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寨子座落在半山腰上的一處開闊地裏,四麵都是茂密的森林,一條鋪了沙石路麵的鄉村公路拐過兩個彎道便通向了一公裏外的縣級公路。縣級公路連接著兩座相距百十公裏的縣城,是鋪了柏油路麵的,隻可惜因為管理跟不上,柏油路麵布滿了坑坑窪窪,載重了的車輛通過的時候,車身便像個醉漢似的,總是搖頭晃腦的行進在崇山峻嶺之中,使乘坐在車箱裏的人坐立不安,隨時擔了心車子會一不小心歪倒在路邊的壕溝裏去。據寨子裏的老輩人說,這個寨子很久以前曾經出過一個名聲響遍整個滇中地麵上的人物,他力大無比,可以抱著一條千多斤重的水牛到財主家的田地裏耕犁;可以一個人上山去獵殺一隻害人的大黑熊;也可以隱去了身影去和禍害寨子的妖魔撕殺三天三夜。後來他愛上了頭人家漂亮的女兒,那個貌若天仙的姑娘也愛上了他。倆人在火把節之夜私訂了終身。可是不久這對有情人就被頭人拆散了,頭人說,頭人家的姑娘是美麗的白鷳鳥,窮人家的小夥是愚蠢的黑烏鴉,它們是永遠不會在一個巢穴裏生兒育女的。聰明美麗的姑娘終於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失蹤了。小夥子不再像以前那樣生龍活虎地出現在寨子裏,他躲進了深山裏,終年難得一見。許多年過去,人們都以為這對戀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個經常上山獰獵的老獵人卻說,那對年輕戀人還活著,還像許多年前那樣年輕,女的依然貌若天仙,男的依然英武雄壯。不同的是,他們已經虛幻成一對隱身的戀人,一般的凡人已經見不著他們了。
你從小羨慕著那對生活在隱身世界裏的戀人。你一直都在尋找著他們,你相信總有一天,你是會看見他們的。也因為如此,寨子裏的人們對你的性格和行為有了更多的議論。其中對你興趣最大的還要數社長的女人,那個心地善良,有些富態的女人。
石阿憨,這麼早做啥去呀?每次你經過社長家的大門口,社長媳婦都仰著那張胖嘟嘟的圓臉,站在自家門口問道。你已經習慣了她的這聲問候。多年前,那時你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你初中畢業回到寨子裏,不過才短短的幾年時間。你一開始聽見社長媳婦的這聲問候的時候,心裏是多少有些反感的,你覺得她這是明知故問。不過,久而久之,到了後來,你就慢慢地習慣了,心裏也便坦然了。你甚至佩服起社長媳婦持之以恒的這聲問候了。這也難為了社長媳婦,隻是你不經過她家門口,一旦經過了,每天早晨她都會仿佛約定好了時間似的準時出現在自家的那扇大鐵門前,一手扶著塗了大紅油漆的門扇,一手叉在粗壯的水桶腰上,麵帶微笑看著路過的你這樣問候一聲。有時候,她明明知道了你是要上山打獵,或者牽了牛要下地犁田,她也會不厭其煩地這樣問候上一聲。
玩去。你似乎已經懶得理睬,總是不冷不熱地回敬這麼兩個字。你嘴裏在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從來沒有抬起頭正眼看過社長媳婦一眼,你始終習慣性地低垂著腦袋,邊回答邊匆匆走過。那時候,社長媳婦基本上是個閑人,無論何時何地,在人們眼裏,都是一副無事可做的樣子,除了操持簡單的家務,耕田種地的事想來已經幾年沒有她的份了。可是她總也閑不住,閑不住了就要尋著事去管,管不了大事就管小事。非常自覺而又賣力地充當著寨子裏的業餘調解員。多年來,在你的印象裏,不論寨子裏發生什麼事情,她都要尋找各種理由和機會插上一手,威風凜凜地去調解那些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的夫妻吵嘴啦,鄰裏糾紛啦,兄弟扯皮啦等等別人想躲都躲不開的事情。有時候,社長媳婦甚至會發起母老虎的威,動手打人,直到對方承認錯誤為止。當然了,她打的都是那些在寨子裏搗蛋慣了的名聲很壞的人,那些人也隻有她有辦法修理得服服貼貼。有一次,寨子裏有個牛販子用花言巧語低價購買了弱智孤兒洛諾家的一條牛犢,然後轉手高價賣給了縣城裏一家專門做牛肉生意的屠宰戶。洛諾家就兄弟兩人,兩兄弟從小死了爹娘,洛諾因為弱智,二十多歲了還沒有娶上一房媳婦。弟弟雖然腦袋瓜鬼靈,也身強力壯,但長期不務正業,整天東跑西竄,一年裏在家的日子超不過十天半個月。社長媳婦一聽說這件事情,立馬怒氣衝衝找上門去,言語之前便一把揪住牛販子的衣領,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硬是讓那個寨子裏誰也惹不起的牛販子乖乖地退賠了多得的那部份錢款。那一天,社長媳婦衝進牛販子家,雙手揪住牛販子的衣領,生怕別人聽不見似地大聲臭罵的時候,你就站在牛販子家門口。你親眼目睹了母老虎發威的一幕。當時,你心裏不由升騰起一股熱浪,你真的服了社長媳婦了,你甚至還覺得社長媳婦比電影裏出現的那些警察還厲害。就在牛販子低頭求饒,答應馬上把多賺得的錢款退賠洛諾家的那一刻,你感覺到在這個寨子裏真的缺少不得社長媳婦這樣的母老虎來主持公道,如果少了她,不知還要發生多少沸沸揚揚的怪事呢。當時你身後還站立著牛販子的媳婦,可是,母老虎發威的時候,這個瘦弱卑微的女人不但不敢吭氣,就連正眼都不敢看上一眼母老虎怒氣衝天的模樣了。
其實你是個性情中人,你每次用“玩去”兩個字回敬社長媳婦的問候的時候,心裏並不曾憎惡過她,當然也似乎沒有多少親切可言。你記得非常清楚,阿魯大叔不當社長之前,他媳婦和別的女人也沒什麼兩樣,整天晃著肥壯的身軀在田地裏忙活,回到家裏,照樣圍著鍋台轉,農閑的時候,就領著寶貝女兒索瑪去縣城裏玩上幾天。也從來不管別人的閑事,寨子裏夫妻吵嘴吵到了她家的大門口,她也不出聲氣,聽得煩了,也就關上大門讓別人在外麵吵得雞飛狗跳。社長媳婦對你也有過許多的關心,那些關心你一直都銘記在心。你阿媽去逝的時候,她還不是社長媳婦,她隻是寨子裏被人叫作秋嫫阿嬸的普通女人。那是個深冬裏飄雪的日子,灰濛濛的天空中,稀稀疏疏地飛揚著棉絮似的雪花,巷道裏的石板路麵上落了一層細細的雪沫,人踏過之後便會留下來一串不太顯眼的腳印。腳印是粘了泥巴的,腳印落在雪麵上,便會粘上一層紅紅的泥巴。因為有了帶紅泥巴的腳印,巷道裏有多少人走過便一眼看得清楚。那一天的半夜裏你阿媽咽氣後,到了第二天下午,你家門前的雪地上,就留下了兩個人的腳印。一個是阿魯阿叔,一個是秋嫫阿嬸。你淚眼婆娑地見到他們夫妻倆的那一刻,內心裏的激動簡直是翻江倒海了。你家的那些或遠或近的親戚,都是在秋嫫阿嬸一個人洗淨了你阿媽的屍身,然後在阿魯阿叔的幫助下裝殮好才陸續來到你家的。至今你還清楚地記得,秋嫫阿嬸在用浸了酒精的白紗布細心地擦洗你阿媽的屍身時,非常氣憤地罵了幾句你家的那些你阿媽死後一整天了還不曾露麵的親戚。她唾沫四濺地說,連禽獸都懂得同伴死了要守夜呢,何況他們還是親戚,他們是做得太沒人性了,不可憐死者,也該可憐可憐年幼的孩子呀……她一邊罵著一邊眼裏就湧出了淚珠,那一滴滴晶亮晶亮的淚珠兒,不時從豐滿的臉腮上滾落到你阿媽的屍身上,然後隨著酒精的液體慢慢浸透在你阿媽已經僵硬的皮膚裏。那時候你才十歲,你還不懂得多少人世間的冷暖,你是非常悲傷和痛苦的,但你的悲傷和痛苦隻是因為阿媽的去逝,你還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那種冷漠,你認為你家那些遠親近戚,願不願來參加料理你阿媽的後事,那是他們的事情,與你沒有多大關係。後來,每當你回想起阿媽去逝後發生的這件事,你心裏便痛恨死了你家那些親戚,以至慢慢地疏遠了他們,幾年都不相往來。而秋嫫阿嬸在你的生活裏卻成為了一個凡事要依靠,也願意依靠的人。雖然她每天早晨站在大鐵門前向你問候的那句話有些討嫌,也使你產生過一些想法,但在你的內心裏,秋嫫阿嬸始終是大好人的形象,特別是後來做了社長媳婦後表現出來的那種敢於主持公道的態度,你更是佩服得有時候想頂她幾句嘴都沒有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