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京城呆著,心情暢了呷口小酒,把那二胡拉得滿庭流香。兄弟,我告訴你,這樣活著是你的福,你別吃著碗裏,想著鍋裏,把韓妹下賤得豬狗不如,五十女人豆腐渣,呸!虧你罵得出口。你羨慕我?好啊,來紐約地鐵拉唄。聖誕節快到了,鐵路局的人罷什麼工呀。這一罷工,我就完蛋。我是希望地鐵日日車水馬龍,人流不息。我們這些賣藝求生的紐約客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先占下的地盤就歸誰,除非這人十天半月的不露麵了。我就在標著No.10的出入口靠圓柱的地兒拉,過去五十步牆根兒是個非洲老黑,胡子全白了,唱一口紅土上的民謠,厚重得讓你嗅到雨過新筍的腥嫩味兒。這一站也有中國人,也有拉二胡的,咿咿呀呀隻會京劇段子,一天掙不了幾個錢,沒法和我比的。我是誰呀?——音樂家!中央音樂學院出來的教授,什麼曲子不知道,他洋人廣播裏播什麼,我聽上兩三回,就熟諳在心。兄弟,千萬別告訴我學生,還有我的老母親和兒子我在這鬼佬管轄的“天堂”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我那兒子你是知道的,剛上大一,人小心大,以後打算報考美國朱莉亞音樂學院。善意的欺騙,不算虛偽,我掙夠了錢,申請到綠卡,有了身份就回國,再把他帶出來。現在回家?連十萬元老本都沒撈到,還欠一屁股債,你說我敢麼?”
鋪天蓋地的大雪迷蒙了大街小巷,紐約人把寒冷和孤獨都關在門外。“福隆酒家”四個金黃色的草書張牙舞爪,在唐人街這條偏僻的巷子裏格外放肆地發光。這是家裝修平常的中餐館,可容納百十來人,門口放了兩個碩大的塑料花籃,紅花綠葉間飄揚著兩條綢帶,一邊書著“聖誕快樂”,一邊書著“新年吉祥”。東家交待了八點正準時到場,延誤一分鍾扣十美元。奶奶的,一小時八十,在路上迷了路豈不要倒貼?白紙黑字,公平交易,連偷渡來的青田妹也知道討份洗碗的合約,紐約害怕鄉情,它手把手地教會你實實在在麵對人生。
桌無虛席。我脫下羽絨大衣,把褲管從襪子裏拉出來。暖洋洋的空氣裏播放著《鈴兒響叮當》,為我而置的椅子在靠窗的一隅,我進門就看到了。老板含笑遞給我一個眼色,大聲說,“歡迎中央音樂學院著名二胡演奏家顏黃梓為我們傾情奉獻他的最新二胡曲《吉祥寶貝》。”我頷首微笑。“媽媽,中央音樂學院在哪裏呀?”一個小囡囡清脆的提問夾雜在一陣喝七喊八的劃拳聲裏。“在哪裏?中國。我告訴你,你不努力讀書將來也像這位叔叔那樣當叫花子。”我正正前胸,側臉咬牙一拉,歡快的音符蹦跳而出。猛然有人在我的肩上一擊,“嗨,不聽這個,給我們拉《新年好》。”我趕緊趨身護著二胡,抬頭謙恭說道,“慢慢來,下首就是《新年好》。”和尚頭漢子嘴裏吐出一口酒氣,醉眼熏熏左右晃蕩他的右手食指,“下首,好兄弟,下首。”
東家把錢交到我手裏時,交待收銀台的小姐給我下碗臊子麵。湯麵很燙,我顧不了那麼多,現在不吃點東西,今晚恐怕就得挨餓。大理石高台後麵的年輕女孩見我狼吞虎咽,額頭冒出汗珠,輕柔地說,“顏老師,慢點吃。”我尷尬地回報她一眼,“要趕下一場,是個婚宴,離這裏十分鍾的路,還得小跑著去。”說完就不再理她,專心吃麵。也就是兩分鍾的時間,我把空碗交給她,道聲謝,穿上外套準備推門而去。女孩往我左手一塞,“等會兒餓了用這填填肚子。”紙裏抱著四塊壓花酥餅,我鼻子流出酸酸的清涕,忙用手巾揩淨了,衝天莫名地罵道,“鬼天氣!”
電子琴師和另外兩位拉二胡的已端端正正坐在台上等我。我從袋子裏掏出紅領帶係好。對鏡拉扯西裝的邊角。主持人走過來問我,“顏老師,可以開始了吧?”我點點頭。話筒裏傳出趙忠祥式的字正腔圓的朗誦,這是某某台灣詩人為新人作的“梨花體”詩,阿諛奉承得流蜜。客人大都穿著大紅大綠的對襟薄襖,喜慶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