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父輩 說給孩子(1 / 1)

為了父輩 說給孩子

一地細碎(自序)

兒媳身孕數月,我升級準奶奶。周末,隔窗瞄眼北京,天兒霾個烏裏烏塗,車堵個首尾不見,這天兒,這路,出行不宜,老實貓家待著。在兒子拍腦門設計出來的榻榻米上,我老倆他小倆四角對坐,扯一涼被輕搭腳麵,再切個什錦果盤,酸潤甜澤著,任意話題開聊——戈壁核城就這樣被植入胎教。

2013這年夏初,核城在西部默言默語,在我家卻每聊必提及,無論什麼話頭兒,說著說著就拐到那兒去了。也難怪,家人中,曾經的核城人,至今的核城人,不能算少。若以我和先生設倆基點,支脈開去,五六十年代核一代,六七十年代核二代,八九十年代核三代,現而今核四代,粗略一數,二三十個家庭,百十來口老小,輕易點排。說核城就是話家常,家常話一任意就泛濫,截都截不住。

通常,我老倆說,他小倆聽。起先一人一段,平鋪陳,慢敘述,輔以那時那景,氛圍小有濃厚。說著說著,變了節奏,你插我話,我斷你話,聲高語急,亂了秩序,偶遇爭議處,無一人大度避讓,倆牛角尖兒,生生鑽到底。兒子見慣父母激辯範兒,不驚不怪,嗬嗬賞著,兒媳挺孕身出麵維和:爸,爸,讓媽先說五分鍾好不好?五分鍾到,媽,打住打住,該爸說了啊。

說,打不住了,寫吧。

早就想寫,80年代住核城時,90年代離核城後;輕輕鬆鬆工作時,忙忙叨叨退休後;聽說老核城搬空時,看到新核城遷建後。

早也寫過,大多屬任務之作,命題文章,再加上緊箍咒樣的保密限定,提筆時,顧及前後,繞行左右,手腳擱哪兒都覺不妥,東西出來後,作品疙裏疙瘩交差,遺憾實實在在留下。

許多年後,有朋友婉言,將作品集本書吧,像誰誰誰誰誰誰那樣。聽了勸,動了心,著手這事兒,也是覺得寫核城特別是寫核城人的東西不多。翻看舊作第二天,事情便告吹,自己吹的,不吹不行。知是當年遺憾鬧的,未料遺憾會被歲月放大,以至羞於再看,尤其忍不了的,是字行裏的腔調,來不來振臂一呼,吵得慌。

自此打定,寫核城平常日子,寫核城人尋常情感,不觸碰敏感點,不涉獵神奇處,撿拾一地細碎,實話個戈壁塵沙,祁連峰雪,半個世紀榮耀隱秘,數代承繼生死堅守,小城春秋即景,小家柴米煙火,看是不是家人朋友同事鄰居一起蹚過來的西部流年。

鎖定一地細碎,落筆又添遲疑。怕把城寫輕了,畢竟它與國之強大息息關聯;怕把人寫淡了,畢竟他們集太多擔當於一身;怕輪不到自己說話,畢竟隻區區12年的有效城齡。

念頭如刺,數年鯁喉,拿不起放不下時,最難將息。

2013年4月一天,在離開核城20年後,收到《中國核工業報》編輯郵件並短信,邀約修改一篇舊作,擬收錄《核築強國夢——見證中國“兩彈一艇”的研製》一書。修改實為縮寫,舉手之勞,推托就矯情了,給編輯回條短信:一說核工業,就像回了家。

10月書出版,電話那頭兒說,你在北京,過來取一下吧。中核集團公司,過去的 “部大樓”,進門方式依舊,門口填個表,軍崗驗個單,書沒見,先找回了熟悉。

見到了書,夠厚,在手上有些分量。注意到一行字,前言末句:獻給中國核工業創建60周年;注意到七個名字,在西部核城開拓奠基章節,一溜排開,其中六人已經過世;注意到一個省略號,在七個名字後麵,六個圓點,實心的。

盯著六個實心圓點愣了會兒神。寫一個個“點”吧,不想他們被忽略。 最近幾年,曾經采訪過的核一代開城人走得越來越多,且越來越密集,一對兒老夫妻先後離世,僅隔11天。我家的核一代父母公婆走了,先生同事的父母雙親也走了,兒子發小的爺爺奶奶也走了。

老一輩走了,核城老故事也跟著走了,再聊家常時,少了親曆人的親述,似沒了歲月的源頭,故事的真切度,真實感,會折扣許多。

要寫就趕緊的,“搶救資料”的緊迫感不少人都有。

決意成書時,核城56歲,小孫女如約而至。擁她入懷那一刻,被她尋尋覓覓一對兒亮眸和她爸她媽驚喜驚異的眼神兒暖到血液增速。北京那天兒的晨,是個好臉兒,一味地藍。怪就怪在,之後的寫,出奇地順,什麼城輕啦,人淡啦,城齡短資曆不夠啦,激情過頭腔調不對啦等等顧慮,再沒來煩過。

原來在等,等一把年紀人老話多時的語態。

一地細碎,絮絮叨叨,說給孩子們聽吧。

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