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3)

第五章

漳河是天堂裏跌落的喜悅

如果你喜歡自然簡樸的生活,向往那種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悠然自得的生活境界,喜歡水仙、梔子一類淡雅的小花,那麼,你一定會喜歡我的漳河。

是的,我的漳河。這天堂裏跌落的喜悅。

漳河可以是一個人的河流。一個人私藏的梅花鏡子。盡管漳河是一條龐大的河,漳河水庫是一座龐大的人工水庫,漳河可以同時進入數量繁多的人。

七月流火,時值漳河建庫五十年整。從一個桀驁的浪子,修煉到深邃含笑虛懷若穀。如今,奔流瀉湧的甘霖,喂養三十萬荊城人,滋潤荊楚260萬畝農田。66米高的大壩,自水庫運行五十年來,累計攔截1000 m3/s以上的洪峰46 次,其中2000m3/s以上18次,為下遊荊江大堤、荊州古城、焦柳鐵路以及兩河流域人民提供了防洪安全保障,防洪減災效益達97.2億元。在5500平方公裏的灌區,無論誰種的糧食熟了,空氣中都會彌漫著穀香。

停歇在漳河邊,仿佛回到自然的原初,掬水可飲。人與物,其實沒有什麼不同。此時最需要靜。不要有風,不要有聲音,讓雜念也遠離。在一種浩瀚的靜中,安放好自己的身和心,自己便成了靜的構成。無論是物我皆忘,還是物我同在,漳河都是一個純粹的乾坤。

有風起,有雨落。水是水,山是山,樹是樹,雲是雲。或者說,它們都是自己本來的樣子,沒有城府,沒有妖嬈,沒有遮蔽。本真地走進,就是如此熨貼。很自然,很質樸,沒有刻意,更沒有扭曲和裝飾。我相信,這樣的走進很徹底,沒有太多保留,讓人有一種知麵知心的放心。

我的八百裏漳河,她有最堅韌的內心,她有最柔媚的表情,她是天堂裏跌落的喜悅。

在漳河安放自己

兒時的語文課本中有一篇《西門豹治鄴》,講述了“漳河發大水、河伯娶媳婦”的故事,至今記憶猶新。當時懵懂年少,記住了英雄西門豹,卻怎麼也不曾料到,我的生命將要和“漳河”二字發生怎樣的聯係。盡管,此“漳河”非彼“漳河”,西門豹治理的是河北的一條河,現在和我血脈相連的,則是地處湖北省荊門市郊的一座大型人工水庫——漳河水庫。

那年,羽翼漸豐,憑著十八歲的萬丈豪情,我跌跌撞撞地朝著未來小跑。初見漳河,闊大的水麵冷靜,安穩,在初夏的陽光裏顯得無限燦爛和遼遠。有飛鳥在天水間交織,仿佛飄在天堂的花朵。河畔的蔥蘭綻開了白色小花,一片一片,從容繁盛,仿佛被生活遮蔽掉的一個久違的笑容。就是這一眼深情的對視,我收攏了翅膀,落地生根,豐盛濃烈的生活就這樣開始。

漳河沒有懸崖峭壁、高山流水,104平方公裏鏡麵般安詳的水麵,遠處是曲線柔軟優美的山,山林綠蔭處暗藏著恣肆的杜鵑花。這裏的抒情遠遠多於驚險。乘坐一條小船慢慢前行,眼前的水麵會時而開闊得像大海,湛藍著向遠處延伸,一直到天的盡頭,而自己渺小得如同“天地一沙鷗”;時而又狹窄得好像沒了去路,卻峰回路轉,給你“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響著噠噠馬達聲的快艇仿佛一把利器,在碧綠的湖麵劃開一道銀練,緊跟船尾翻滾著舞動。而被行船驚擾濺起的水珠卻像一群調皮的孩子四下奔逃,一粒粒在陽光下晶瑩閃亮。那細小的表白,又像夜晚安靜時的蟲唱一般。站在船頭,如果偶有水珠落在唇邊,請不要緊張,不妨悄悄地將它舔進嘴裏,沒有汙染、清澈幹淨的國家二級天然飲用水會讓你覺得——“有點甜”。

船行至伍峰寨,是一定要停下來上去看看的。傳說當年的伍峰寨上曾住過一些被鄉紳土豪逼迫得走投無路的青壯年,迫於生計他們占山為王,久之便成了“土匪”。時過境遷,如今再提起這“土匪”二字,人們似乎沒有了那種恐懼和痛恨,卻因他們不置可否的背景平生了些許神秘。隻有寨上的青石砌成的斑駁的圍牆和洞門,和著這些老故事一起風燭殘年。

寨上的花草樹木,沒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跡,自然生成、無拘無束,陽光雨露、蕪雜恣肆。春末夏初的時節,瘦弱的栗樹早已長出新葉,好像不堪自己幾根橫七豎八的細長枝條的負擔,想要嬌憨地依偎到老實巴交的鬆樹身上;刺槐花兒剛剛開過,還有一串串的花柄眯著眼睛吊在樹上搖晃;樟樹開了細小的黃花,翠綠的枝葉間還零星地掛著幾片枯黃泛紅的舊葉,卻老太太一樣從容無懼。麵對形形色色的樹,荊棘和野草也不甘示弱,互相盤根錯節、相互交織,在光怪陸離的陽光下喜形於色地清麗鮮明著。順著山路爬到寨頂,俯視浩瀚的水麵,你一定會驚詫自己置身於“千島湖”。行走在這樣的林間小路,很容易將自己遺忘,仿佛自己就是這林中一縷被遺漏的陽光,也被濾掉了所有的前塵後世。也隻有遺忘,才可以過一種沒有負擔的人生,悲或喜,再與曾經的一切無關。

洪山古寺、觀音島、杜家溝、樂天處、青蛙石、老龍洞、沙灘河……這些藏在漳河身體裏的美景,有的古樸、有的清秀,有的幽靜、有的險峻。在我眼裏,漳河不僅是一處旅遊勝地,更是一個可以安放自己的處所。人總得找個地方安放自己,安放身體和靈魂,而眼前的漳河,是適合安放身體和靈魂的。這清寧從容的山水,讓靈魂有了最佳的附依,讓曾有的緊張變得從容,恐懼變得鎮定。

喜歡漳河的寧靜清新,就像麵對一個明眸皓齒的古典女子;喜歡在漳河邊走邊想的感覺,仿佛在撫摸自然和生命的經脈。此刻,我在河畔的房間裏寫著這些文字,窗外墜枝繁花,紅的,白的,正錦繡年華。空氣裏飄蕩著香樟和野薔薇的味道,無限風情和房間的安靜都盛在水中,晃動。

又是一年春深處

——此文獻給汶川地震一周年

我越來越抑製不住對這個春天的欣喜。

公元2009年的春天,是我經曆過的所有春天裏最美好的春天。這麼說也許對生命中已經過去的諸多春天有失公允,但那些被我忽視了的春光,已然一去不回頭了。

辦公樓後麵的兩行大樟樹已經整齊地換好了新葉,綠得讓人柔腸百結。道路旁的兩排紫玉蘭謝了,不遠處花壇裏的杜鵑卻紅得正豔。前兩天,我上班必經路旁的一株高大刺槐就吊起了串串花苞,今天剛好綻開了一半。空氣中彌漫開一陣陣的清香,似暖還涼,似有若無,直沁到人心底裏去。這平民家的女兒,山野的氣質,素淨,安然,有一股往童年回溯的力量。仰望這高懸頭頂的刺槐花,心中忽然就冒出了“記得那時我們都還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我們並肩坐在槐樹下,不知怎麼睡著了,夢裏花落知多少”的句子。我站在樹下,有一刹那的恍惚。我的平靜,我的憂傷,我的沒來由的荒涼,像水一汪汪碎開。

上午要去鎮上辦點事。從辦公室下來,經過水庫的渠首閘,看到岸邊的柳樹下坐著好幾個垂釣的人。湖水安瀾,一動不動。垂柳依依,一動不動。釣者頭舉著竹編的鬥笠,一動不動。隻有遠遠近近的鳥兒,在自由歌唱。“歸—歸—呼!歸—歸—呼!”,這驕傲的主旋律,高亢,悠長。“啾啾—唧、啾啾—唧”,這是婉轉的第二聲部,在樂句的休止處插進花來。“唧唧、咕咕”,這是一種體形很小的鳥兒,穿梭在水麵上,發出輕快的跳音,負責整個樂隊裏強弱交替的和聲效果。這來自天堂的合唱中,沒有一條魚兒上鉤,不見一片花瓣落下,不用一個觀眾喝彩。路上很少行人。我放慢腳步,一副清靜的心肝。眼光明澈,心無掛礙。

一個男人打著電話匆匆走過來。是個高高胖胖,濃黑胡子,有些“土匪”風度的中年男人。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好像發現什麼似的忽然站住:“……哎呀哎呀,我本來去街上農行取支票的,就是跟你說話說話,結果一下子走過啦,我都走到渠首閘上了,你看看你看看,這如何是好,都怪你都怪你!……還笑,很好笑啊……”我無意聽見,也忍不住低頭笑了。後來我將這片斷講給遠方一朋友聽,他說男人電話那頭一定是個女人,而且極可能是男人的情人。這種語氣,這樣撒嬌的孩子氣,隻有沉浸在愛情裏的人才有呢。

繼續往前走,前麵是一家小超市。遠遠的拐角衝過來一個孩子,巔巔地跑得飛快,三、四歲的樣子。心正為他提著呢,果真“啪”地一下撲倒了,磕得不輕!幾秒鍾的樣子,也沒見大人走過來,孩子就自己撅著屁股爬起來,咧咧嘴,跑遠了。

轉眼到了喧鬧的菜市門口。一個女人,個子不高,黑瘦。頭發枯黃,用一根黑色皮筋箍在腦後。她歪著脖子,目光熠熠,手裏握著一隻麥克風,站在幾筐水泠泠的萵苣旁用力地唱:“洪湖水呀長又長,太陽一出閃呀麼閃金光;共產黨的恩情,比那東海深。漁民的光景,一年更比一年強。……”她一遍一遍地唱,根本沒有注意誰往她腳下的盤子裏放了錢,那樣子仿佛完全陶醉在歌唱中了。直至走遠,我聽見她又唱起了《美酒加咖啡》:“美酒加咖啡,我隻要喝一杯,想起了過去,又喝了第二杯,明知道愛情像流水,管他去愛誰。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她的音質是非常好的,縱然在這樣混亂的地方,縱然是這般劣質的音響,依然聽得出她清脆準確的發聲。

被這樣大片的春光環抱著,我越來越清晰地覺得,日常才是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可以依靠的東西。院子裏的槐花,紫玉蘭,杜鵑花,在我也隻是花。打電話的男人,跌倒的孩子,賣唱的女人,也隻是我俗世庸常的同類。我既不願將他們放大或縮小,也不會把他們當成花和人之外的東西。我有幸與他們相遇,但絕不願在他們之上附加任何我個人自以為是的東西。

走著走著,居然覺得有一個日子近了。也是暮春初夏時節,2008年的暮春初夏時節。那個日子像鋼刀,鋒利地劃開了五月的胸膛。地動山搖的那裏沒有住著我的親人,也沒有熟識的朋友。我所知的,全部來自電視畫麵和網絡照片。手心還握著鉛筆的孩子,臂彎護著學生的老師,散亂在廢墟上五顏六色的書包,懷裏鑽出吃奶的寶寶的母親,以及黑暗中那條沒有來得及發出的短信……這些都是跟我沒有任何親緣關係的“他們”,卻讓我在“因為我們是一家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的歌聲中淚流滿麵。這場災難必然會形成一種文化記憶,其主題不是別的,就是大半個世紀以來,我們第一次從自己身上,發現了更為健全的人性。

災難有張類神的臉。在它麵前,沒有人是銅牆鐵壁。但我們必須咽下災難,慢慢地,艱難地消化它。我們必須學會在周圍沙沙作響的枯萎死亡的樹葉背後,看見幼嫩鮮亮的春綠。2009年的春天不是說來就來了嗎?經過災難,甚至看過災難片後,都會更加熱愛當下的生活,覺得能握在手裏、靠在身邊的都是美好的。“清醒地認識這個世界,然後愛它。”我們活著,就活出市井百態,活出生機盎然,活出熱火朝天。家裏的孩子,就該讓他們在春野使勁淘氣,翻滾;是姑娘小夥,那就好好戀愛,追隨鶯歌燕舞;是壯年就大膽開拓,規劃事業;是老人就舒舒坦坦曬太陽,遛鳥,打太極。如果小樓一夜聽風雨,我們就深巷明朝賣杏花。聞到布穀鳥一叫,我們就下田割麥插禾。做一個幸福的人,就是劈柴,喂馬,周遊世界,給每一座山每一條河起一個溫暖的名字,然後,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春風布施平等溫柔。今天,穀雨節氣剛過去兩天,天光明亮,大地濕潤,植物漸漸豐腴,蝌蚪們安靜地長出細腿。陽光溫暖而不灼熱,絲絨般柔情蜜意,普照萬物。我像藍天下一枚新生的葉子,在清風中晃動,感知喜悅,歡情噴湧,以及慢慢熟透的幸福。直白地說出這樸素的感受,也合乎時宜,卻還是無端地生出絲絲羞怯來。如此原生本真的情感,為何要羞於示人呢?不管他。承認自己的愛有時是需要勇氣的。我情願背負這淺淺的羞怯。

漳河比瓦爾登湖多一杯啤酒

各種綠像盛名一樣呈現在夏日,激情,濃稠。漳河廣闊的水域之外,腳下這條小支流也是那麼讓人歡喜。清澈、幽靜、美麗,植物的友誼與愛,熱烈又含蓄。岸邊雜樹婆娑,野花燦爛而寂寞,草木都是不愛說話的知己。小謎語似的昆蟲,珠寶般的葉甲閃著迷人的光。

西邊有太陽緩緩落山,山腳有羊群慢慢回家。在河畔散步,竟然發現草地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書的脊背朝上,展開的書名卻是《瓦爾登湖》。 閱讀者的指溫似乎還在,環視四周,暫且空無一人。低頭再尋,卻發現離書不遠的地方還臥著一瓶未曾開啟的啤酒。璀璨的啤酒瓶淺睡在綠色草叢,液體在內部瀲灩。不妨席地而坐,與時差中錯過的那個人對飲。兄弟,人生得意須盡歡,原諒我喝你一杯酒,這純潔的漳河水涅槃的火焰。下酒的,就是此時的漳河與《瓦爾登湖》。

遙遠的瓦爾登池塘不隻是美國人眼中的一座普通的池塘,它因梭羅而聲名遠播,成了瓦爾登湖。

而我身處的漳河不僅是一條河,它還是五十年前十萬中國人民在極其艱苦的環境下耗時八年人工挖就的一座湖泊。

瓦爾登湖地處美國馬塞諸塞州東部,康科德城的南麵,占地64英畝。

漳河位於中國湖北省中部,背負荊山,麵向江漢平原,總麵積400平方千米。

漳河,這一座水域麵積達104平方千米的人工湖泊,在鄂中廣袤田野之上、群山環抱之中將八百裏畫軸展示人間。雖沒有瓦爾登湖的聞名遐邇,但麵對山青如黛、水平似鏡,也甚覺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她淡雅清秀的景色,也許無法取悅於那些看慣了大山大水的遊客的眼光,她需要觀察者心平氣靜地體味她內在的品質。

漳河的黃昏攜帶一股遠古的氣息,從晚霞籠罩的天空中緩緩逼近。水平如鏡的身後也有波瀾壯闊,水波不興的深處卻是暗流洶湧。五十年前的漳河曾放蕩不羈,五十年後的水庫歸於安順恬美。兄弟,允許我再喝一杯這署名“金龍泉”的啤酒,這身旁捧起來就可以喝的漳河水釀造的美酒。清冽的滋味親切綿長,滴滴都是漳河水的歌唱。

梭羅在1845年,也就是美國獨立日的那天來到瓦爾登湖。他花了二十八美金在湖畔建了一座小木屋住下來,他在這裏隻住了兩年。他說他離開瓦爾登湖的原因是不想把自己的活法限定為一種,他要過不止一種的生活。而有人說,他在瓦爾登湖隱居的短暫的兩年,卻是過著假行僧的生活。他幾乎每天都要到康科德村裏去一次,他指望母親或姐姐每個星期六給他送來滿籃子的食品,果餅、甜點和飯食等。他還不時回家去,將家裏裝點心的壇子舔個幹幹淨淨。

我在1993年,也就是我年滿十八歲,開始獨立生活的那一年來到漳河。我花了六萬元人民幣在河畔買了一套二居室,在漳河一待就是十六年。閱曆單薄、默默無聞的我,至今沒有找到離開的理由。

天色已暗,望著湖中若隱若現的島嶼,那裏長眠著一群為修建漳河獻出了生命的人們。我端起第三杯酒,站起身走到水邊。兄弟,這最後一杯酒,原諒我獻給我的漳河:在生命中餘下的所有夏季裏,我要在漳河真誠而踏實地生活,我要播種——如真理、樸實、信心、純真等等,我相信我的漳河不僅僅隻比瓦爾登湖多了一杯啤酒。

許多黃昏和一株霸王草

參加一部書稿的編審工作,單位安排我和幾位同事來到漳河的李家洲,開始了一周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李家洲,是一個平常卻頗有意思的地名,我們身邊還有許多此類用人的姓氏命名的地點:王家灣,林家港,等等,透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地域特色和社會學意味,有一種血緣種族的親密和熱鬧。可李家洲是一座人煙稀少的鄉村,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