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裏的下發的文件是村裏麵早上出去參加鄉政府會議的村支書從鄉文教辦捎帶回來的,回到村裏那時已是差不多到晚飯時分了。魏富貴還在學校裏等消息,因為他還是有些不相信校長早上跟他說的話。

早上上完第一節課後校長在魏富貴回辦公室的路上對他說:老魏,上次考核你沒有過,那是最後一次了,再也沒有轉正的機會了。

魏富貴心裏咯噔地跳了一下,但他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隻是說:我就不相信教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書,說被他們攆就攆了。

魏富貴的教學能力在村小學裏麵不是最好的,但他是這所小學裏麵教齡最長的,十七歲高中畢業後,他就一直在這所小學任教,再過大半年就滿三十周年了,學校的老師換了一撥又一撥人,而他卻一直堅持下來。魏富貴人緣很好,也很和善,雖然學曆不高,能力不是最好,但是幹了這麼多年,也積累了相當豐富的教學經驗,還教出了好幾個尖子生,現在最出息的一個,已經是做了縣人民政府辦公室的秘書了。

當教師最有成就感的時候就是每年的教師節,學校要表彰先進教師,這先進名額魏富貴就鐵定要占一個,鄉裏麵評選優秀教師,除了頭幾年外,一直再沒有落過,特別是最近七八年來還年年評上了縣級的先進。魏富貴自己一直認為,想當年超生了小女兒,也還找他當代課老師(也是因為超生,所以魏富貴一直未能轉正),即使政策怎麼硬,上麵再怎麼絕情,也決不會絕到把這麼一個優秀的老師給辭退了。

這次卻動了真格,沒有商量的餘地。

校長也很無奈,他對魏富貴說:老魏,該幫的我都幫了,考核的事那是真刀真槍地拚啊,我就沒法幫你了,全靠你自己了。

開始,校長也是覺得,魏富貴教了這麼多年,考核應該沒有什麼問題的。但結果出乎意料,魏富貴考核沒有過關——栽在文化課的考試上,分數不及格!當然這不是說魏富貴文化程度不夠,而是他答題的速度慢,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內答完考試題目而已。

大家在上周都已經知道了這個結果了,但是鄉裏麵沒有正式發文,學校也就沒有通知魏富貴辦理離校手續。

而魏富貴卻始終不相信他真的會被辭退。

大紅字的文件頭下麵的字鮮明地印著:關於辭退第三批考核未過關的代課教師的通知。

參加鄉裏麵第三批考核的老師就7個人,而沒有過關的隻有魏富貴一個。

名字下麵就是大大的紅色的公章印,特別地鮮豔,也很顯眼,深深地刺痛著魏富貴的心。他的手開始顫抖起來,額頭也伸出了細細的汗珠子。

嘭!魏富貴把文件放在辦公桌上的時候,基本上是拍著桌麵,那種聲音帶有憤怒和絕望。

那時候學校裏隻有校長和魏富貴。校長從口袋裏麵掏出一包壓得有些偏了煙盒來,抽出一根煙,把煙捏圓了遞給魏富貴:老魏,抽根煙吧。

魏富貴自兒子去年考上大學後就狠心把煙給戒掉了,如今卻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煙。

老魏,其實這年頭,有本事的人都不當老師……,校長剛說到這,魏富貴就打斷他的話題:啥叫有本事?啥叫沒本事?沒有老師那天下不都是傻子?

校長沒有話說下去了。他想給魏富貴點煙,但翻遍了幾個口袋,就是沒有找著打火機。

忘記帶身上了。校長說,魏老師你先坐著,我拿打火機去。說完話的當兒,人也到了門外了。

魏富貴臉色很難看。這時候他心裏是最難受的。辭退代課老師這事兒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因為村小學的特殊情況,他總是“幸免於難”。而這一次卻容不得有一絲商量的餘地了。

校長很快就拿了打火機返回,額頭上冒著細細的汗珠子,看得出翻了許久才找到打火機的。

他一連打了幾次,才把打火機給打著了,火苗竄得老高,差一點兒把魏富貴的眉毛給燒著了。

魏富貴猛吸了兩口煙,然後說了一句憋了很久的粗口:******那幫龜孫子,老子辛苦了差不多三十年,到頭給他們一個政策落得一場空。

上麵不了解我們這些基層的實際情況。校長附和著,其實啊,應該做到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我認為這樣一刀切是不對的。但我們說話不頂用啊。

魏富貴也知道,校長心地還是蠻好的,至少也幫他在鄉裏麵說了不少的好話,可是鄉裏的官員位高權重,哪裏會聽得下一個窮小學校長的話,再說了,這次考核,也就魏富貴一個人沒過關,別村的學校領導們哪裏還能幫著說話呢。

老魏,我看這樣吧,學校還有一點兒可以靈活支配的經費,我們給你搞個送行儀式。校長說——他說的“一點兒可以靈活支配的經費”,是去年被勒令停辦的養羊場轉賣出去剩下的幾千塊錢。

在魏富貴的印象裏麵,那筆錢在今年的教師節和國慶節當作獎金發了兩次,又聚餐了兩次,估計也就剩下那麼千把塊,自己一走了,這錢就沒他的份了——所以校長說要搞送行儀式,乍想,未免給人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但一想到那點錢,拿不到現金,吃它一餐也不賴。

但魏富貴沒有立即爽快地答應,他怕被校長覺察到自己的心思。他側著頭吸著煙,做出一種正在思考定奪的狀態來。

校長又說話了:老魏,我們幾位老師商量過了,這錢太少,而且大家都在農村裏住,買什麼東西送你也不合適,幹脆就拉他一頭羊大家聚個餐,畢竟都是一起在教育戰線奮鬥了這麼多年的戰友了,這情誼也不淺啊。

魏富貴心裏想,你就不能說打個紅包什麼的嗎?不過他知道,要校長打個紅包給他,那簡直是比登天還難。他把煙吸到過濾嘴都燒著了,把煙嘴往門外一扔,然後說,校長,就按你的意思,咋想咋辦好了。

校長應著“好好”兩個字,就沒想到其他的話題了。他把手裏頭的煙也抽得沒了煙絲,扔掉,出門去了。

魏富貴看著校長走遠,他就沒精打采地坐在那張辦公台上,然後身子往牆上一靠,左手順手就把用幾層半透明的塑料膜釘成的窗子推開。

窗外吹進了一陣風,帶了點涼意,似乎帶濕的味道。他才記起早上聽收音機預告說最近將有雨,隻是沒有想到來得這麼快。

坐了一會兒,外麵的天忽然暗了下來,他才記起家裏人還等著他吃晚飯呢。於是又隨手關了窗,然後點了一根蠟燭,從床底拉出一個皺巴巴的,上麵滿是灰塵,而且顏色已經發暗了的編織袋,他把編織袋上的灰塵抖了抖,然後把床上的褥子枕頭什麼的都塞了進去,拎回家去睡。

魏富貴的愛人許氏在家門口順著學校的方向張望。當她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逐漸往自家走來,就對屋裏的女兒魏彩虹喊:你阿爸回來了。

大女兒魏彩虹聽到母親的通報,迅速把飯菜端上了飯桌,擺好板凳。

魏富貴走進家門,臉色很難看,一聲不吭。

母女倆站著盯魏富貴,也不敢說話。

魏富貴表情有些木然地走到飯桌邊,坐下,拿了筷條,頭也不抬,隻是說了聲:給我倒點酒來。

魏彩虹急忙跑回廚房,端出一個可口可樂瓶子裝的米酒和一個空碗。給魏富貴倒了滿滿一碗酒。

魏富貴端起碗,呷了一口酒,發現飯桌上隻有他一個人,他抬頭一看,母女倆還愣愣地看著他。

怎麼?都吃過啦?魏富貴問。

母女倆也沒敢出聲,自個兒拉了板凳坐下,各自端起飯碗吃飯,大家無語。

飯畢。女兒魏彩虹收拾碗筷進廚房洗刷。

愛人許氏抹完桌子,挪著凳子靠牆坐,小心翼翼地問:學校出啥事了?

魏富貴:學校沒事,我有事。

許氏:怎麼了?

魏富貴:上麵的文件下了,我留不了了。

許氏愣著望魏富貴,表情吃驚。

魏富貴走到那部黑白電視機前,開了電源,喳喳地響,雪花一片,他就用力在電視機上拍了一下,圖像出來了,剛好是新聞聯播時間。他拿了張椅子對著電視機看新聞。

許氏一般是不看電視的,而且他知道,魏富貴看新聞的時候,對旁人也是不理不睬的,她自己就起身,進了廚房。

許氏悄聲地對著正在洗碗的女兒魏彩虹說道:你爸留不了了。

魏彩虹:哦。

許氏:你怎麼一點不急呀?

魏彩虹:急啥?這事兒是早晚的事,收音機裏都廣播了好幾回了。

母女倆在說著悄悄話的時候,忽然聽到大廳傳來魏富貴的聲音:彩虹,洗完了碗沒?

魏彩虹應著:快了,啥事?

魏富貴:給我買煙去。

許氏嘀咕:都戒了又抽。

魏彩虹用手指豎在嘴邊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低聲對母親許氏道:阿媽,還有鍋頭沒刷,你刷刷一下,我幫阿爸買煙去。

說著甩了甩手上的水,轉身走出廚房。

魏彩虹把父親放在飯桌上的那張十元麵值的鈔票拿起來,轉身準備出門。

魏富貴:給我買那種三塊錢一包的,買三包。

魏彩虹應了聲“哦”,開了門疾步而去。

魏富貴被辭退的消息第二天早上傳遍了全村,大家開始有些不相信,後來有些學生回家跟父母說魏老師一整天都沒有來上課了,於是大家才都信了,很多人替他惋惜,畢竟他在這個教師的崗位上奮戰了將近三十年。

一個人能夠幾個三十年呢。

生活就是這樣,你不能選擇它,你就得麵對它和適應它。這話魏富貴幾乎每個學期都會給學生們講很多次。他能夠教導別人怎麼麵對,輪到了自己,卻似乎轉不過彎來。這有些像那些行醫的郎中,能夠醫好別人的病,自己的病卻還是得求人。

魏富貴夫婦生育兩女一男三個兒女。大女兒魏彩虹初中一畢業後就回家務農了,基本上是自食其力,不用家裏操心,但還有兩個在念書:兒子魏國強到外省去念大學,小女兒魏彩雲到明年高中畢業也要參加高考了。他這飯碗一丟,去年借給兒子女兒上學的費用今年都沒辦法還——這還算是小事兒,更為重要的是下學年兒子女兒的學費生活費怎麼辦?

爸,別老惦記著那事了,沒啥大不了的,那些沒做老師的還不是過得好好的。大女兒魏彩虹看到父親愁眉苦臉的,勸了一句。

你懂啥?我這塊收入沒了,你們還有好日子過?你弟你妹上學的錢從天上掉下來的?魏富貴幾乎是吼起來的。把魏彩虹都嚇得不知所措了,一臉驚訝神色望著父親。

魏富貴看到女兒的表情,才知道自己有些失態了,於是把說話的聲音壓低:沒啥事了,幹活去吧,晚上跟我到學校去把我的東西都給搬回來。

魏彩虹才應聲走人。

大約是下午的四點鍾,魏富貴在自家後麵的菜園裏澆水,聽到門前校長喊他的聲音:老魏在家不?

魏富貴不再像以往那樣先是應聲再去開門,而是有些慢條斯理地走出去,在校長喊第三次後他走到門前開了門:喲,校長啊,我閑著沒事做,在屋後澆菜呢,隱約聽到叫聲。

校長也沒計較什麼,等魏富貴把門開大了,他就說話了:本來說是要今晚聚餐的,但今天是周末,有兩個老師有事兒要回去,他們說過兩天。

這沒啥問題,你校長說了算,反正我和你們不是一條戰線了。魏富貴說。

老魏你這話就不對了。校長說,這不是說什麼戰線的問題,是情誼的問題,你說對不對?

魏富貴覺得沒有什麼話反駁他,隻好點點頭,然後做了個請的手勢,意思是讓校長進屋裏坐坐一會兒,這樣的動作校長是早就熟悉了的。

好了,不妨礙你做事,我還要去通知周來福暫時不要把羊牽到學校來。——自從上麵發文不許學校繼續經營養羊場,周來福就把養羊場接了過來,又做了些投入,發展到近一百隻羊了,還算有些規模。學校老師聚餐要是想吃羊肉,都是跟他買的活羊自個兒宰殺。

周來福是魏富貴的連襟。早上的時候,周來福放羊經過魏富貴家門口,魏富貴說:老襟,你的肥羊又準備少一隻了。

周來福也打趣道:少了大的,多了小的,今年二十多隻母羊懷胎呢,你看看,落在後麵的那幫,肚子都那麼大了,過不了半個月,天氣再轉冷就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