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情結輻射
核城情結,
專門輻射離開核城的人。
離得越遠,離得越久,
劑量越高。
碰上個不經意的話頭,
不經意的鏡頭,
都會不失時機冒出一頭,
起哄架秧子,發酵一回。
蘭新鐵路,兩道鋼軌把戈壁灘拉成了縱向旅程,有個小站,橫插幾間房,立挺幾棵樹,車過幾分鍾,風過幾天地。它是核城的另一對眸子,誰來了誰走了,全看在眼裏。
1978年冬天,我來了。之前曾來過,叫探親,小住十天半月,家人得先填個表申個請上個報批個準,再帶個蓋了章的進門證什麼的小紙片片,交荷槍的崗哨驗過,我才能入城回家,這期間要是出城再進城,還得這番手續再來一遍。這次來,叫工作調動,核城身份揣在包包裏,再出城回城時,不用小紙片片,改小紅本本了。
那個冬天,奇冷。內蒙古兵團知青大批返城,戰友們呼啦啦東歸城市,我一個靜悄悄西進戈壁,明明是回家,卻把自己弄得像被誰丟了一樣。
綠皮車在座下,咣當當,咣當當,庫布其沙漠遠了,西部核城近了。一過蘭州,死活無睡意,哪怕隻有夜的黑,也盯緊窗外,一眼不眨。烏鞘嶺,祁連山,金張掖,銀武威,玉酒泉,嘉峪關,父親當年秘密奉調的路線,母親當年舉家西遷的路線,核城人人走過的路線——我正走著。
車停小站那一幕有點兒奇異,我以為。
列車員打開車門,問一句:這站下啊?
我點點頭,嗯,這站下。好像就我一人下啊?
他點點頭,嗯,這一站這節車廂就你一人下。
這節車廂是最後一節,下車的位置既看不見月台,也看不見站牌,更看不到人影。我和列車員一齊看向車頭那端,同時發現,不單整節車廂,而是整趟列車,整個車站,沒第二人上下,隻我一個到站。
你是——出差?他有點兒好奇。
啊不,回家。
嘴上確認,心裏嘀咕,哎媽呀,我是不是下錯站啦?
穿件軍大衣,兵團綠,裹個長圍巾,土薑黃,黃綠黃綠的我佇立戈壁,似不夠蓬勃的一棵青麥。提起行李走將起來,先找月台,後找站牌,再找家人——沒人接站,既沒小紙片片,也沒小紅本本,我過不了崗進不了城回不了家啊。
有人走來,遠遠的,急急的,是父親。
父親的步態最具軍人特質,快,穩,有節律,穿布鞋時走得尤其帶勁兒。月台上,父親就這麼帶勁兒地走過來,我心一熱,眼一潮,出口一個長聲“爸——”。
父親沒應答,腳下步更急,隔著兩步遠,他伸出了一隻手,右手。
父親與我見麵握手,一生僅此一回。愣神半秒不自在兩秒後,還是被溫暖地莊嚴了一下。我的核城生活,從停靠小站開始,從父親的執手一握開始。
第二天,到有關部門交辦調轉手續,效率高到區區幾句問話短短十幾分鍾,妥了。第三天,仍到有關部門所在大樓,上班了。第一份工作說是幫忙,卻相當務實——更新在職人員信息卡片。資料室不小,資料櫃不少,在資料冊圍堵中心,我一人一筆,埋首桌前,狀若高三生迎考前夜,場麵適合俯拍。卡片手掌心大,比對著舊的,重填張新的,新的插入新冊,舊的棄之一旁,機械動作,簡單活計,竟令我十足興致,幾多熱愛。
直到現在,我仍然慶幸那個時間段的那次幫忙,猶如神助,在我沒整明白鈾–235、鈈–239之前,在我著急忙慌俯瞰核城全景之前,直接切入了核城人的形貌。
先形貌,後內在,先關注,後牽念,由人及城,一路進發,一步一個深陷。12年後,我一家三口調離核城,在小站登上火車,隔車窗一通說再見時,我知道我中招了——離開很簡單,離不開很難。
核城情結,專門輻射那些離開核城的人。它生成於駛離小站月台之始,離得越遠,離得越久,劑量越高,影子似的走哪兒跟哪兒,碰上個不經意的話頭,不經意的鏡頭,都會不失時機冒出一頭,起哄架秧子,發酵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