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參議丁舉人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二十多年後有一個可能是他兒子的人,會幹出一些傷天害理的事來。他似乎也沒有義務來為其承擔道義和法理上的責任。他更不可能對他進行口誅筆伐。他已自顧不暇。自從做了東洋人的維持會長後,他就覺得自己全身沾滿汙穢臭不可聞,洗也洗不掉。他不停地對自己洗刷,拿艾草熏,用香水噴,但最後還是腥臭直衝鼻孔。這些天裏,隻要一露臉,就會發現有無數雙異樣的目光追著他,象打量一頭頭上長著一隻角的怪物一樣將他從頭看到腳,使他無地自容。更可怕的是那張二麻子,一看見他就擠出一絲淫邪的笑意,使他身上頓時長出一層毛來。他覺得無臉見人,便成天將自己關在家中,不肯出大門一步。東洋人令他去征集一些糧草,挑選幾個民伕,他也叫管家去代勞,自己則稱病不出。其實東洋人也知道舉人此時的心境,除非那件事非得舉人經手不可,其他雜七雜八的事就不輕易麻煩他,他們自己去做更便捷利索。他們要的隻是丁大舉人的金字招牌,以及他金口玉牙般的口頭承諾,其他的都不重要。
東洋人沒去麻煩丁舉人,並不意味著不去騷擾老百姓。他們占領了草尾鎮,占領了南嶽廟,他們是勝利者。但勝利者並不等於就能夜夜笙歌,頓頓酩酊。前麵講過,東洋人打草尾鎮的時候,這一帶原是有很多中央軍的。他們雖然被打敗了,卻沒有被徹底消滅,那麼多人馬,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就人間蒸發。他們去了哪裏呢?他們去了蘆葦蕩,去了洞庭湖,去了各鄉各村農戶家,成了和當地人並無二樣的老百姓。別看他們打陣地戰不怎麼樣,但零打碎敲卻蠻在行。這樣一來東洋人就遇到了麻煩。不斷有士兵失蹤的消息傳來。眼下他們諸事不順,打常德打成了膠著狀態,攻衡陽又止步不前,而後方又趁機作亂,弄得他們焦頭爛額。惱羞成怒之下,便開始清鄉,大肆搜捕中央軍。怎麼分辨呢?凡是額頭上有一道箍痕的,就當中央軍抓起來。原因是中央軍都戴大蓋帽,大蓋帽戴久了,額頭就會箍出一道深深的勒痕。這下就苦了老百姓。因為當地老百姓大都戴鬥笠,而一戴鬥笠,額頭上也會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祖父自然是中彩的一個。那天他心情很好,喝了幾杯老白幹後,想到鄰近的村子裏去轉轉,看看誰家的老牛想出手,自己好牽到城裏轉手換幾個零錢貼補家用。誰知一出門,迎麵就攔了兩把刺刀。東洋兵一把摘下他的鬥笠,見額前有一道印痕,就不由分說,手一揮:“支那軍,帶走!”一根繩子綁了,把他押到了南嶽廟裏。
南嶽廟裏已關了二十幾號人。大都是本地的農戶。當然也有幾個陌生的麵孔,可能就是那些被打散了的中央軍吧。東洋人已經放了話,說午飯後還沒有人能證明自己是清白無辜的話,就通通死啦死啦的!
祖母聽到這消息時,心中的天空頓時發黑。男人是她頭上的一方天,如今這天就要塌了,她生命的支柱也就要坍了。盡管這個男人也許變得沒有以前重要,但現在還沒有人能夠取代他在她生命中的位置。她決心救他。死也要救他。而她一個女人家勢單力薄,是救不回男人的。她就去找舉人。她想憑舉人的麵子,東洋人是會放了她男人的。誰知舉人一聽她的來意,卻吱吱唔唔猶豫不決。祖母一見舉人不情不願的樣子,心底不禁泛起一陣寒意,心中的那尊神主跟著轟然倒塌。刹那間,舉人頭上那神聖的光環蕩然無存,隻剩下一堆陰暗和醜陋。
“你到底救還是不救?你說句話!”祖母見舉人悶不做聲,跺著腳問道。
“這。。”舉人還是不置一詞不放一屁。
“好,你不救,我跟他一塊死!”祖母鄙夷地瞅了舉人一眼,扭頭就走。
“救,救,我去救還不行嗎!”
舉人本想置身事外,但在女人一嗔一怒地衝擊下,他用冰構築的防線頃刻稀裏嘩啦。他感到悲哀。他原以為眼前的這個女人與他最貼心呢,誰知在關鍵時刻,她卻願意為了另外一個男人去死!這說明在她生命的主頁裏,根本沒有他舉人的位置,他隻不過是一個過客,一段插曲而已。他張二麻子究竟何德何能,贏得了女人如此死心塌地呢?麵對性烈如火的女人,舉人唯有苦笑。誰叫他在生命的拐角處遇見了她呢?正是她的出現,才使他靜如止水的心譚裏泛起圈圈漣漪;正是她的出現,才使他荒漠的心田裏萌發了一片嫩綠。就是這麼個對他生命如此重要的女人,他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為了另一個男人去死嗎?不能!他張二麻子可以死,但這個女人不能死!舉人決定施以援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