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它把自己黑色的身體蜷伏在一棵被球狀閃電灼焦的枯樹背後,隱蔽得十分巧妙。離它正前方五十米左右是神羊峰通向尕瑪爾草原的最後一個山坳口。樹林裏晨霧繚繞,還刮起了輕柔的東南風。謝天謝地,它正好潛藏在頂風的西北隅,這樣,它身上那股狼的腥臊味不至於會彌散到山坳裏去,熏跑機警的喀納斯紅崖羊群。
太陽在霧帷背後閃爍著熾白的光芒。它焦躁地將堅挺的狼尾在沙礫上磨蹭著,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就在這時,山坳裏傳來輕微的雜遝的腳步聲,它立刻興奮得狼眼炯炯,兩隻狼耳劇烈地顫抖起來。
憑多年積累的獵食經驗,黑狼曉得是紅崖羊群正從迷宮似的神羊峰趕往尕瑪爾草原。果然,不一會兒,寂靜的山坳口出現了一頭公羊模糊的剪影,一對彎刀似的羊角在空中搖晃著。它知道,這是羊群派出的哨羊,偵察探路,一旦發現異常,便會咩咩發出警報,後麵的羊群便會刹那間像陣風似的逃得無影無蹤。哨羊東嗅嗅西瞧瞧,還不時跳到樹叢或岩背後探頭探腦,認真得一絲不苟。對孱弱的食草類動物來說,弱肉強食的叢林危機四伏,往往一個微不足道的疏忽,便會招來滅頂之災。
它把狼尾緊緊夾在兩胯之間,把身體貼在枯樹根部的凹坑裏,盡量使自己漆黑如墨的體毛與燒成焦炭的死樹融為一體。它凝神屏息,張大嘴巴,將粉紅色的長滿倒刺的狼舌伸向地麵,盡量減輕呼吸聲。動物之間的較量不僅僅是力的角鬥,更是智慧的相撲。
終於,疑心極重的哨羊毫無覺察地從它麵前走過去了。終於,羊群緩緩地接近了它潛伏的位置。
這是一群由上百頭公母老少紅崖羊組合成的大家庭,尕瑪爾草原夏季豐盛的牧草把它們養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它饞得狼嘴裏滴下了口水。
一頭醬紫色的老公羊步履踉蹌地從羊群裏走出來,一直走到被燒焦的死樹跟前,撇開兩條後腿撒了泡尿。尿的酸臭味直衝黑狼的狼鼻,尿液射在泥地裏濺起的土星子落滿它的狼額。
它離這頭老羊僅一步之遙,它完全可以在原地突然躥跳起來,又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到老羊身上,用兩隻前爪摟抱住羊脖,在老羊還沒來得及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就一口咬斷羊頸上那根脆嫩的動脈血管。它從黎明潛伏到現在,已經又饑又渴,黏稠的羊血可以滋潤它幹燥的狼嘴,噴香的羊肉可以填滿它空癟的肚皮。可是,一直等到那頭老羊撒完尿慢悠悠回到羊群去,它都像根樹樁一樣伏在原地紋絲不動。
過了一會兒,一隻茸毛鮮紅的羊羔跑出羊群,淘氣地追逐一隻金鳳蝶,色彩斑斕的美麗的金鳳蝶飛飛停停,竟然落到它的狼背上來了。小羊羔蹦蹦跳跳,跟隨著金鳳蝶也跑到它身邊來,一隻稚嫩的羊蹄還在它狼背上搔撓了一下。它隻消用狼爪輕輕一鉤,就可以把這隻羊羔抱進它的狼懷,羊羔肉細膩糯滑,堪稱一頓精美的午餐。可是,它幹咽了一口唾沫,仍然一動不動,放棄了這個難得的捕獵機會。
金鳳蝶在它的背上兜了個圈子,飛跑了。小羊羔遺憾地咩叫了一聲,回歸到羊群去了。
一般來說,喀納斯紅崖羊的奔跑速度和狼不相上下,獨狼闖進羊群總是把凶猛的狼牙和狼爪對準老羊、病羊和羊羔,才不至於空忙一場。這也符合優勝劣汰的自然規律。眼下這隻黑狼之所以違背狼的一般行為準則,放棄了送上門來的老羊和羊羔,是出於一種極為特殊的理由。
這是一隻成年公狼,大名叫黑寶。今年初春,它用一隻狗獾的代價,擊敗了眾多的競爭者,贏得了一隻名叫蓓蓓的小母狼的芳心,結為狼夫妻,在日曲卡雪山腳下的葫蘆石洞裏建立了一個對狼來說算得上溫馨的家庭。
兩天前,蓓蓓產下了一黃一黑兩隻狼崽,套用人類一句俗話,叫做愛情的結晶。不幸的是,蓓蓓產下狼崽後便流血不止,昨天半夜竟斷氣了。產崽是雌性動物的一道鬼門關,蓓蓓沒能闖過這關。蓓蓓臨死前望著洞外的月牙兒一聲又一聲慘嗥,用狼舌一遍又一遍舔著剛產下的那對狼崽的額頭。它曉得,蓓蓓是在哀求它設法養活這對狼崽。
狼是一種家庭觀念很重的動物,即使沒有妻子的臨終囑托,它也會肩負起父親的職責把狼崽撫養大的。問題是,它是隻公狼,沒有奶喂狼崽。生下來已經一整天了還沒吃過一滴奶的狼崽鑽到已經狼心停止跳動了的母狼腹下,使勁啃咬乳頭,但生命之泉早已變得像石頭一樣僵硬冰涼。
它逮了一隻草兔,把兔髒嚼成肉糜,用舌尖將肉糜塞進狼崽嘴裏,狼崽卻把肉糜吐了出來。剛剛出生的狼崽隻會吮吸奶汁。狼崽要長到兩三個星期後,才會開始學吃肉糜。今天淩晨,那隻黃毛狼崽已經餓死了。要是再沒有奶,剩下的這隻黑毛狼崽也很快就會死掉的。
最理想的當然是找隻正在哺乳期的母狼來代替蓓蓓,但母狼沒有為其他狼哺養後代的天性,脾氣暴烈的母狼會毫無憐憫地將不是自己的狼崽當點心吞吃掉的。狼的社會沒有奶媽這個角色,也沒有雇傭奶媽這種概念。唯一可行的變通辦法是逮一頭正在哺乳期的母崖羊回來,就像人類飼養奶牛,用牛奶喂養孩子一樣,它要用羊奶來喂養自己的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