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曼,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男孩的聲音仿似從遙遠幽暗的隧道裏傳來,清清冷冷中帶了一絲悵然。
“不,我才不會呢!”我聽到自己幹脆的回答,擲地有聲,微微仰著頭,神情裏滿是年少的倔強。
聲音漸漸遁去,光芒消散,無邊無際的黑暗切入畫麵,我看到自己沿著河岸躅躅前行,四周安靜得可以聽到平緩的河水在暗夜裏輕輕流動的細微聲響,無風卻有刺骨的寒冷席卷周身。
“緣與分冥冥中自有注定。莫強求,莫執念。放下才能快樂。”那個吉普賽女人充滿魅惑的聲音衝破重重黑暗,攜帶一絲輕不可聞的歎息聲,從水底深處一波波傳至我的耳骨,發出陣陣回音。
我駐足張望,卻隻看到婉轉綿長的河岸線,沒有盡頭,水麵波光微弱。心底細細密密的惶恐與不安愈加擴大,我想停下來,想回頭,可前方未知的無數可能像一劑甜蜜毒藥,引誘著我一直走,一直向前。
而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孜孜不倦地叫囂:我要找的那個人,與苦苦追尋的答案,一定就在前方……
[小時候我們最熱衷的遊戲是捉迷藏,一個藏,一個覓,藏的人費盡心思,覓的人拚盡全力。若到最後依舊苦苦找不到,隻要覓的人喊停,認輸,那麼藏起來的人就會主動現身。而如今,我認輸,喊停,可你為什麼還是藏起來不出現呢?]
01
迷蒙恍惚中,我感覺到有一隻手在輕輕搖晃我的身體,耳畔有急切的聲音傳來:“醒醒,醒一醒……”搖晃的力度漸漸加大,我緩緩睜開眼,借著微弱光芒,蘇燦的臉赫然撞入瞳孔,一點一點清晰起來,她見我醒過來,微蹙的眉稍稍放鬆,輕輕呼出一口氣,身子往後退了退,坐回對麵她自己的鋪位上。
“你沒事吧?”她看著我。
我沒有做聲,怔怔地望著略顯幽暗的車廂,四周此起彼伏的輕微鼾聲,鐵軌撞擊軌道時的哐當聲,吸煙區投射過來的隱約燈光,車窗外迅疾而過看不真切的風景,以及蘇燦明明滅滅滿是擔憂的臉,令我有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感。
伸手摸向額頭,一頭一臉的汗,涼而粘稠。我起身,跳下床就朝吸煙區跑去。當冰涼的水滑過皮膚,熾白的燈光刺進眼睛,思維才一點一點複蘇,看著鏡子中臉色略微蒼白的自己,才驀然回過神來,是在從甘肅回家的列車上。
“把鞋子穿上吧,淩晨氣溫比較低,容易著涼。”蘇燦的身影出現在鏡子中,她將球鞋體貼地放在我腳邊。然後掏出兩支煙放在唇邊同時點燃,將其中一支遞給我。
我看著她,遲疑片刻,接了過來。蘇燦對我說過,煙是這世間最好的東西,令她平靜。可我才吸進去一口,就被嗆得咳嗽連連,鼻腔喉嚨異常難受,哪還有什麼平靜可言。我將它丟進了垃圾桶。
“做噩夢了?你剛才很嚇人,哼哼唧唧地喊著一個名字,雙手亂舞,喘著粗氣。”她吐著煙圈問我。蘇燦吸煙時的模樣迷死人,煙視媚行大概就是用來形容她的。
“嗯。”我點點頭。
已不記得這是多少次夢見那個場景,暗夜裏看不到盡頭的河堤,平緩細微的水流聲以及刺骨的寒風,還有那個僅聞其聲永遠也不會見到麵孔的人,但我知道那是夏至,我認得他的聲音,以及夢中吉普賽女人讖言般的耳語。一切都像一個謎,我在迷霧中穿行,拚盡全力,卻始終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終點,以及我要的答案。
蘇燦掐滅煙蒂,俯過身來,忽然抱住我。“別怕,沒事了。”她的聲音輕柔,柔軟身體傳來的溫暖與力量,在深夜行使的列車上,在這緩緩穿行的陌生空間裏,忽然令我鼻頭發酸。
“謝謝你,蘇姐姐。”我靠在她肩頭輕聲說。
其實我與蘇燦才相識七天,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比我大6歲,以及我們來自同個城市之外,其餘概不知情。但這並不影響我已把她當成親密的姐姐一樣看待,感情的深厚有時候與相識時間長短並無多大關聯。
02
我是在甘南的拉卜楞寺外遇見蘇燦的。
去甘南之前,我在敦煌待了整整七天,拿著夏至留在我這裏的唯一一張照片問莫高窟所有的工作人員,可他們口徑統一地搖頭說,並沒有見過照片中的人。我說你們再想想,再想想,他是畫畫的,常年畫夾不離身。他們一個搖頭,我的心便冷卻一點,最後漸漸冷成了絕望。
敦煌是我最後的希望。夏至曾說過,他最大的夢想便是能夠進入莫高窟,臨摹那些令他震撼的壁畫。記得當初我還笑他不切實際,那些壁畫如今可都是珍貴的文化遺產呢,怎麼可能隨隨便便給人臨摹。
從敦煌離開之後,我轉道甘南。
七月是甘南一年中最美的季節,漫山遍野怒放的油菜花將廣袤的藏區裝點成一片明媚金黃色。可我卻全然沒有心思為這片美好風光露出笑臉,一路西行的這場旅途,酷暑與車馬勞頓已經令我筋疲力盡,而敦煌之行並未讓我找到要找的人,心裏細細密密的全是失望。
抵達拉卜楞寺時是午後,高原陽光熾烈,強烈紫外線將我的兩頰曬出明顯的高原紅,嘴唇幹裂,整張臉仿佛被誰的手強製拉扯著一般繃得要命地難受。我用絲巾蒙住臉,跟在一群虔誠的藏民身後圍繞著轉經長廊上的轉經筒一圈又一圈地轉,在漫長而寂靜的70分鍾裏,這些天來心裏的起伏與動蕩情緒得到了難得的平靜。
從拉卜楞寺出來,我去找旅館落腳,拐過幾條街,在一排兜售小工藝品的攤販中,看到那個吉普賽女人。她穿波希米亞傳統的層層疊疊裙衫,安靜地坐在占卜桌後麵,熾烈陽光赤裸裸地打在她臉上,她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熱,神色平靜。見我走過去,她微微笑,用生澀的中文與我打招呼:“你好,請抽一張牌。”
我心下一怔,並沒有說我要占卜。她依舊抬頭衝我微微笑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伸出手,從攤開的那疊牌最中央的位置抽出一張,遞給她後,心裏開始莫名緊張,忐忑地等待解答。
過了片刻,她抬頭望著我,神色複雜,而後說了一句深奧且莫名其妙的話。“小姑娘,緣與分冥冥中自有注定。莫強求,莫執念。放下才能快樂。”
我剛想開口詢問,手臂卻忽然被人往後用力一扯,有人將五塊錢扔在占卜桌子上,輕飄飄的話響在我耳畔:“別相信,她是騙子!”
拉我走的人就是蘇燦。
她將我帶到她住的那個小旅館,我們坐在旅館天台上,她吐著煙圈憤憤地說:“她是不是跟你講,不要強求啊不要固執啊緣分天注定,是不是這樣?”
不等我回答,她又說:“我特意蹲在旁邊等下一個抽牌的人,果然!她講的是同一番話。你不信?我們現在回去那裏,等下一個抽牌人出現,我打賭她一定用同樣的話來行騙!”說著她掐滅煙蒂起身就要拉我走,我按住她的手,“算了,是我們自願。”
是的,是我們自願走向她,沒有人逼迫我們。我不知道蘇燦為什麼會這樣生氣,但我想絕對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女人對我們兩個先後講的是同一番話。大抵是戳中了心底最真實的想法,才會惱羞成怒吧。但我沒有把這個疑問說出來,畢竟我與她才第一次見麵。
“我隻是好奇!更何況,她不是吉卜賽女郎麼,說的卻是我們佛家用語!這個騙子!”她頓了頓,忽然輕聲問我:“你抽牌時心裏想的是什麼?”
我低了低頭,沒有回答。我覺得她有點突兀了。
還好她也沒有繼續追問,轉口對我笑說:“我叫蘇燦。蘇州的蘇,燦爛的燦,你呢?”
“盛西曼。”我說。
我常常想,人與人的際遇真的很奇妙,你永遠無法猜測到下一秒將要遇見什麼人,發生怎樣的故事,而你的生命軌跡又會因此有著怎樣的改變。就好像那個時候我以為與蘇燦的關係大概止於旅途中的結伴而行,住同一間旅館,一起到拉卜楞寺曬太陽,看喇嘛們做功課,看心懷虔誠的藏民圍著轉經筒永無止盡地轉下去……然後回到各自該回的地方。可命運之神隻是小小地打個盹,屬於我們的軌道就偏離了。
我在那個小旅館逗留了五天,從敦煌出來之後,原本我隻是想到拉卜楞寺走一遭,看一看九曲黃河的落日,然後回家。但不幸的是,我住下來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出來近一個月,吃得不盡人意,沒有哪一晚睡得踏實,終於使得原本就不太好的腸胃係統崩潰了,嘔吐,腹瀉,身體虛脫,那麼熱的天,我卻冷汗連連。
若不是有蘇燦在,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熬到回家。她放棄了原本的行程安排,在我身邊照顧了兩天兩夜。
半夜裏我忽然醒過來,看到她蜷在椅子裏睡了過去,桌上煙灰缸裏落滿許多支燃盡的煙蒂。我的眼角不自覺地微微濡濕,我何德何能,在異地他鄉,遇見這麼善良的一個女子,非親非故,卻如此細心地照顧我妥帖。
身體恢複之後,我與蘇燦並肩坐在索克藏寺的一個山丘上觀看黃河第一彎的日落時,在那片美麗壯觀的寂靜中,我偏頭輕輕問她,“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我們才認識。”
她沒有看我,眼睛望著前方,說:“我也不知道誒,怎麼想就怎麼做咯,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她忽然偏頭,衝我擠擠眼:“或許是命中注定呢,你想,那麼多張牌,偏偏我們抽中同一張,就連占卜語都是一模一樣。”
“咳,不說這些了。我是真佩服你的勇氣,17歲就敢一個人四處亂跑。我的17歲……”蘇燦沒繼續說下去,又點燃一支煙,我發現她抽得很厲害,吸進去的力度很猛。23歲的女孩子,歲月肯定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故事,我不知道她到底有著怎樣盛大的哀愁的心事,需要用煙草來狠狠麻痹自己,求得心裏的平靜。
偶然一瞬間,我瞥見了她左手腕幾串珠子掩蓋下的淡淡傷疤,隻一眼,卻令我觸目心驚。我也並非看不出來,她哪怕笑著時,也無法掩飾住那無處不在的濃厚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