,麵條黑乎乎的,我一看就知道是紅薯麵擀的麵條。那女人把麵條恭敬地放到了院裏的小石桌上。

老靳坐在石桌旁的木凳子上,又厚又短的雙唇向外凸著,像短嘴豬一樣。他“嗞”地吸溜一下口水,對司馬柳樹媽說:這是新來的,給他也弄碗麵條吧。

司馬柳樹媽抬頭看著我,目光有些怯生生的。我因為太餓,充滿希望地看著司馬柳樹媽。司馬柳樹媽大約三十多歲,中等身材,一頭黑發紮在腦後,眉清目秀,人長得也算漂亮。她穿件藍色粗布短褂,圓領子很低,低到能看見兩個半露的乳房。肩上的跨帶很窄,窄得肩膀、脖子幾乎全都露著。汗水浸濕的短褂貼在胸前兩個像窩窩頭大小的乳房上。司馬柳樹媽攔腰係著白色圍裙,膝蓋下的腿露著,迎麵看好像沒穿褲子似的。後來我看到她是穿著褲子的,隻是褲腿短,沒有圍裙長。

司馬柳樹媽還沒來得及說話,不知從哪兒跑來三個小女孩,圍在放著麵條的石桌旁,六隻眼睛像餓狼似的盯著石桌上的麵條,吧唧著小嘴,都沒說話。上房屋的窗戶上傳來了“嘭嘭嘭”的敲擊聲,司馬柳樹媽對著廚房喊:快送去吧,又敲了。

廚房的煙霧裏又走出一個小男孩,隻穿一個褲頭,上身裸露,滿是汗灰,頭上粘著草屑,雙手端著一個大碗,往上房屋走去。我看見那是一碗麵湯,湯裏飄著幾片紅薯葉和紅薯麵條。司馬柳樹媽回頭看著老靳,雙手在胸前搓著,臉上露出難色,半天沒有說話。我知道這個時期的農村,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群眾家裏都不富裕,一定是我的突然到來讓她為難了,就說:老靳你吃吧,我不餓。

我說不餓純粹是胡扯,半晌午時肚子就開始咕咕叫了。我隻是不想讓司馬柳樹媽太為難,太尷尬,更不想聽老靳的嘴裏再說出什麼難聽的話。我說完,轉身走出了司馬柳樹媽家。

回到大隊部院裏,我坐在行李上等老靳。飯沒吃上,就想找地方睡,睡能治饑,睡著就不知道餓了。時間不長,老靳回來了,說:司馬柳樹媽家沒有麵了,她借去了。她家的街屋空著,沒人住,以後你就住在她家。

我背著行李又去了司馬柳樹媽家。

司馬柳樹媽正好端著一碗麵條走出了廚房,看到我就遞過來說,用涼水剛過過,涼散散的快吃吧。我一看是白麵條。老靳吃的是黑乎乎的紅薯麵麵條,我吃的竟然是白光光的白麵條,心裏一陣歡喜,真應了那句俗話“遲飯是好飯。”我已經好幾個月沒吃過白麵條了,我知道農村人也隻有到過春節才可能吃上一頓白麵條。

司馬柳樹媽一臉愧色地看著我,語調謙恭地說:薛組長,很對不起,讓你餓得難受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聽了心裏發酸,趕緊說:早飯吃得多,不餓不餓。

司馬柳樹媽手腳麻利地給我收拾好街屋的床鋪,我就在司馬柳樹媽家的街屋住下了。

2

駐湨梁村工作組共有4個人,老靳是組長,我是副組長。工作組的人分散住在老鄉家裏。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領導湨梁村農民搞好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縣文聯還交給我一項任務,就是體驗生活,創作一部反映農村開展這一偉大運動的文學作品。

湨梁村不大,千把口人,坐落在古老的湨河西岸,村子因湨河而得名。我國最古老的地理誌 《 爾雅·釋地第九 》 記載:“梁,莫大於湨梁。”郭璞注曰:“湨,水名。梁,堤也。”據民間傳說,遠古時期的湨河洶湧澎湃,水大浪急,先民們就在這裏修建了我國有史以來最早最大的“湨梁”工程。宋代詩人文彥博有詩曰:“誰謂湨梁大,不能容舫舟。”可見到了宋代,湨河已經河道漸淤,水淺不能行舟。現在的湨河已經根本沒有了河的模樣,堤岸變成了平地,河道變成了良田,湨梁村有幾十戶人家把房子蓋在了原來本是湨河的堤岸和河道上。湨河也就成了一個符號,成了湨梁村人一個古老的傳說。

司馬柳樹媽的家在村子東頭,院裏長著很多樹,一座街房,一座上房,都是舊瓦房。挨著上房還有一間茅草棚,那是廚房。司馬柳樹媽有4個孩子,男孩叫司馬柳樹,8歲,其餘3個都是女孩,分別是10歲的司馬柳枝、6歲的司馬柳葉、4歲的司馬柳花。司馬柳樹爹是個老病號,得啥病我不清楚,自從我住進這個院子就隻是聽見他在上房不停的咳嗽,很少看見他從屋裏出來過。我住在司馬柳樹媽家,並不在她家吃飯。工作員吃派飯,每家吃一天,全村輪流吃,一直吃到湨梁村辦起了大食堂。

民以食為天。人活著要吃飯。自古以來吃飯有很多方式。開辦大食堂是駐村工作組改變農村人吃飯方式的一項主要任務。老靳是個很有韜略的人。為辦好大食堂,他帶著工作組和大隊幹部進行了精心策劃。

先是營造大躍進的環境。湨梁村一個叫彭孝先的人上過私塾,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他根據老靳的要求,每天提著一個破洋鐵桶,桶裏裝著水,兌上紅土和顏料,手裏拿一把舊笤帚,在村中主要大街兩邊人家的房牆上寫標語。那些標語都是老靳給他說好的,每個字都有麵簸籮那麼大,血紅血紅的。內容如:“一年超英,二年趕美,三年進入共產主義”、“砸碎小鍋鑄大鍋,大食堂裏笑嗬嗬”、“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大食堂天天像過年”、“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插紅旗拔白旗,狠批到頂論”、“一天等於二十年”等。主要大街上寫完後,彭孝先又用一些彩紙剪成條條,在那些紙上寫上小標語,貼在一些大樹上、小胡同和大隊部院裏的牆上、屋裏。一時間,大躍進的標語滿街、滿院、滿眼都是。

全村社員像牲口一樣被圈進大隊部院子,老靳在開成立大食堂動員會。他吸溜一下口水說:共產主義是天堂,第一步先吃大食堂。小河沒水大河滿,小河有水大河幹。各家各戶的桌椅板凳、糧食都要交到生產隊的大食堂。從今天起,家家不許冒煙,戶戶不能存糧。

老靳話說得很嚴厲,尤其是最後幾句話。

大隊長王勁橫宣布了分隊方案和各小隊社員名單,湨梁村原先的十八個互助組分成了九個生產小隊,每個小隊開辦一個大食堂。個個小隊又成立了收繳隊、運輸隊。收繳隊負責到各家各戶把糧食、桌、椅、板凳、鍋、盆等物搬到院外的大街上。湨梁村的街道兩邊,很快就像家具、炊具展銷的自由市場。運輸隊負責用架子車拉和手搬肩扛,把這些東西弄到了各小隊食堂大院。大隊還專門成立了督查隊,負責對全村這項工作的督查。三個隊一過去,家家戶戶幹淨的像秋風掃落葉一樣。

太陽快落時,我回到司馬柳樹媽家。湨梁村大隊長王勁橫正帶著督查隊在司馬柳樹媽家督查。他拉著我進了上房屋,說:薛組長你來檢查檢查,看督得徹不徹底。

他拿根一米多長的鐵條往衣櫃箱的縫隙裏捅捅,向床底下的黑暗處紮紮,嘴裏問司馬柳樹媽:你還有啥東西就自覺交出來,省得搜出來鬥爭你。再說薛組長住在你家,你更要帶頭,可不能給薛組長帶來不好影響。

這個王大隊長,真能扯,把司馬柳樹媽和我拉扯上。

司馬柳樹媽像一隻將要被宰殺的羊,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語調虔誠地說:全交了,都交了,啥也沒剩,真的啥也沒剩。

大隊婦女隊長王希英瞥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在司馬柳樹爹躺的床上,滿麵春風地說:大兄弟,病快好了吧?來,老嫂摸摸你腿涼不涼。她不由分說地把手伸進了司馬柳樹爹的被窩。

我第一次看見了司馬柳樹爹。他臉麵幹瘦,眼眶塌陷,皮色蠟黃。這是一個久病臥床、營養不良的人,嘴裏啊啊叫,嗓音嘶啞,聽不清說的是什麼。我的腦子裏突現一念,就是這麼一個男人,竟有著這麼旺盛的生命力,和司馬柳樹媽生育了四個孩子?

婦女隊長王希英從被窩裏掏出了一個小布包,小布包裏是幾個雞蛋。王希英樂嗬嗬地說:大兄弟常年不起床,原來是臥床在下蛋呢?都要吃大鍋飯了,你還留這雞蛋幹啥?

司馬柳樹爹瞪著王希英,嘴裏還是啊啊的,隻是聲音有些大,顯得有些激動。突聽“咚”的一聲,一個小夥子從屋的頂棚上跳了下來,渾身像在塵土裏打過滾兒的驢,臉上黑乎乎的,手裏抱著3棵白菜。他說:

棚上太雞巴黑了,啥也看不見,真不好搜。轉身又問司馬柳樹媽:棚上還藏有啥?

司馬柳樹媽瞪他一眼,沒有說話。後來我知道這個人叫牛大嘴。

屋外有人喊:“搜到了一袋麥。”

我們出了屋子,見一個督查隊員正從紅薯窖裏爬出半截身子,土乎乎的,手裏舉著一個布口袋。

大隊長王勁橫笑了,皮笑肉不笑的。他用鐵條指指督查隊員手裏提的那小布袋、牛大嘴懷裏抱著的3棵白菜和婦女隊長王希英手裏捧著的幾個雞蛋,問司馬柳樹媽:這是都交了?這是啥也沒剩?

司馬柳樹媽被帶到了大隊部,一起帶來的還有二十多個人,都是家裏被搜出來藏有東西的。老靳板起臉,狠狠地訓斥了他們一頓,就把人都放了。

司馬柳樹媽回家見到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愧疚,說她對不起我,給我帶來了不好影響。接著,她一臉委屈地問我:薛組長,那些糧食是我們全家流汗出力,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從牙縫裏省下來的,為啥要收走交給大食堂?大食堂是大鍋飯,大家吃。劉財旺那些懶漢們不幹活、亂流逛,家裏窮光光的,啥也沒有,開了大食堂不就白吃我們的?你那天到我家吃飯,我借狗剩媽的麵,放在紅薯窖裏的一袋麥本來是要還她的,收走了我拿啥還?

司馬柳樹媽的質問,我無以對答。我覺得她問的問題,尤其是前一部分,太直接,太現實,也太大,這些問題應該由縣長、縣委書記,至少應該是工作組長老靳來回答。其實,我也可以回答她。我在縣工作組培訓班上集訓了十天,十天裏我學會了很多話。這些話的內容很多,都是上麵一些很有文化的秀才們寫的,都是回答在農村走集體化辦大食堂時社員們要問的問題,其中也包括司馬柳樹媽問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麵對著司馬柳樹媽,這些話我不想說。是那些話太冠冕堂皇?離農村的現實和老百姓的生活太遠?還是我自己思想深處也沒有完全理解?弄不清楚。麵對著司馬柳樹媽那張淳樸的臉,那雙真誠的眼睛,那種渴望我能給她一個滿意回答的神情,我張不開口。話說回來,回答那些問題的話我都是熟爛於胸的,我可以在大會小會上說,可以在廣大社員群眾麵前滿懷信心地說,理直氣壯地說。這方麵我比老靳強。老靳沒啥文化,嘴裏就那幾句話,他的話遠沒有他吸溜進肚子裏的口水多。但是,就在那一瞬間,我決定對她前一部分的問題一句也不說,不回答她。至於她說她借麵粉藏小麥是因為我,我就不能不說了。我敷衍她說:

“以後都吃大食堂了,狗剩媽不會再要了吧?”

“不要?那這個人情,我不是要落了她一輩子?”

聽了司馬柳樹媽的話,我想起了老靳吃的那碗黑乎乎的紅薯麵條,想起了我吃的那碗白光光的白麵條。

3

湨梁村大食堂開夥了。

每當開飯前,九小隊炊事員老斜火拿著洋鐵皮卷成的廣播筒滿街喊:社員們,開飯了,帶碗帶筷一起來。

那聲音像雷聲一樣響,在空中回蕩。社員們興高采烈地湧進食堂,拿著碗到大鍋裏舀玉米粥。能放下兩三頭豬的大殺豬鍋裏,粥稀稠適中,顏色金黃金黃的,裏麵還下有豆。農村人在粥裏下豆是生活奢侈的象征,流行有“三年不下豆,蓋間瓦門樓”的說法。大食堂的粥裏現在不僅下豆,而且很少隻下一種豆。經常是蠶豆、黃豆、花生豆、玉米豆等交叉著下,有時下兩種,有時下三種,有時各種豆全下。

社員們用筷子到大簸籮裏紮杠子饃,杠子饃又白又暄騰,隨便紮,有人一筷子紮上三四個。杠子饃在農村是一種很奢侈的饃,是兩個饅頭連在一起不用刀切開的大蒸饃。不過在湨梁村人的嘴裏,很少光說杠子饃,往往在杠子饃前麵要加個“大”字,有人還故意把“大”字的音拖長。說“大——杠子饃”,就顯得很豪氣、很富氣。湨梁村過去隻有少數富裕人家遇到大喜大慶大節日時才蒸一次大杠子饃。現在的大食堂頓頓都是大杠子饃。往往是簸籮裏的大杠子饃還沒完,老斜火和馬黑土就又抬著一籠冒著熱氣的杠子饃興衝衝地走來,一邊往簸籮裏倒、一邊對旁邊等著紮饃的人說:“放開肚皮隨便吃,大杠子饃有的是,撐死了別怨炊事員。”

舀了下豆粥紮了大杠子饃的人或席地而坐,或坐在收交來的桌椅板凳上,聽著老榆樹上掛的喇叭匣裏“大食堂就是好”的歌聲,大吃二喝,談笑不斷,熱鬧非凡。殺豬鍋裏金黃金黃的下豆粥從來就沒有被喝得見過鍋底,大簸籮裏熱氣騰騰又白又暄騰的大杠子饃從來就沒有被吃光過。

社員們盡情享受著吃大食堂的優越性。

在歌聲和社員們吃喝笑鬧聲中,我經常看到司馬柳樹媽背著司馬柳樹爹進到院子,放在固定的柳圈椅子上,然後去打飯菜,用筷子紮大杠子饃。她把兩根筷子分開紮,每根筷子上都紮兩三個。一根筷子上的大杠子饃自己吃,另一根筷子上的大杠子饃一口一口地喂司馬柳樹爹吃。滿院的吃飯人快走光了,司馬柳樹媽還在喂她的丈夫吃,吃得很香甜,很喜悅。司馬柳樹爹大概很少有過這樣的生活,嘴裏不停地吃,不停地啊啊。別人聽不懂他說的是啥,柳樹媽說:他是高興,高興了就啊啊。大杠子饃太好吃了,吃不夠。

終於有一天,司馬柳樹爹吃出問題來了。那天是司馬柳樹喂他爹吃,他爹直啊啊,司馬柳樹以為他爹還要吃,就不停地喂。豈不知他爹是吃得太多了,想拉屎。最後憋不住,拉在褲襠裏。他爹臥坐在柳圈椅子裏,腰帶是根細繩子,深深地陷在脹鼓鼓的肚皮裏,怎麼也解不開。他爹啊啊的聲調就變了,像是在罵人,眼睛裏還有淚水溢出。司馬柳樹急得兩眼直抹淚。炊事員老斜火等人跑來,看看也沒辦法。正在這時來了司馬柳樹媽。她叫老斜火去拿小擀麵杖和剪刀來。老斜火很快就拿來了。司馬柳樹媽把司馬柳樹爹的後背搬出來,用小擀麵杖尖尖的頭,順著司馬柳樹爹的脊椎骨溝插了進去,細繩子腰帶終於從緊勒的肉裏被挑了出來,哢嚓一剪刀下去,周圍的人才鬆了口氣。人們問司馬柳樹媽,這一手哪學的?司馬柳樹媽淡笑著說:娘家媽。我很小時,還沒有遭年饉,娘家爹外出吃酒席,回來後娘家媽經常這樣做。

看來很多絕招都是有家傳的。

盡管遇到了這件事,司馬柳樹媽還是逢人就說:大食堂真是好啊,大食堂就是像天堂,天堂的飯就是香。要知道這麼好,早就該吃大食堂。

我覺得司馬柳樹媽對大食堂的讚揚是發自內心的。她一個人在隊裏勞動,全家六口人在大食堂吃飯,回家自己不用做飯,不會再因沒有米麵而發愁。四個孩子和司馬柳樹爹不僅能吃得飽,還能吃得好,吃得高興,天天像過年一樣,不到一個月就吃得滿麵紅光。看著司馬柳樹媽掩飾不住的喜悅,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她曾經問過我的那些話?尤其是說大食堂大家吃、劉財旺懶漢們開了大食堂就白吃他們的那些話?

大食堂的春風在湨梁村彌漫蕩漾,男女老少過去青菜色的臉,現在被吹得像路溝裏、樹園裏的芍藥花,朵朵盛開,紅潤嬌豔。湨梁村的大躍進運動也搞得轟轟烈烈,大躍進的高潮正在湨梁村蓬蓬勃勃興起,全村群眾大躍進的熱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高漲過。

大躍進的各種活動老靳都進行了精心安排。比如小高爐煉鐵。湨梁村的大街上,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用土坯壘成的小高爐,家家戶戶都用小高爐煉鐵。小高爐裏填上舊門板、樹疙瘩、麥秸、玉米稈、豆稈、鐵棍山藥秧等柴火,柴火上放著砸碎的鐵鍋、鐵桶、鐵門鼻等。點上柴火,滿村煙霧繚繞,嗆得人們直咳嗽。縣裏、公社檢查哪個村大煉鋼鐵搞得好不好,標誌就是看哪個村的煙霧大不大。

一天,老靳聽說檢查組快到湨梁村了,就讓工作員和大隊幹部往各小隊跑,指導社員們在高爐外麵也堆上柴火猛燒。又讓一些社員跑進一些沒人住的空院,把大門反鎖上,在裏麵點上一些柴草燒。為了製造更大的煙霧,在那些幹燥的柴火上灑上一些水,或者蓋上一層新拔的青草。檢查組的老爺們一進村口,黃煙滾滾撲麵而來,嗆得他們睜不開眼睛,鼻涕眼淚直流。他們拉著老靳的手直往村外跑,一邊跑一邊說:

“老靳,你們湨梁村的小鋼鐵煉得不錯,煉得真不錯。”

再比如拉大車。為了表示人的力氣比牲畜大,村裏組織進行拉大車比賽。三隊的辛大民赤裸著上身,肚皮上畫個紅太陽,兩個耳朵上掛著大雷炮,雙手駕著車轅在湨梁村的那條主街上跑。辛大民滿以為沒人敢和他叫板,沒料到迎頭碰見了司馬柳樹媽。司馬柳樹媽也拉一輛大車,也是赤裸著上身,耳朵上係著兩條紅綢飄帶迎風擺動,胸前掛著的大紅花鮮豔奪目。司馬柳樹媽雙手駕轅,昂首挺胸,一臉神氣,一邊拉大車一邊唱:

大躍進,像大車,

俺拉大車像飛馬。

一天能跑一萬裏。

轉眼跑到老君家。

太上老君哈哈笑,

要到咱村拉大車。

司馬柳樹媽的行為著實讓全湨梁村的人對她刮目相看。誰也沒有想到她能這麼勇,這麼潑,這麼能幹。以至於以後多少年,湨梁村還流行著一句歇後語,叫“柳樹媽拉大車——真能幹”。司馬柳樹媽在沒有吃大食堂前,受司馬柳樹爹和孩子們拖累,為一家人的生計奔忙勞作,在湨梁村默默無聞。大食堂的富裕生活把她養育得精神飽滿、青春煥發,調動了她火一樣的激情。

老靳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女人就比男人強。老靳還說:辛大民是啞巴拉大車,光會拉,不會唱,不知道他給誰拉大車。司馬柳樹媽比他強,不僅能拉大車,還能唱大躍進,都知道她是為大躍進拉大車。最後老靳拍板,司馬柳樹媽拉大車比賽拔了頭籌,得了第一名。

司馬柳樹媽成了村裏的名人。

王勁橫說:這娘們賊能幹,過去咋沒發現?

屋簷下的一個老太太低聲說:這媳婦咋二半調?活像村北頭的瘋戲子王丘媽。

晚上,天上明月高掛,地下皎潔如銀。司馬柳樹和他的妹妹們不知到哪裏去了,院子裏很安靜。隻有蟋蟀和不知名的夜蟲們在歡快地歌唱。司馬柳樹媽像是剛洗過澡,滿頭秀發披在肩上,渾身冒著皂角液的香氣,靠在街屋前的一棵香椿樹上。她已經完全沒有了白天拉大車時的雄姿和瀟灑。月光中的她,嬌麗嫵媚,像仙女下凡一般,說話像月光一樣純潔柔和。她對我說:

你是工作組副組長,恁有文化,帶我們往好日子奔,又住在我家,我一定不能再給你丟人。

聽了這話,我心裏突然亂得像一團麻。

4

老靳一聲令下,全村開始收割麥子。一望無際的麥田像金黃色的海,在微風裏掀起層層波浪。布穀鳥們在麥海上空歡快地飛翔。湨梁村在吃大食堂的第一年迎來了夏糧大豐收。老靳早上下令開鐮後,就到公社開會去了。湨梁村的麥收工作暫時由我負責。

社員們在熟透了的麥田裏彎腰弓步,揮鐮割麥。村裏和地頭架起的大喇叭裏,不停地播著溫縣三夏指揮部的特大喜訊。剛播王莊村小麥畝產一千斤,接著就播南灣村畝產三千斤,還沒有割幾把麥子,又播廟林塔村畝產八千斤。到了下午,崔村的小麥就達到了畝產一萬二千斤。喜訊一個接一個,很多村子的畝產不斷地翻新、暴漲。湨梁村人開始聽了感到很興奮,接著是很驚訝,後來聽著聽著,人們停下手裏鐮刀站起來,張著嘴看著喇叭不再說話,仿佛傻了一樣。都是一樣的地,一樣的種法,畝產差別咋就這麼大呢?

司馬柳樹媽把鐮刀往地下一扔說:這是王祥吹豬吧?俺表妹的婆家是崔村,我見過他們的麥子,還沒咱村長得好,咋能畝產一萬多斤?

我見過湨梁村的王祥吹豬,是司馬柳樹媽帶我去的。王祥是個屠夫,專門殺豬宰羊。那時候農村窮,豬少,殺豬就更少。不像後來的村裏家家戶戶養豬,過年過節時殺豬,村裏一片豬叫聲。那時候殺豬在農村是件大事,誰家要殺豬早半個多月前在村裏就吆喊開了,殺豬時半個村的人都跑去看。我跟著司馬柳樹媽到了殺豬的地方,見那個叫王祥的人一手捏著豬嘴,不讓豬叫喚。一隻手提著一尺多長的柳葉刀,從豬脖子的地方一刀進去,直插豬的心髒。一股冒著熱氣的鮮血噴射出來,豬哼了幾聲,伸展開四蹄彈了幾下,就沒氣了。司馬柳樹媽低聲告訴我,要吹豬了。

王祥拿刀在豬後腿上拉個小口,用根三四尺長的鐵條捅進去,在豬皮和肉體之間不停地亂捅。捅了一陣後,就讓徒弟用嘴對著那個小口開始吹豬。徒弟一口接一口地吹,吹得很有節奏,死豬的肚皮慢慢鼓脹起來。但是一直鼓得不大,鼓得不快。有人喊:王祥吹,王祥吹!王祥把手裏的刀往地下一扔,推開徒弟,一手撕著小口,一手捏著小口下麵的豬蹄,鼓起肚子,張開大嘴對著小口,像拉風箱一樣呼哧呼哧直往死豬的身體裏吹氣。王祥吹豬時,徒弟拿根棍子,在豬身上不停地敲打。吹豬是需要氣氛的,需要把氣氛烘托得十分熱鬧。圍觀的人分為兩撥,開始起哄。一撥人喊:使勁吹!另一撥人喊:使勁打!在一片呼喊著“吹、打”的熱鬧氣氛中,王祥越吹越勇,大口地吸氣,大口地吹氣,憋得臉紅彤彤的,像剛從豬肚子裏掏出的肝。死豬的肚子急劇地鼓脹起來,很快就被吹得變了形,變得像牛那麼大,完全沒了豬的模樣。

司馬柳樹媽告訴我:死豬隻有吹得大,吹脹得變了形,在殺豬鍋裏用開水燙了,豬身上的毛才能刮得幹淨,刮得光溜溜的,一根毛也不剩。

晚上,老靳還沒有回來。公社有人帶信來說,會上讓每個村的工作組長報小麥畝產。老靳由於拿不準湨梁村的畝產,幾次報的都沒有達標,公社就把他扣下了。公社說哪個村再拖一天報的畝產不達標,駐村工作組的副組長也得到公社開會。老靳很著急,讓我和在家的幹部研究,拿個意見報他參考。我想起了司馬柳樹媽的話,就派她連夜去她表妹的婆家崔村取經。

後半夜,司馬柳樹媽回來了,風風火火地,衣服都濕透了。她說:薛組長,明天你去公社報產量吧,就說湨梁村小麥畝產一萬五千斤。接著又自言自語地說:王祥吹豬,誰不會?

第二天下午,老靳回來了。

和老靳在一起時間長了,發現他有個習慣,愛吸溜口水。經常在說話前先“噝”地吸溜一下口水。是不是他口腔裏的水腺太豐富,聚在嘴裏的水太快太多了?還是有別的原因?我弄不清楚。有一次回文聯,在院裏碰見農工局的老孫,聊到老靳,老孫說老靳吸溜口水的毛病小時就有,這是老靳自己說的。老靳說他爹做小生意,琢磨什麼事時就愛端著銅水煙袋吸溜吸溜地抽。那吸溜聲不大不小,不緊不慢,不溫不火,滋滋有味的。老靳看多了也想吸,他爹不讓,他就用嘴空吸溜。時間長了,就養成了這毛病。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說:這次在公社開會真是長了見識,也真是受了洋罪。我開始報湨梁村畝產小麥八百斤,王村的老樊張口就報一千斤。我咬咬牙想報一千五,西蒙村的崔大嘴連眼睛都不眨報了兩千五。停了半天,沒有村子敢再報。

馬副社長說讓我們長長見識,就讓廣播室的小黃拉根廣播線,安個喇叭對著我們播。喇叭裏播的數可真叫刺耳。剛播了林趙公社的南灣村畝產三千斤,一袋煙沒吸完,就播秦淩公社的廟林塔村畝產達八千斤。到了下午,又播大崔公社的崔村畝產達到了一萬二千斤。

馬副社長急得直跺腳,說把你們的驢耳朵撐大了好好聽聽,別的公社衛星、火箭一個接著一個地放,直往天上躥,躥到了九霄雲外太上老君的家門口。咱公社可好,連雞巴個火星都看不見,你們心裏不急?我把話放這兒,哪個村報的產量低於五千斤的工作組長,一律留在公社繼續開會。實在不行,把各村的副組長也弄來開。開一天不行開兩天,開兩天不行開三天,啥時候報的產量不給咱公社丟臉啥時候散會。

有幾個村組長木著臉報了五千斤走了。我們留下的中午會議還管飯吃,晚上就光喝稀粥了,第二天早上連稀粥也沒了。

馬副社長拿著一把破蒲扇不停地呼扇,用手指著我們的臉說:連小麥畝產量都上不去,你們還想吃飯,吃個雞巴!牛社長被弄到縣裏開會,到現在都三天了還沒讓回來,天天在那喝冷水,急得在電話裏直罵我。都是讓你們這些屌貨給拖後腿拖的。

老靳很感慨。

他吸溜一下口水說:真的很感謝司馬柳樹媽,一個女人家,黑天半夜的跑了幾十裏路,到崔村取到了真經,才把我救了。又指指我說:把你也救了。不是她,說不定咱倆都在公社圈著哩。

按照司馬柳樹媽的建議,老靳號召湨梁村向像崔村學習。社員們把幾十畝收割的麥子堆放在一塊地裏,中間放著小板凳。夜裏,縣裏和公社檢查組來了。司馬柳枝、柳葉、柳花和一幫孩子們站在麥堆中間的板凳上,拍著手唱著歌。

老靳彙報說:今年湨梁村小麥大豐收,上午在公社報的產量太保守了。回來看了一估摸,一畝地產小麥足足有三萬五千斤。

老靳正彙報,突然停了一下,然後用兩隻手提著褲腰繼續彙報:這一畝麥子長得多好!麥稈又粗又壯,麥粒又大又飽,上麵能站得住孩子。

檢查組啪啪啪鼓起了巴掌。

老靳低聲對我說:趕緊找根布條給我,褲帶斷了。斷的真不是時候。

我趕緊把我的布褲腰帶解下來,撕成兩個布條,我係一條,老靳係一條。老靳褲子還沒有係好,孩子們亂了,哇哇喊叫。我隱約看到不知是司馬柳枝還是司馬柳葉一腳踩空,從板凳上掉了下去了。好在是夜裏,檢查組沒能看得太清楚,以為是孩子們在表演節目慶祝豐收達到了高潮。

湨梁村開始收秋。玉米高粱穀子大豆幾天時間就被割倒了。平原的田野上沒了遮擋,一望無際,看得很遠。為了響應溫縣秋收、秋耕、秋種“三秋指揮部”的號召,營造湨梁村“三秋”大躍進氣氛,掀起湨梁村“三秋”大躍進高潮,司馬柳樹媽作為大隊婦女隊長,組織全村的婦女、老人和孩子糊了很多紙燈籠。村外的大樹、小樹、墳頭、土崗、河堤、井架上,都掛滿了紙燈籠。有的地塊空曠,就散插上一些棍子,棍子上掛著燈籠。到了晚上,點起燈籠。遠遠望去,湨梁村外的田野裏遍地燈火,亮如白晝。

溫縣大躍進戰報上有人寫詩稱讚說:太上老君跺腳問,銀河何時落人間?

銀河裏的湨梁村社員們,出紅薯、剜地、種麥子,幹得熱火朝天。剜地應該是一鍬接著一鍬地剜,不能留生地,這樣一個壯勞力一天最多能剜幾分地。可是在夜裏,大幹的熱情可以創造出很多人間奇跡。司馬柳樹媽的辦法是,剜起一鍬土往地麵上撒,隔一尺多遠再剜一鍬土撒在地麵上,整塊地剜撒完,用耙一耙,就變成了土細如麵的秋耕地。這樣一個人一晚上可以剜好幾畝地。

司馬柳樹媽出紅薯也創造了奇跡。她帶著幾個娘們,一晚上每人能出近十畝紅薯。老靳聽說了很興奮,拉我陪他去現場看看。他說:看看她們到底用的啥新技術,出紅薯竟然能夠比用蘇聯老大哥的雙輪雙鏵犁耕地還快那麼多?

到了南河窪地,才明白了司馬柳樹媽們出紅薯用的新技術是腳跺手拽。先用腳在紅薯根周圍跺,跺幾腳,土鬆了,然後抓住紅薯秧猛一拽,一兩個細小的紅薯就帶在秧上出來了。一堆一堆的紅薯秧上,稀稀拉拉的帶著的幾個紅薯。司馬柳樹媽說:拔去紅薯,用耙一耙,就成了秋耕的新地。

我知道,有很多包括一些很大的紅薯就留在地下了,地也隻有薄薄的一層新土是虛的。

縣工作組學習班上縣委李林書記教育我們,工作組到了農村,要千方百計地保護、支持和讚揚群眾大躍進的熱情,不能潑冷水,講怪話。我看著老靳和司馬柳樹媽們自豪自信和喜悅的臉,沒敢說啥。

老靳讓我寫詩歌頌揚司馬柳樹媽的先進事跡。我領命夜戰,在司馬柳樹媽家街屋的煤油燈下寫道:

柳樹媽,真能幹,

一夜剜薯九畝半。

昨天遍地是紅薯,

今天變成種麥田。

社員全像柳樹媽,

土地哪還有空閑?

明晚抖抖老精神,

後天種地到雲間。

第二天,這篇順口溜貼在大隊部的先進人物園地上。幾天後又登在溫縣大躍進戰報上。大躍進戰報上還加了我寫的編者按:河南溫縣是三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司馬懿和晉武帝司馬炎的故鄉。自從“八王之亂”和“五胡亂中華”之後,司馬家族在中國的土地上就銷聲匿跡了。可是在一千多年後的今天,在如火如荼的大躍進年代,司馬家族又誕生了一位很能幹的女將——司馬柳樹媽。很快,這篇帶著編者按的順口溜又被河南日報刊登出來。全省全國不少人知道了司馬懿的故鄉溫縣,有個村子叫湨梁村,在湨梁村有個很能幹的司馬家族女將叫司馬柳樹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