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雨落梧桐,天色陰得濃鬱。
下午兩點多,窗外已經是一片深青,夾雜著劈啪作響的雨聲,恍若近黃昏。
傳媒大學的校診室十分安靜。
年輕的女護士靠在椅背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手機。外間最靠門的單人床位上躺著一個眉眼清秀的女孩,此刻她黑發散落,雙眸緊閉,纖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映出小片暗影,恬淡安寧。
床邊的椅凳上坐著一個年輕男孩,不同於床上人的安靜,他顯得十分局促,淺色的薄外套和牛仔褲上有泥水的印跡,俊朗的眉眼間布滿焦慮。
“她真的沒事嗎?”許是過了許久都不見床上的人兒醒來,男孩抬眼看向了低頭玩手機的女護士,有些不確定地問了一句。
“醫生都說沒事了,估計是磕得重了些,一會兒就醒了。”護士抬頭瞟了一眼,答得漫不經心,眼看男孩眉頭緊蹙,忍不住嘀咕道,“現在知道著急了?下著雨你在學校裏騎車不知道慢些,能把人撞到樹坑裏昏迷了!”
男孩懊惱不已,視線裏,女孩蝶翼般動人的睫毛突然動了動。
他驚喜地正要開口,那女孩慢慢睜開眼睛,似乎是愣了一下,神色警惕地道:“這是哪裏?”
“同學,真是對不起,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我……”
“同學?”那女孩有些疑惑地伸手,似乎要揉一揉太陽穴,目光落在自己纖細白淨的手臂上,倏然呆住。
腦海裏一些破碎的畫麵湧現、湮沒、歸於沉寂,她頭疼不已,慢慢消化著一波一波湧現的記憶。
她叫徐伊人,華夏傳媒大學大三新聞係學生,父親為救自己的老領導喪命,母親追隨而亡,初中時被父親的老領導收養,半年前剛同他的小孫子領了結婚證。
而那位小孫子正是……
她心裏百轉千回,兩下叩門聲突然響起,門把手動了動,濕氣涼意撲麵而來、白色的半截門簾被風吹得晃蕩。
出現在視線裏的那個人,矜貴清俊,淡然自若。他清涼的眸子看了過來,耳邊剛才還劈啪作響的雨聲突然就靜了兩分,簡陋的房間因為他的到來立馬顯得逼仄局促。
他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工整得一絲褶皺也沒有。身形高挑頎長,除了皮鞋上有些水跡以外,渾身上下幹幹淨淨,一絲不苟。麵容冷峻,神色清冷而克製,寬肩窄腰,寂然端莊,就像剛從雜誌封麵上下來的完美模特。單是站著,他就讓這屋內男女三人齊齊自慚形穢了。
“怎麼回事?”他走了兩步,在病床一步距離站定,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開口詢問。語氣也是淡淡的,幾乎不含情緒,卻十分好聽,如清淩淩的冰泉一般,清涼卻悅耳……
徐伊人怔怔地看著他,神色有些呆。
“你好,我是宋煜,是我騎車撞了這位同學,要是需要的話,我可以……”似乎在這樣優秀又冷淡的男人身邊自愧弗如,男孩急忙起身。
“不需要。”男人的聲音有些冷。
男孩有些蒙,神色訕訕。
邊上的護士早在他進門之時就站起身來,此刻連忙將手機放到桌上,語帶笑意道:“這位先生,請問你是……”
“我……”
“他是我哥。”徐伊人匆匆將他打斷,不去看男人的神色,頭皮發麻地幹笑著解釋,“他是我哥,你們給我家裏打電話了?”
“哦……是,一個老先生接的。”護士回過神來,微微笑,“是家人啊,這位同學沒什麼事,隻是扭了腳,擦傷了胳膊,醫生已經處理過,休養幾天就好。”
護士說完,似乎想了一下,補充道:“摔倒時撞了頭,不過眼下神誌清醒,應該沒什麼大礙。”
男人站著聽完,目光落在徐伊人有些心虛的臉上,倒也沒有開口更正她的話,抬腳走到床邊,伸手將薄薄的被子掀到一邊,目光逡巡了一下,好看的劍眉微蹙。
被他清冷得幾乎不含感情的好看眸子打量著,徐伊人一陣尷尬,不由自主地縮了縮光溜溜的腳。
男人突然俯下身來,在她驚詫的瞬間,將她打橫抱在了懷裏。
“呃,我……我們去哪?”她舌頭打結,直到被抱著走了兩步,才結結巴巴開口。
“醫院。”男人腳步微頓,目光落在她微紅的臉頰上,簡明扼要。
“不……不用吧,校醫已經說了我沒事,今天才星期三,後麵還有課呢……”不知為何,她聲音越來越小了。
“撞到頭,爺爺說給你拍個片。”不帶感情的一句話,她覺得他抱著自己的胳膊突然緊了緊。
外麵雨聲大作,天色越發陰沉,等在校診室門口的高大男人快速撐開了黑色的雨傘遮過來。
傳媒大學是曆史悠久的名牌高校,學校裏隨處可見遮天蔽日的高大梧桐,雨聲落在樹葉上啪啪作響,仿佛急促紛雜的樂曲。
她腦袋抵在他胸膛上,隔著衣服聽見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明明是這麼大的風雨,可那聲音一下一下,十分清晰。
麵料光滑的西裝雖是冰涼,他的懷抱卻很暖,步伐很穩很堅定,似乎每一下都踩著一模一樣的節拍。
B市四大家之一邵家排行第三的貴公子,手握環亞傳媒命脈,一跺腳傳媒界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她記憶中的邵正澤,內斂、高冷、疏淡、沉默、少年老成,一絲不苟得近乎古板,為人十分低調,緋聞為零,以前圈子裏有人八卦他“萬年冰山”。
直到被放進後座,徐伊人依舊神遊九天。
……
邵正澤從另一邊上了車。她這才發現,他原本幹淨得連一絲褶皺也沒有的西裝上蹭到了些泥漬,右邊的肩膀更是淋了好些雨水,就連色澤健康的短發都打濕了。
徐伊人微微抿唇,目光卻專注而直接。
邵正澤脫了西裝外套,清涼的眸子看過來,兩人的視線碰到一處,落雨拍打著車窗,一片死寂,尷尬又曖昧。
阿嚏,女孩不受控製顫了一下。
邵正澤淡淡收回視線,看向正前方,語調帶著些微低沉:“開點暖風。”
暖暖的溫度慢慢包裹而來,徐伊人冰涼的雙臂慢慢回溫,她身子往後縮了縮,小聲道:“謝謝。”
女孩的聲音輕輕軟軟,落在耳邊,語氣卻頗為鄭重,邵正澤神色微愣。
結婚半年,印象中自己的這位小妻子膽小乖順,在他麵前基本不怎麼敢說話,永遠低著頭很是怯懦。
鬼使神差地,邵正澤又側頭看了過去。
剛才算是他第一次抱她,她很瘦,在懷裏輕得基本沒有什麼重量,貓似的。
此刻她微微垂著頭,側臉的弧度十分優美,肌膚如白瓷一般細膩瑩潤,漆黑柔順的中長發自然披散著,乖巧稚嫩,比公司旗下那些形象清純的小花旦一點不差。
邵正澤唇角微揚,閉上眼睛身子往後靠,休息起來。
徐伊人抬眸往外看,車窗被雨水衝刷得一片模糊,外麵的世界仿佛一個虛幻的夢。
……
兩個人沒怎麼再說話,車子駛到了天倫醫院。
邵正澤抱著她,駕輕就熟地到了特護病房。看到眼前匆匆而來,將最簡單的白大褂也穿出貴族氣質的清俊男人,徐伊人徹底回過神來。
來人靳允浩,B市靳家的長房嫡子,同樣位列B市四大家,靳家的實力比起邵家不遑多讓。
靳家的長宇集團從民國時期一家小小的鍾表店起步,到如今,已經是擁有手表皮帶、珠寶首飾、服飾香水等諸多國際知名品牌的商界泰鬥。
這長房的大公子卻因為棄商從醫而名聲大噪,天倫醫院正是他借助家力,一手打造的一流私人醫院。
“阿澤,怎麼回事?”靳允浩看了邵正澤一眼,瞧見他小心翼翼地將徐伊人放到病床上,詫異地挑了一下眉。
“爺爺沒和你說?”邵正澤直起身子,似乎是有些意外。
“就火急火燎地說伊人出了車禍……”
“你不是不知道,我爺爺他……”邵正澤似乎有些無奈,正要說話,看到剛好抬起頭看向他們的徐伊人,改口道:“先給她檢查一下,身體有沒有什麼大礙。”
靳允浩點點頭,徐伊人被護士帶到裏麵做檢查,幾分鍾後再出來,卻發現邵正澤已經不見了人影。
“老板有事情要處理,我先送您回家。”司機隻簡單解釋一句,折騰了半天,徐伊人一個人坐在後座裏,心裏著實有些不踏實。
她無奈低歎了一口氣,車前麵突然傳來一陣清麗的女聲:“有天後葉嵐和許卿導演言之鑿鑿的說辭,藝人劉依依的死突然間撲朔迷離起來。她到底是嗑藥導致神誌不清、意外自殘,還是不願受辱自殺身亡,眼下尚無定論。不過案件已經在警方受理之中,相信不日就會水落石出。本台將繼續關注,第一時間為大家送上後續報道。”
電台女主播的聲音戛然而止,說了半截的話卻讓徐伊人心裏貓爪撓似的七上八下。她突然想到葉嵐正是環亞傳媒旗下藝人,連忙朝前麵正開車的助理發問:“邵總他是因為這件事回公司的嗎?”
王俊原本是怕她無聊才開的廣播,誰知一開廣播就是些娛樂消息,想到她似乎對這些八卦沒多少興趣又直接關掉了。
此刻聽見她突然發問,且一開口就關心起老板的行程來,王俊自然樂見其成,連忙回話:“夫人,是的。”
“那,”徐伊人猶豫了一小會兒,“那個,劉依依死了嗎?怎麼和葉嵐還有許卿導演扯上關係了,到底怎麼回事啊?”
王俊有些意外她語氣裏難掩的迫切,下意識回頭,正對上一雙水色瀲灩、閃著期待的清透眸子。
愣了一小下,他快速收回視線,公事公辦地道:“許卿導演的新電影《漢宮》,劉依依是女主角,葉嵐是女二。殺青宴後劉依依死在會所裏,據說事情和製片方有牽扯。葉嵐作證說製片方的人一直對劉依依心存不軌,有淩辱嫌疑。許卿則一口咬定劉依依潔身自好,不會嗑藥,認為她是被人殘害致死。”
王俊話音落地,歎了一聲,自言自語道:“葉嵐在娛樂圈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處事一向小心。這次也不知是怎麼了,這種事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倒好端端往前麵湊!”
徐伊人低垂著眉眼,心裏酸澀難當,細嫩的手掌不自覺握拳,單薄的肩膀都有些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從後視鏡裏看見這一幕,王俊心裏一陣古怪,聽見女孩喃喃的話語帶著些微的顫音:“劉依依死了啊!”
“嗨!”王俊隻以為她同情心泛濫,不以為意道,“這娛樂圈烏煙瘴氣的,她那種女人,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劉依依在圈裏風評極差,一向周正的許卿當初大膽起用,都是被網友們質疑良久,王俊所言在情理之中。
可是……
徐伊人心裏冷笑一聲,神色卻是哀傷,不說話了。
……
邵家大宅在京郊半山腰的清淨地界,邵正澤的單人住所在鬧中取靜的南山雍和園。
三層小樓佇立在泛著亮光的黑色鐵柵欄裏,蔥蘢的綠樹茵茵,薔薇月季被修剪得亭亭玉立。
開了門,米白色的大理石瓷磚澄明如鏡,柔軟的淺灰色地毯像一塊漂在水麵的幹淨棉絮,家具陳設是通透的黑白兩色,簡潔中透著高貴沉斂,就和它的主人一樣,十分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徐伊人目光逡巡一周,錯開王俊扶她的手,自顧自地跛著上了樓。
夜幕初上,邵正澤回了家,王俊苦著臉坐在客廳沙發上,而李嬸有些為難地從樓梯上走下來,餐桌上碗碟倒扣,餐具齊整。
“她還沒吃飯?”脫了西裝,邵正澤微微蹙眉。
“夫人她,好像有些不高興!”王俊斟酌字句,有些無奈地撓了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