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夫遊之思(1 / 3)

卷三 夫遊之思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逸絞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沈園 一闋淒婉的雨霖鈴

想不到,朋友邀我作的講座,又是陸遊的《釵頭鳳》。這是我第四次講這首詞了,想來也是緣分。

在中學教書時,講這首詞,賺取了不少少男少女的眼淚。記得每次講完課,學生們都淚眼汪汪地問我:“老師,您去過沈園嗎?”“沒有”,我總是不無遺憾地回答。

作為一名中學語文老師,我欠下了沈園一筆情債。

正是基於這樣一種濃濃的沈園情結,才有了去年四月的尋夢之旅。

江南四月天,細雨霏霏時。

踏進園門,隻見滿樹的白海棠墜滿晶瑩的雨珠。冷翠亭下的葫蘆池裏,蓮葉已碗般大小,平鋪在水麵。兩隻鴛鴦形影不離地相互依偎著遊弋於水中。這對鴛鴦卿卿我我的情態,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陸遊與唐婉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孤鶴軒聳立在葫蘆池旁,沿池往東不遠處便是《釵頭鳳》詩碑,磚壁浸滿蒼苔,盡顯滄桑。上麵鐫刻著陸遊的《釵頭鳳》失及唐婉的和詞。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逸絞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兩首詞,充盈著滿懷的淒苦悲憤,流露著柔腸寸斷的無奈。陸遊與表妹唐婉甚和,卻不為母親所容。雖屢次據理力爭,怎奈母命難違,無奈之下,各奔西東。陸遊再娶王氏,唐婉又適趙公。

數年之後,二人遊沈園偶遇於葫蘆池畔,四目相對,內心陡生情感波瀾。相印亭內,紅酥手持黃滕酒,醉了陸遊,醉了滿園芳菲。陸遊回想起與唐婉生活的諸多細節,想起了那份溫婉的體貼,那份難以言表的情懷,那份刻骨銘心的恩愛。情感的狂瀾衝破壓抑多年的理智的堤岸,催動他敏捷的才思,一番龍飛鳳舞,一曲《釵頭鳳》躍然浮現於粉牆之上。

他把壓抑多年的熾烈之情與淒涼的無奈外化成一首淒美的詞作,把自己心靈深處的巨痛白蓮般地昭示給世人。這兩首詞,此後千年,每每引起遊人強烈的情感共鳴,今人楊逸明先生曾由衷感歎道:“沈家園裏紅酥手,牽盡人間九曲腸。”

陸遊的詞似一把無形的刀插進唐婉尚在淌血的心靈深處。蘸著血與淚,瞞著翁與姑,唐婉和詞一首,向心愛的人昭示心曲。不久,便在絕望與無奈之中,離開了這個又愛又恨的世界。

唐婉的去世,陸遊失魂落魄,哀痛不巳,以致耿耿於懷,抱恨終生。

葫蘆池畔,翠竹搖曳,綠柳依依;石板小橋,曲折依舊,浪漫依舊。

這裏是當年陸遊與唐婉婚後攜手相遊之處,也是陸遊與唐婉分別數載之後的重逢之地,更是陸遊晚年多次來沈園踽踽獨行的尋夢傷懷之所。

慶元五年(公元1199年)75歲的陸遊已是白發蒼蒼,故地重遊,詩翁傷懷不已:“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站在石橋旁,我的雙眸濡滿淚水,仿佛看見一白發蒼顏的老者,拄著拐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顫顫悠悠,蹣跚於小橋之上。

進園之時,我曾心有戚戚,“隻為怕見龍鍾叟,獨上驚鴻照,影橋。”怕自己心底裏盛不下這800百年來的巨大悲痛!

沈園是一闕淒婉的雨霖鈴。

晚年的詩翁屢屢在沈園踽踽獨行,尋尋覓覓,也實在是一種無奈之舉。現實造成了他愛情和事業的兩大悲劇。獨活於世的詩翁,也隻能到沈園追尋逝去的夢。

活著的生命和逝去的生命被一杯黃土阻隔了,但卻阻擋不了心靈上的血脈相連。唐婉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已融入他的血液中、銘刻在他的骨子裏。愧疚無時不折磨著他,無奈,他隻好以詩來抒發對唐婉的思念,以徘徊沈園,來品味那段美好的時光,求得精神上的片刻寬慰。

84歲時,陸遊最後一次遊沈園。詩翁睹物思人,依然老淚縱橫:“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身如朽木,將別沈園,此生之情,訴之與誰?這炙痛刺傷了後世無數讀者多愁善感的心靈!

陸遊終生為情所煎,無情的現實鑄成了他的無奈,他的後半生,在無奈中苟延殘喘;在絕望中,度日如年。

千年風霜,褪不掉紅酥手的嬌媚;一壺黃滕酒,氤氳出這千古絕唱!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是矗立在沈園東苑的一座太湖石上的元好問的詞句。既是向遊客的發問,也是又才沈園的總結與概括。發人深思,催人警醒。

情天恨海,茫無涯際。問蒼茫人世,又有多少人在無奈中演繹著曆史上驚人相似的一幕!正如一首詩所言:“昨夜的盟誓,掙不脫翻雲覆雨的世俗。”

愛情如此,人生何嚐不是如此?

2009年4月

說紅豆道相思

20年前,為了啟蒙兒子,從書店買了本《唐詩三百首》。閑暇時便教兒子背唐詩。記得其中有一首王維的《紅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兒子鸚鵡學舌般地背過整本書之後,便把書一頁頁地撕掉包螞蟻、包螳螂去了。

20年後的一個暑假,回家休高溫假的兒子突然問我:“爸,你看過紅豆嗎?”“沒有”,我說。“有機會最好去南方看看紅豆,很值得你們語文老師一看。”兒子鄭重地說。這時,我才恍然想起,盡管已教二十幾屆學生背過王維的這首詩,但隻是在課後的注釋裏知道了它的形狀、顏色,還真沒見過神奇的紅豆和紅豆樹。

於是,才有了這次尋覓紅豆的南國之行。

坐在從江陰開往顧山的旅行車上,我想,王維也許不會想到,被他用來作為友情載體的紅豆,因其火紅的顏色,堅硬的軀殼,心形的模樣,常常被人們拿去詮釋愛情。紅豆便成了愛情的載體,相思的媒介。

《紅豆》一詩,由表達友情而被誤解為表達愛情,竟成了此後千年高懸在愛情詩歌長廊上的一盞耀眼的明燈,直惹得那些癡郎怨婦心旌搖曳,淚水鏈鏈。

車上播放著林夕作詞、王菲演唱的歌曲《紅豆》:“……還沒為你把紅豆,熬成纏綿的傷口,然後一起分享,會更明白相思的哀愁……”歌聲空靈、纏綿、還有點哀怨,思緒便穿越了唐風宋雨,在悠悠的時光中徘徊。曆史老人將那些在愛河中跋涉的沉重歎息凝結成一顆顆熾烈的紅豆,演義成一段段相思的傳奇,讓後人感動得唏噓不已。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說來可笑,這滿車的男男女女,竟不約而同,千裏迢迢,從四麵八方趕來觀看紅豆和紅豆樹。其實,與其說是來拜謁紅豆古樹,毋寧說是來重溫心靈深處的那份溫婉抑或撫平那道或深或淺的愛的傷痕。

想著想著,顧山到了。

這株紅豆樹的確很高大,虯枝蒼勁,盡顯滄桑。卵形的小小葉片依然彰顯著蓬勃的生機。據說,這株紅豆樹為梁太子昭明所植,是太子真摯情感的留存,距今已1400多年。此樹以前三五年開一次花。聽村裏人說,近幾年花開得勤,幾乎年年開花。花色潔白,形狀有點像北國的天女木蘭,隻是略小些。初夏開花,秋來結果,豆莢形若雞心,10月底,豆莢炸裂,便是一顆心髒形的紅豆。

四周有村民賣紅豆,50元一顆。

小院廊壁上,刻滿了相思,密密麻麻,訪人感動。

紅豆是中國文人心中的一個浪漫情結。曆代雅士,多有吟詠。諸如“玲瓏骰子安紅豆,人骨相思知不知?”“庭前種得相思樹,落盡相思人未歸”等。尤其是劉大白憶朋友周剛直相約同看紅豆花,花未看成而朋友已然身死的情景所寫的挽詞更是聲淚倶下,感人至深:

“書一通,葉一叢,慰我相思尺素中,看花約我同。約成空,恨無窮,死到吞聲淚泗重,淚如紅豆紅。”

讀後不禁熱淚潸然,為其情,為其義。

遙想當年,不知哪位多情的書生,進京趕考之前,突發奇想,把一枚象征著自己的心且貯滿相思的紅豆,贈給了嫵媚的戀人。從此,便開創了一種古典的浪漫。

故鄉一位老人,18歲時情哥哥贈她一枚紅豆,不久,情郎被抓去做了壯丁,從此音信皆無。為了這枚紅豆,她苦苦等了70年,由一清秀少女,等成了蒼顏老嫗。因了這枚紅豆,別人無法走進她的心中。她的內心深藏著一份大愛,即便孤單一人,又何嚐不是幸福?情哥哥已在她心中生根、綻蕊、結成碩果。老人在日落月升的祈盼、失望與希望的交替中默然離開了讓她“悲欣交集”的人世。鄉鄰們把那枚紅豆攥在她的右手中,那是她重見情郎的信物,是她忠貞不渝的愛情的見證。下葬時,全村的女人都淚落滂沱,號啕不已,不知是為老人,還是為紅豆。凡人如此,名人更是對紅豆情有獨鍾。

清順治十八年,紅豆山莊的紅豆樹在相隔20年後開花結籽。這一年正逢大詩人錢謙益八十大壽,柳如是采紅豆一枚以為壽,錢氏感動不已,撰紅豆詩10首。一感柳氏之情,二感家國之悲。其(四)日:“秋來一顆寄相思,葉落深宮正此時。舞綴歌移人既醉,停觴自唱右丞詞。”詩中化用王維之詩之事,書寫自己的人生悲苦。錢謙益與王維遭遇相似,因時失節,愧悔終生,身心倍受煎熬,故心有靈犀,借右丞的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詩中紅豆已然超出了愛情的範疇,被賦予了更深刻的涵義。包含著愛戀故國的情懷、無力回天的淒苦以及無可奈何的慨歎!國學大師陳寅恪稱之為“亡國遺民之音,不忍卒聽!”

70年前,蕭紅感於自己的人生坎坷,與端木蕻良相戀時,特意贈給他一枚相思紅豆和一節小竹竿,這兩件定情物也許包含了一個受傷女人的真實心理:紅豆代表愛,而小竹竿是祈求對方做自己終身的依靠。兩件信物,端木先生一直保存到逝世。

紅豆是最原始、最純真的自然飾品,她吸天地之靈氣,凝日月之光華,經雷電之鍛造,晶瑩剔透,氤氳著浪漫與喜悅。於玉頸皓腕,乃天作之合。因之她承載了人世間最誠摯的情思,她凝聚著超越心靈的精神磁場,將充滿愛的生命浸染得淋漓盡致,色彩斑斕!

相思是此物,斷腸唯紅豆!

2009年3月

不思量自難忘

清明時節,輕風拂麵,綠柳含煙。

下公路,沿著彎彎曲曲的田間小徑,我步履沉重地走近你,走近你……

你靜臥在果樹林中的小徑旁。墳前,青青小草剛剛睡醒,從鬆軟的泥土中探出頭來,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蒲公英、車前草支愣著寬大的葉片似乎在聆聽你精彩的演講。

春天正大踏步地向人間走來。

我默默地肅立著,肅立著……

十年深深手足情,盡在默默兩拜中。

在這個春風拂麵,百花即將盛開的日子裏,站在你的墳頭,我又一次想起你五年前於祖山木蘭苑與我的約定:“每年,我們看一次天女木蘭,好嗎?”如今盟約雖在,你卻撒手西去,你我弟兄,陰陽兩隔,每每憶起此番情景,便禁不住淚眼婆娑。

“約成空,恨無窮,死到吞聲淚泗重,淚如紅豆紅。”你走之後的第一個春天裏,我去看了天女木蘭,完成你交給我的那個囑托。此後,我沒有勇氣再去看天女木蘭,怕那滿枝的花朵承載不了那份巨大的悲痛!

今天,站在你的墳前,十年中那些刻骨銘心的細節、那些色彩斑斕的精彩瞬間,不禁一一浮現於眼前。

忘不了那個溽暑八月的上午,漸水之濱,琵琶峰上,翠竹搖曳,鬆柏青青。我們肅立在白居易墓前,恭恭敬敬地獻上一束鮮花,一份崇敬。繞墓一周,你默默地誦讀著:“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則默默地背誦著唐宣宗的悼亡詩:“聯珠綴玉六十年,誰叫冥路作詩仙。……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回到墓碑前,你我均已淚流滿麵。以致政治老師感歎曰:“二位對白公的敬仰之情可讚,浪漫情懷尤佳。”

記得2000年的暑期,我們一起去爬華山。從玉泉院出發,過青柯坪,跨千尺幢、越南天門,直達南峰頂。在峰頂,俯視山下,見白雲飄浮於山腰,青山拱列於腳下,登時有一種如人太虛,羽化成仙的感覺。記得我們男男女女十餘人,聚攏在一起,相擁而泣,輕風拂去一年的辛勞與疲憊,頓時湧過一種水漫肺腑的暢然,我們一起歡呼,高歌。在論劍台,我們一起為剛剛考完的學子們祈禱,你動情地說:“我們高三老師一舉登上華山最高峰,我們的學生也一定能劍指藍天,創造一個曆史新高峰!”果然,那屆學生不負眾望,以本科近二百人的優異成績,創造了那所鄉村學校的驕傲!

忘不了那個三五之夜,我們放舟天馬湖的情形。岸邊,群蛙歡快地賽著情歌;水中,玉盤似的圓月輝映出粼粼波光。一葉扁舟在暮春的輕風中,沐浴著滿天的月華,蕩出柳灣,逡巡於藍天之下。星月一側,白雲一側。艙板上,一瓶古井貢,幾塊牛肉幹,一袋花生米,數個西紅柿。你我斜倚在船舷旁,醉意朦朧地喝,海闊天空地聊。人生、愛情、文學、儒、佛、道。談了魯郭茅,聊了巴老曹;說了蘇辛,道了清照;想起了寒山,又嘮到芭蕉。海闊天空,不拘一格;古今中外,任意貶褒。小舟在水天一色的湖麵上任意東西,自由徜徉。直到早起的魚娘們婉轉的歌聲響起,我們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柳岸。

如今,一杯黃土,阻斷你我,子期已去,伯牙弦斷,縱有高山流水,更與誰人彈?

你走之後,我便忌怕秋聲秋雨。因為在那個秋雨綿綿的季節,我們曾一起編訂了那本凝聚著我們心血的文集《青春帆影》。

那時節,秋雨連綿。小樓內燈火通明,小樓外紅葉飄飛。雨滴和著計算機的鍵盤聲敲打在屋外的梧桐葉上,倒也諧趣相生。敲打著一篇篇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精美文章,如同喝下一杯杯玉液瓊漿,通體透脫,滿懷欣慰。沉浸在“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喜悅中,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無可名狀的美啊!

那明亮的深夜燈光中,洇染著智慧的光芒,照射著師者的責任與希望!

你走之後,我很少踏月散步,因為那皎潔的月光中飽含著你的憧憬與希冀:“懷抱一彎新月,把希望編織成一串呢喃的童話。”而今,童話未成,希冀落空,淡淡月光無望地灑下一地哀傷!

“風雨的積慮中/思念被注入了淚的苦澀/腳步走瘦的日子裏/焚一疊詩稿/散作滿天幽冥”,這是你寫下的詩句,想不到竟成了唱給自己的挽歌!

今天,站在你黃土覆蓋的墳頭,我百感交集,苦不堪言。想令尊年邁,嬌女尚幼,忍不住涕淚滿襟,不由得泣不成聲。斷腸在清明,淚如紅豆紅!

2010年4月

淡淡山棗香

晚上回家,進門便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轉身瞥見茶幾的果盤裏盛滿了又紅又亮的山棗。對,正是這氤氳著大野之氣的幽幽棗香。

妻從餐廳走出來,說是侄女從老家采來的。

抓幾粒鮮紅的棗投入口中,輕輕一嚼,一股酸酸甜甜的馨香便在唇齒間漫漶開來。那是一種複合的、立體的、語言難以表達的香醇:包含著大山的醇厚,泥土的芳香;溪流的甘甜,陽光的熾烈;春風的溫潤,秋雨的清涼……

久在紅塵中折騰,不僅兩鬢斑白,傷痕累累,還發覺自己的味覺和聽覺都在退化。走在林間小徑上,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樣分辨出山花或濃或淡的幽香,青草深淺不一的清香,落葉各自不同的黴香。在月夜,再也不能根據鳴叫聲判斷出昆蟲的名稱,更察覺不出月光灑在不同莊稼地上的細微聲響。

咀嚼著這大自然的饋贈,品味著這沁人心脾的甜酸,我感覺沉睡已久的心靈在慢慢蘇醒……

想那故鄉秋日的山野,此時該是一幅赤橙黃綠,色彩斑斕的精美畫卷吧!“秋水已清天更碧”,“赤棗青瓜報豐熟”。那一片片火紅的高粱,金黃的穀穗兒,白雲般的棉花,把個大地印染成色彩斑斕的錦緞。那擁擠在田埂邊,山坡上的棗樹,瑪瑙般的山零綴滿枝頭,給那些或大或小的錦緞鑲上了紅邊兒。紅紅的山棗輝映著碧綠的湖水,挑逗著悠悠的白雲,炫耀著一派珠光寶氣的妖嬈。記得雲南詩人樊忠慰有一句詩:“沒有人娶走流水,沒有人嫁給青山”,我想,那擠滿地邊兒,鋪滿山坡,隨風搖曳、泛著光亮的山棗,該是青山為心上人準備的一份精美聘禮吧!

山棗伴隨著人類的曆史,從《詩經》中一路走來,走過唐詩宋詞、明清小說,一直走進民國文人的小品文中,承載著遊子們的思鄉情愫,是文人墨客、遠行遊子思親念遠的一種載體,被賦予了豐富的人文內涵。

《詩經》有曰:“八月撲棗,十月獲稻。以此舂酒,以介眉壽。”自古及今,遠離故土的遊子,誰不眷戀著故鄉沁人心脾的棗香、酒香?

杜甫晚年在顛沛流離中思念故鄉,首先想到的便是棗,他曾在詩中深情地寫道:“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通過對自己孩提時代上樹摘棗的回憶,巧妙地表達了對美好的青少年時光的無限留戀,在慨歎中抒發了深沉的思鄉之情。也正是這濃濃的棗香的吸引,他才“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歸心似箭,朝著家鄉疾馳。

無獨有偶,宋代詩人劉克莊回首往昔,想到的也是棗。“讓棗猶如前日事,摘瓜空抱暮年悲”,“棗”成了他記憶深處的一枚酵母,引發了他強烈的情感共鳴。父母的慈愛,兄弟的融洽,其樂融融的少年生活,是他晚年甜美的記憶。靜靜的夜晚,捋著花白的胡須,默默地反芻著畢生經曆,“讓棗”一事,便成了他靈魂深處漂泊著的一枚燈火。

山棗是貧賤的灌木,山前山後、溝梁峁畔,隨處都可生長,秋天把它砍掉,來年春上依然蓬勃出一片生機。

秋天到了,一場場秋雨氤氳出滿地清愁,滿坡的棗樹已是紅肥綠瘦。棗葉黃了,在秋風中飄飄灑灑,撲向大地,把舞台留給了高掛枝頭的山棗,讓她遙對日月,繼續抒發感恩的情懷!

山棗是樸實的,卻又獨具嫵媚亮麗的精神品格。

在那個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極度匱乏的年代,山棗給故鄉的人們帶來了極大的心靈慰藉,成了山裏人精神生活中的一個浪漫元素。誰家的孩子病了,送去一捧山棗;誰家的媳婦生了孩子,也是一捧山棗,半碗紅糖。記得村西杧子叔用兩把紅透的山棗便俘獲了寡居的花嬸兒的芳心,兩人因紅棗而碰撞出愛的火花,不久便喜結連理。山棗,促成了他們的姻緣,成了他們愛情的見證和信物。

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不知杧子叔是否一直堅持每年都為花嬸兒采摘山棗,隻聽說他們男耕女織,恩愛有加,在那個貧困的年代,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讓人好生羨慕。前年秋後,八十六歲的杧子叔去世時,花嬸兒沒有讓他像其他逝去的老人那樣手攥饅頭上路,而是在他的手中塞上一包紅紅的山棗。

愛情屬於精神範疇,一旦被物質所裹挾,就會失去其本質意義。相信,花嬸兒和杧子叔並不懂這些道理,但他們在貧窮的境況下,把愛情經營得就像那掛滿枝頭的山棗,雖普普通通,卻光鮮亮麗!

六十年代末,我上小學四五年級,深秋時節,學校搞勤工儉學,老師常帶領我們到山上采山棗,然後把山棗核賣到采購站。紅紅的山棗放在老師辦公桌下的鐵桶裏,發著微微的亮光。寫仿時,誰的字寫得漂亮,老師便抓一把山棗作為獎賞。下課後,獲獎的同學便喜滋滋地跑出教室,把棗兒分送給同學們,讓大家一起分享那份快樂。

咀嚼著山棗,品味著那久違的香甜,想起了這麼多年往事,抒發了這麼些感慨,也算是步劉克莊之後塵,對少年生活的一種懷念吧!

2011年11月

閱讀聯峰山

秋日的聯峰山是上帝精心塗抹的一幅壯美畫卷。

站在雞冠山頭,見鬆樹青翠,洋槐橙黃,楓葉火紅,一幢幢紅頂別墅掩映在色彩斑斕的密林之中,輝映著碧藍的大海,淡淡的雲天,氤氳著幾分神秘,幾分莊嚴。

撇開大路,由山腰沿小徑拾級而上,我朝望海峰走去。清風中不時傳來清脆的鳥鳴聲,驚擾了正在午睡的毛毛草的清夢,也讓眼前的美景瞬間幻化成三維畫卷。已近深秋,野山菊依然昂首怒放,絢爛著這個纏綿秋天的紫色的夢境。岩石下,一對山雉正在覓食,聽到腳步聲,雌雉呱呱叫著飛向密林深處,而長尾巴的雄雉則頗具紳士風度,不急不火地緩緩起飛,盤旋著斜楞我幾眼,也朝密林深處飛去,五彩的翎羽在陽光下劃出一道絢爛的弧線。

望海亭下,一片靜寂。

站在亭中,馳目騁懷,見山依偎著海,海擁抱著山,雄奇而神聖。由此西眺,百裏之外,霧靄渺茫之處便是首陽山,那是孤竹國伯夷叔齊讓國采薇的故地,也是儒家思想的源頭。由此東望,數十裏外青山橫斜之處便是萬裏長城的起點——山海關。她因一個美麗善良的女人的情感故事而聞名天下。她為修築長城而死去的丈夫而哭,她的哭聲一直綿延了兩千多年。薑女祠臨海而立,與位於海中的驚歎號似的薑女墳遙遙相對,至今依然向人們現訴著孟薑女千裏尋夫、哭倒萬裏長城的淒慘故事。

山川之美,在於優美的自然風光與厚重的曆史文化積澱的完美融合,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人文氣息濃鬱的獨特韻致。奇峰異景隻是山川的顏麵,曆史文化積澱才是它的靈魂。

俯視山下,海岸隨山蜿蜒,現出大美之境。山坡的密林中一座座別墅依山而建,深藏著神秘與浪漫。當年,康有為徜徉於北戴河的山水間,陶醉在美景中,意興勃發,慨然賦詩讚日:“天開畫圖成樂土,人住蓬萊似列仙”,表達了一種極為喜悅的欽羨之情。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朱啟鈐、梁啟超、胡適、徐世昌、張學良等都曾來過北戴河療養,為聯峰山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在章家樓,張學良與趙四小姐喜訂白首之約,留下了一段英雄美人鴛鴦蝴蝶般的浪漫佳話!而今,英雄美人皆已仙去,但蒼鬆翠柏間依然縈繞著那份濃鬱的纏綿。

在聯峰山,信步而行,你的雙腳就可能重疊在哪位前賢的足跡上。

譬如這望海峰,一代偉人毛澤東就曾在此遠眺海麵,靜觀日出。1954年4月,毛澤東來到北戴河。那天,他早上4點起床來看日出。在望海峰上,他自然想起了一個人——曹操,他興致勃勃地吟誦著曹操的詩句,並盛讚曹操:“氣魄雄偉,慷慨悲涼,是真男子,大手筆”,與之進行了一次不為人知的心靈交流與碰撞。同年7月,毛澤東再一次來到北戴河,在聯峰山麓的海邊即今天的鴿子窩公園,寫下了著名的《浪淘沙北戴河》,賦予這片美麗的大海以博大與神奇!從詞的內容來看,聯峰山觀日出,評曹操,應該是毛澤東後來寫作這首著名詞作的一次前期準備吧!

由望海峰南行,鬆間隱隱傳來梵樂之聲,舒緩的樂聲為這靜謐的山林帶來一絲禪意。下至山腰,見一座灰色瓦屋的簷角掩映於鬆枝之上,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座寺院,名曰“如來寺”。

轉過寺院踱向百福苑,大大小小不同字體的福字刻滿岩石,表達了人們祈福的心願。一棵勁鬆旁的一座巨大岩石上,鐫刻著曹操的《觀滄海》,旁有試劍石,傳說曹操北征烏桓,在此試劍賦詩。

至此,不得不說說碣石山。碣石山究竟在哪兒?目前仍是眾說紛紜,無論是昌黎說,還是綏中說,或是秦皇島說,北戴河說,似乎都有各自的理由卻無法得到人們的一致認可,因之,碣石山便成了中國人心頭的一個謎。

碣石山究竟是哪座山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所蘊含的深厚的曆史底蘊以及獨特的文化魅力已經得到了人們一致的認可。

自“始皇之碣石”,“刻碣石門”而還,其後雄才大略的漢武帝,誌在千裏的曹孟德,一代明君唐太宗等都先後登臨碣石,留下詩篇,曆代文人墨客也多有詠歎,因而,碣石便成了中華大地上一個頗具典型意義的人文代碼,中華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精神元素,繁蕪史冊中的一個精彩符號。

站在鐫刻著曹公詩作的巨石前,耳聞鬆濤,麵對大海,我把《觀滄海》認認真真地讀了十遍,我突發奇想:此山不就是古之碣石嗎?“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曹公詩中所描述的場景與眼前風光是多麼相似啊!

詩句在心中升華,腦海中便浮現出曹操躊踏滿誌,指點江山的英雄形象。公元207年,曹操親率大軍北征烏桓,徹底消滅了烏桓和袁紹的殘餘勢力,北方平定,了卻了他的一樁心願。秋髙氣爽,戰場凱旋,這位多情的詩人,不由得詩情蕩漾。臨碣石,朝大海,依景賦詩,以歌言誌,為這片美好山川,也為中國詩壇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話。

夕陽暖暖地照在山間,不遠處的紅楓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正在打太極。麵對此番情景,我忽然想起了鄭愁予《殘堡》中的詩句:“百年前英雄係馬的地方,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曆史的鎖啊沒有鑰匙,我的行囊也沒有劍。要一個鏗鏘的夢吧,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自琴弦……”想著想著,一股熱流便從胸中奔湧而出……

遊過聯峰山,我忽然有所感悟:覺得這山水是感性而多情的。數千年以來,在秦皇島這片絢爛的土地上,首陽山回響著的是夷齊一唱三歎的采薇歌,山海關氤氳著的是孟薑女淒惻哀婉的思夫曲,碣石山激蕩著的是曹孟德的豪邁之情,而聯峰山洋溢著的則是毛澤東的恢弘之氣!

2011年10月

翁家山聽雨

遊完西湖,回到住宿的翁家山農家小院,已是傍晚時分。天陰得很沉,沒有一絲風,吃罷晚飯後,不知不覺中,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如春蠶咀嚼桑葉那般,窸窸窣窣,將白晝的餘光一點點啃噬殆盡。

房東送過來兩瓶熱水,說是乾隆帝禦題的老龍井的水,先生可用它來沏茶。老先生解釋說:“用老龍井的水沏我翁家山的茶那才是正宗的龍井茶。你若拿老龍井的水來沏別處的茶,不會有這麼香;同理,你若拿別地的水來沏我們翁家山的龍井茶,味道也不會這麼純。茶水茶水,茶離不開水,先生今日可一飽口福。”

房東這麼一說,才想起昨天進村時見到的乾隆皇帝禦題的“老龍井”,井壁蒼苔斑駁,井台石板古樸滄桑。既然老龍井在翁家山,那麼正宗的龍井茶葉也便在翁家山了,我想。

沏了一杯翁家山的龍井茶,看茶葉在杯中一點點舒展開來,慢慢複活,白清清的水便亮了,綠了,有了精魂,一縷春光隨即夫溢出茶杯,氤氳出滿屋春色。啜茶人口,便覺一股大野的芬芳自,舌底嫋嫋升騰,不多會兒便盈溢於肺腑之間。

數千年的農業文明培植了我們向往田園的精神追求,我們渴望在那裏尋得一份悠閑,幾許清寂,渴望在那溫婉的飽含大野之氣的清風中蕩盡胸中的汙垢,重新蓄儲滿懷的浩然之氣。

今夜,“幽棲頗喜隔囂喧”,“無事柴門盡早關”。更何況一陣江南雨,早已綠了我的一顆心,我要在這難得的靜溢中,傾聽那來自大自然的絮語。

按照詩人的說法,雨是蒼天說給大地的話語。倘若如此,在這繁花如錦的暮春時節,她要述說的又是什麼?是春花盛開的喜悅,還是惜春傷時的哀傷?

瀟瀟細雨沙沙地打在房前屋後的芭蕉上、竹葉上,發出一種金玉之聲。對麵的茶山隱於白霧之中。不多會兒,雨水便順著屋頂的瓦愣間流淌下來,開始時如數珍珠,滴滴嗒嗒,一會兒便綴玉成線,窗前便形成一道細密的水簾。

坐在窗前,看雨珠在對麵房屋的瓦楞間跳躍,聽雨在窗前芭蕉葉及房後梧桐葉上不同的聲響,心中驀然升起一陣莫名的悸動。久在紅塵裏折騰,好多年沒能如此心閑氣定地傾聽這大自然的絮語了,此刻聽來,便有一種親切感。

窗下花壇中的泥土被屋簷瀉下的雨簾砸出深淺不一的坑兒。雨漸漸小了,雨滴便敲打出不同音色的叮咚之聲,如同音樂家的手指靈巧地劃過琴弦兒。

諦聽著窗外的天籟之音,我不禁思接千載,浮想聯翩。想起了在這夜雨中發生的一幕幕動人心魄的曆史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