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第一章

輕描淡寫

對生活,我不是個積極的人,一直不是。但最近幾年我終於學會了主動改變生活,所以就想趁著年歲尚輕,還有激情,還能思想,去給自己找一種精神支撐。“一個人內心的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於是,在這些輕描淡寫的尋找與思索中,我漸漸擺脫了某種障礙,越來越開闊和沒有偏見。我似乎可以對自己的人生作出判斷和選擇,並對平凡的人生和苦難的命運心懷熱愛和祝福。

一、姑媽

記得某個研究哲學的人說:判斷一個人有沒有信仰,標準不是看他是否信奉一種宗教或某一主義,唯一的標準是在精神追求上是否有真誠的態度。所謂真誠,一是在信仰問題上認真,既不是無所謂,可有可無,也不是隨大流,盲目自信;二是誠實,決不自欺欺人。

我農村老家有一個姑媽,中年就失去了丈夫,一個人在泥水裏拉扯五個孩子長大,直到兩個女兒嫁人、三個兒子娶妻。如今姑媽已經六十多歲,滿臉皺紋,黑瘦,花白的短發在風裏顫巍巍地舉著,是最鮮明的風燭殘年。幾乎和中國大多數貧困農村一樣,她的五個孩子各自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依然重複上一輩的生活,在鄉村土地裏艱難刨食,依然貧窮艱辛。農忙時在田間白天黑夜地勞作,農閑時進城打工做苦力,自然無暇顧及生活尚能自理的姑媽。姑媽的眼睛先天就不好,如今更是接近失明。她一個人住在一間矮小的土房子裏,一個人在黎明前的青輝裏摸索著種下青菜,一個人在黃昏下的石滾邊吃飯,一個人靜靜地眺望埋著姑爹遺骨的後山,一個人佇立在秋風中聽鬆濤陣陣。

我偶爾回去,看望姑媽後告別回家,走出好遠,回頭,看見她蒼老、佝僂的背影,就像看著她河水一樣的命運。我仿佛撫摸到了一種普遍的苦難,它骨骼強大、精神固執、肌肉堅韌,巨獸一樣,無視我的情緒,蔑視我的卑微和軟弱。

今年春節我再回去的時候,媽媽說,姑媽現在信教了,每天早晚要誦經,經常去聽道。後來據說成了教會裏的“牧羊人”,隔些日子還要去鄰村布道,傳福音,精神狀態好了很多。我知道姑媽沒有文化,她絕對不會在短短的半年時間裏深刻地領悟一門宗教的含義,她僅有一顆農村婦女勤善、簡樸的心,以及老年裏一眼望不到邊的孤獨。我想,姑媽被黑洞一樣的絕望與孤苦日漸吞噬的時候,“天主”就正好路過,用一種類似撫慰的光亮,照亮了姑媽生命裏被折扇一樣層層包藏的暗角和潰瘍、神聖與敗壞,於是她就像絕望的人看到天堂一樣,不管不顧地縱身撲了去。

姑媽日漸萎縮的生命在這種精神救贖和阪依中複活,重新煥發出生機泛放出光彩。聽見不識字的姑媽半閉著眼睛熟練地誦出“不沾染世俗,清潔、敬虔地在神麵前生活”、“要認罪悔改,要頌讚主聖名”、“你們白白地得來,也要白白地舍去”…… 姑媽黑黑的臉龐上溝壑縱橫,卻生動鮮活。我仿佛看見此刻“天主”就伏在姑媽的身體裏,異常安靜。我從她的房間默默地退了出來,來到空曠的道場裏,看到姑媽門前的山依然蒼翠,山腳下菜園裏姑媽的白菜蘿卜依然鮮亮地綠著白著,一個稻草人歪著脖子張開碩大的臂膀立在菜園邊,薄薄的身子在風中前俯後仰。我忽然覺得這種情懷高清而美麗,不覺也迎風笑了起來,眼底鬆濤陣陣。

後來,我就覺得真正的信仰如果不是從智慧中淘洗出來的,就是從苦難中孕育出來的。如果不是太看清了人的限製,佛陀就不會尋求解脫,基督就無需傳播福音。任何一種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為出發點,它作為信仰的資格也是值得懷疑的。正如,給黑夜紮一個口子,光就進來了。

喬治·桑說過一段話:“如果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他能夠完全擺脫浮華的時尚,能夠使用少許的物質,甚至幾乎是兩手空空,單憑自己的夢想便為自己創造出一種生活,那麼,這個人就是藝術家,這是因為他的身上具有一種天賦,他可以讓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也充滿盈然的詩意,可以用自己一貫的情趣和天生的詩情,為自我建造起一座樸素的草棚。”我以為,更應該說他被賦予了一種信仰。正是這種信仰幫他支撐起了一個龐大的空間,他才有力量心無旁騖地建造一座樸素的草棚。

二、關於愛情

我不寫風花雪月的愛情故事,就如同我從小不吃牛肉一樣固執。我覺得愛情太甜、太軟、太私密、太暗流洶湧、太藕斷絲連,而且結局大多短暫、悲劇,適合掛在嘴角癡癡傻笑或藏在被子裏悄悄哭泣。我覺得它更似氣體的形式存在,縹緲,詭異,纏繞,無法琢磨。當然不適宜用薄薄的文字來留駐和表達。

台灣女作家張曉風在《一個女人的愛情觀》裏說:“愛一個人就是在他的頭銜、地位、學曆、經曆、善行、劣跡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好孩子或壞孩子,——所以疼了他。”這個張曉風,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如同鋒利的斧子,幾下就削去了遮人耳目的枝枝蔓蔓,露出愛情剛從被窩裏惺忪爬出時最本真的樣子。想起十八歲初戀的時候,自己本就一個孩子,還傻乎乎地將大我四、五歲的他當成更小的孩子,剛剛分開就掛念他是否安全到家了,打籃球時崴傷的腳還疼不疼,內衣上遺失的紐扣可有人給他重新縫上?如此種種,婆婆媽媽,整個一小母親。做了母親那麼多年的孩子,這回竟然有個高高大大的男子,心甘情願匍匐在身邊讓自己疼愛起來,比布娃娃生動有趣好多倍,這是一件多麼讓人欣喜和新奇的事。於是小女孩滿心歡喜的臉上就泛出了慈祥而神聖的愛情之光。

愛情剛發芽的時候是輕淺有趣的,後來,就發現它長著長著,竟然變成了一種有著火焰內核的酒。醇厚香濃的味道底下,泛出火辣辣的剛烈來。愛情在吵吵嚷嚷中繁榮?“這陽光般的愛情,是神的一塊心病。”在愛情麵前神都生病了,放棄管理了,於是很多人隻好用歌聲歎息:“愛情兩個字,好辛苦!”

是的,愛情味道變苦,不如布娃娃簡單好玩。那就來個時尚一些的,做紅顏或藍顏知己?知己看起來不乏金玉之光,剝開那層華美的外衣,內裏如何?說穿了,實則是一種不對等情感關係的刻意美化,至少,弱勢一方是強勢一方的愛情後備。繞了一圈兒,還是知己又回到愛情。在愛情麵前,其實男人和女人是永遠不對等的。因為,女人要的是可以托付終身的愛,大多男人要的卻是可以自由出入的愛。

我剛結婚的時候,曾自作聰明地哄老公說:“每個女孩都是天堂裏的天使,一旦遇到她所愛的人就會折斷翅膀,墜落人間。每個男人都不可以辜負愛你的人,因為她已經失去了回天堂的路。”誰知道我得到的答複是:“乖乖,現在都什麼社會了,科技發達得很,沒了翅膀咱可以請你坐飛機回你的天堂娘家嘛!”我噎了三秒鍾,將就要盈眶的眼淚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從此銅牆鐵壁,不問情事,趟過風花雪月的我有如一把雪亮的匕首大白於正午的陽光下。

說到這裏,我倒覺得,人的才情有時是一種負累。我一個朋友也說過“如果對情感的來來去去不那麼敏感,也許本身可以活得更簡單些、從容些、快樂些。”美好的情感平凡人都能擁有,為什麼偏巧那些有智慧有才情癡心一片的人卻往往情路坎坷,與幸福擦肩而過,受盡折磨?孫多慈,張愛玲,三毛,蕭紅,李清照——在劫難逃;徐誌摩、鬱達夫、徐悲鴻、順治帝——萬劫不複。所以,麵對愛情,還是退一步,糊塗些,簡單些好。

感情總是說不清楚的東西。但在必須轉身的時候,就要果斷抽身而出。所謂的痛不欲生,那其實隻是一種藝術形容。有時候回頭,你會發現,一切都沒有那麼嚴重,都不過如煙如霧,不留痕跡,如一杯不斷稀釋的茶。

周而複始的愛情,一代代人生成了,老去了。而暗流洶湧的愛情仍舊新鮮如初,旗幟般獵獵飄揚。它又在勾誰的魂魄?

三、深井裏的星光

我經常看台灣幾米的繪本。茶幾上,床頭邊,辦公室的電腦旁,隨手都可抽出一本來。不管是圖畫還是文字,幾米用筆都是淡淡的,不誇張,不渲染,看似漫不經心卻很有味道。我對一幅畫麵記憶猶新:一個落在深深枯井裏的孩子雙手托腮,抬頭仰望星空。畫外寫著這樣一句話:我在絕望的深井裏抬頭,看到了一粒璀璨的星光。

這種閱讀怎能不讓我心動。流失在都市喧囂裏的單純感覺,被幾米寥寥幾筆就找回來了,放在你麵前發出螢火蟲一樣的光,卻有著利器劃破手指頭般鮮活的痛感。在絕境中,外人看著撕心裂肺,其實當真身處其中,也照樣安之若素。人在極端壓抑、困頓的情況下,並不都是愁苦絕望的,也會獲得超脫和解放。身心悠遠平靜,在一片混沌黑暗中不經意看到璀璨的星光,直抵“道”的境界。

我有一個遠房表姐,如今近五十歲了,人高馬大、沒心沒肺那種,高興時笑聲可以傳到河那邊的山岡。很單純一個人,前幾年卻得了一種怪病,身上的皮膚一塊塊潰爛,頭發也一把把地掉。到市裏的醫院治療了大半年,病情稍有控製,專家卻宣布這病終生都不能痊愈,最好的效果也隻能是維持皮膚不繼續發炎潰爛。一個病痛呻吟的人,像殘缺髒爛的破布,掛在黃昏的枯枝上,沒有尊嚴與希望。做得一手好木工活的丈夫終是抵擋不住這樣的變故,本來一般的家境被妻子的病噬咬得千瘡百孔,除了家徒四壁,還欠下了近兩萬元的債。終是前年秋天離了婚,他帶著十九歲的兒子離開家,聽說回貴州老家謀生去了。表姐一下子縫補不上這生活。她常一個人坐在屋內,從白天到黑夜,眼淚像鋒利的白線劃開麵龐,無聲無息地掉在衣襟上,像果核怦然落在地板上。她不開燈,也不說話,就這樣聽任時光像一匹宣紙一秒一分地由白變黑,像液體滲透進她的體內,直到她也變成了黑夜的一部分。我想這就是孤獨,絕境,透骨冰涼——一種被時光的鈍刀子慢慢淩遲的痛,一種被絕望的牙齒漸漸咀嚼的疼。

後來表姐的精神奇跡般好起來了。她又開始穿上肥大的綿綢衣服去花生地裏拔草,套上膠鞋去河溝裏撈菱角,正午時光她竟然坐在門口的石凳上做著十字繡!這曾在都市流行一時的“手工秀”,竟然翻山越嶺來到了表姐的手中,嬌豔的是花草、靈動的是昆蟲,她細密勻巧的針腳有條不紊地敘述著最自然的生活。她依然哈哈笑,依然很大聲地說話。隻是,在我不曾親臨的漫漫黑暗裏,她在怎樣的烈焰中鳳凰涅槃、破繭成蝶?“我已經這樣了,隻有兩條路:要麼死,要麼好生地過下去。我還不到五十歲,不想死,所以我要選擇過下去。”表姐淡淡地說。在她不動聲色的十字繡裏,我看到了真正的“藝術”——藝術就是在美的廢墟中重建。

去年冬天,表姐的病忽然奇跡般地好了。我不知道是怎樣的力量,在冥冥中成全了她重建生命秩序的信心。

這世上,總有一股力量可以穿透絕境,就像總有一種秘籍可以摧毀威力強大的武功,“無劍勝有劍”、“無招勝有招”。再來回望那些絕境和黑暗,就像時光遺落在沙灘上的兩隻鞋子,一大,一小。

四、身體裏的毒

中世紀歐洲著名的醫生帕拉塞爾蘇斯說:“所有物質都有毒,我無法找到一種沒有毒的東西。僅是恰當的劑量區分了毒和藥而已。”

他一步步挨到你身邊來,那麼淒惶無助,向你伸出髒兮兮的小手,可在他背後,卻有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在死死盯著這邊的一舉一動。就是這雙陰冷鋒利的眼睛,讓這個孩子所有的表象在我的眼裏迅速失去了意義,化成了一枚讓人忐忑的道具。對他的憐憫也迅速萎縮了下去。不是不憐惜,而是看到他薄薄的命運後麵有個他人操縱著的深不可測的黑洞,埋伏著能夠吞噬掉所有仁善的吸盤。在這個洞口,我任何形式的施與都是對善良的嘲弄,都是滿足魔鬼的“滄海一聲笑”。我深知葉子一樣輕的自己無力將他拽出洞口,摧毀殺機四伏的陷阱。每次過街頭天橋的時候,我都會看著他單薄的身子撐在寬大的藍布衣衫裏,傀儡一樣飄動。當不得不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就擰過臉去,鋼鐵般走過。

可是秋天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有見著他了。

今年夏天一個傍晚,街頭出現一個被遺棄的嬰兒。淺藍色的包裹裏躺著貓一樣蜷縮著的孩子,兩百元錢,一張紙條:出生於2007年6月25日。打了110,將他送到醫院去。醫生診斷孩子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幾個有心收養的好事者在知道了孩子病情後,都蝙蝠一樣消遁得無影無蹤。這本不該譴責,善心也是有底線的。一周後我再去醫院探視孩子的時候,主治醫生態度非常不好。說“孩子的監護人(110巡警)到現在聯係不上,這孩子需要趕緊接走!”陪同的朋友說,醫生生氣可能是因為暫時沒人來為孩子的醫藥費買單。我不知道這孩子後來怎樣了,是送到了福利院嗎?來去匆匆的我,甚至沒有了繼續打聽的心願。

傍晚的時候,我住的鬧市區經常會響起二胡聲。他有時坐在新華書店門口,有時候是在建設銀行門前。他給二胡接了一個鞋盒樣大的陳舊的音響,所以音量較大,在嘈雜的街上還能引人注意。他更像一個藝人,因為他並不是衣衫襤褸目光渙散行屍走肉的樣子。他的白襯衫很薄,上麵沒有汙漬,隻是搓洗多次磨損後的薄;他黑而且瘦,顴骨突出的臉上一雙眼睛不看街頭來往的任何人,沉浸在音樂中,明亮溫和卻不失堅定;黑黑的胡子和頭發在風中根根立著,身體在樂聲裏蒼勁挺拔著擺動。他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中,有時候是《長城隨想曲》,有時候是《二泉映月》,還有時候是《光明行》,有一次我甚至聽見他在拉《蘭花花敘事曲》。牽著女兒的小手,在他麵前的塑料盤子裏放下了五元錢。他剛好一曲終了,竟然很燦爛地跟我們笑著,憋著生硬的普通話問:“姑娘學琴了嗎?會不會拉二胡?”羞澀的女兒笑笑不出聲,我回答說“以前學過,現在沒有了。”女兒拽著我的手要走,他在後麵大聲補了一句“那要繼續學下去啊,多伶俐的孩子!”我回頭衝他笑笑點頭,算是對他的尊重和感激。

有段日子沒有聽到他的二胡聲了。街道依然人來人往,步履匆匆的,閑逛購物的,無所事事的。我從新華書店門前的台階,走到街頭建設銀行的門前,都不見他的影子。他現在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吧?他如果有女兒,也該和我差不多大了吧?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還會回來嗎? 音樂是他的骨骼,風箏架子一樣撐著他薄薄的身體。我不知道哪天風箏脆弱的股子散了架,還有什麼能扶他挺立於雪霜滿地的風燭殘年?

這些下落不明的種種,就像埋在我體內的一枚小小的骨頭。令我隱隱作痛。我分不清是帕拉塞爾蘇斯醫生的毒,還是藥,在身體裏起作用。我無法界定它們鋸齒樣緊緊咬合的邊緣。我依然在這個城市行走。當然,伴著我的,還有這個城市的花香與寂寞。

五、一直特立獨行的雞

已是午夜了吧?樓下鬧市的塵囂都已經落地。我在夜裏失眠,周圍落滿了枯萎的時光。翻來覆去,感覺床是這麼硬。有什麼東西咯著我,咯穿了我一夜淺薄的睡眠。

就在我感覺星月無光、人生無望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公雞的啼鳴。剛開始還以為是幻聽,豎起耳朵等第二聲,果然又來了,真是一隻公雞在啼鳴!清晰,悠長,婉轉,堅定。像一聲清亮的哨聲劃開了混沌的午夜。這是鬧市區,怎麼可能有人養雞呢?腦子迅速啟動引擎——啊,我想起來了——

這隻雞就住在一棟八層居民樓的樓頂天台上。上不著天,下不落地,真正的空中樓閣。和它一起蝸居在不足四平方米的鐵籠子雞舍裏的,還有四隻母雞。雞舍前是一小塊用紅磚圍起來的菜地,裏麵種了些小蔥、白菜之類,細瘦萎靡,頹廢的微黃色。我還曾暗自思忖:植物都可以直白地托舉著顏色來抗拒被扭曲的種植,那麼雞呢?這種孤立起來的高空生活,有沒有讓它們產生力不從心的憂慮,懷疑,和不安情緒?

我剛搬到這十一樓的新家的時候,站在門口的走廊裏,剛好可以很清楚俯視對麵樓頂上的一切。當時我就有些吃驚這戶人家的別出心裁,但是很快在整理新家的忙碌中忘卻了。

此時,我的記憶閘門被這聲半夜雞鳴帶來的神秘力量,咣地一下撞開了。我想起小時候,媽媽家成群的雞嬉戲的後山長了很多梧桐和鬆樹。我躺在草地上,看一隻綠尾巴的雞追著倉皇逃命的蚱蜢到我身邊,我屏住呼吸,隨後呼地一躍而起,雞嚇得撲閃著翅膀魂飛魄散地咯咯叫著飛奔逃竄,就像一個優雅的女人被驚嚇後披頭散發紅顏失色的樣子,讓我開心。

夜晚,隻要一隻雞帶頭叫起來,同窩裏其他的公雞就叫起來,接著鄰居的雞叫起來,全村的雞叫起來,串連到鄰村的雞都叫起來——鄉村的夜晚多麼安靜,這些雞叫聲神秘而龐大,此起彼伏,高亢激昂,像迅速燃起的火把點燃了所有的村子。短短五分鍾左右,一切安靜下來,所有的聲音消遁得無影無蹤。這樣的火把在一個夜晚要燃起三次,然後以相同的方式很快熄滅。時間的掌控是如此精確,像上帝安排在時光中的標記——計算好的距離,插上三株羽毛,一個夜晚就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相比兒時村莊裏的成群的公雞,這隻顯得單薄而孤獨。但是在今晚,我聽到了它執著的啼叫,一夜三次,一次三分鍾。它的叫聲沒有連成火把,甚至沒有點亮一顆星星。但它依然使命一樣地啼叫著,堅定地為逝去的夜晚插上三株羽毛。

空中樓閣、海市蜃樓是烏有的,是一個關於自然的傳說,是逃避者內心的聖經。而這隻雞真實地存在。我以前隻看到它孤獨、散漫、憂慮的一麵,而忽略了它原本強大甚至豐腴的內心——多少年了,在我之前之後,又有多少人在聽著它的啼叫呢?有多少個夜晚馱著它插上的羽毛飛走了?飛逝的夜晚像一把無形的劍。我一點都沒有閃避,就讓這把劍穿心而過。

從此後,居住在都市樓頂的這隻雞成了我暗藏的秘密。我甚至認為,它也是這座城市的秘密。隻有我知曉,劃破城市夜空的這一聲天籟般的叫聲來自哪裏。傍晚下班回家,掏出鑰匙開門的當口,總不忘探出身子看看對麵樓頂的那塊菜園,看看那隻特立獨行的雞。它有時候在慢慢踱步,有時候安靜地捋著羽毛。我堅硬著的、撐了整整一個白天的心瞬間輕了下來,綿軟下來。在這溫軟的感動裏,我係上圍裙,哼著歌洗菜、淘米,為我的孩子和愛人做一頓最家常的晚餐。

這些人間煙火,構成了生活所有的情節。

六、無所事事

生活平淡,日子漫長。如何打發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日子,總不能整日裏聽科學發展之佳音,聞和諧社會之大呂。還得找些什麼讓自己鬆軟與下潛。比如沉沉地睡去,沉迷於想象和奇遇,沉迷於春天和童年。把世界關在門外,回到內心。無邊的安寧是治療煩躁、恐懼、慌亂甚至仇恨的良方。

身邊越來越多的窮人們背井離鄉,在浮躁而冰冷的世界中掙紮,找尋著改變命運的途徑。越來越多的富人們則玩起了“小資”——逢五逢十便拖著行李箱到大連、雲南旅遊;一群人駕車出去,將帳篷支在草地上,拿出可樂、燒雞,孩子在邊上跑來跑去,男人們抽煙釣魚,女人挫著繡花的指甲聊天;獨自坐在名典咖啡靠窗位置,一杯咖啡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情人》,偶爾也望向窗外出出神;喜歡Bissa Nova、村上春樹、米蘭.昆德拉、IKEA、王菲、歐洲史、亦舒;……

我一直對小資這個事物心存芥蒂——認為小資是一個虛榮到可恥的概念,充滿了惺惺作態、自憐自愛、輕浮、虛假和偽美的意味。它恰恰是市儈精神最為恰當的標牌。它忽略終極的美和對美終極的追求,而原諒自己;它以“有品味的庸俗”而自我標榜。說到這裏,需要申明一下:我並不是個有仇富心理的人。我一直對那些靠著自己能力獲得大量財富的人充滿欽佩和敬仰。我隻是看到,還有更多薄冰一樣的命運,它們清澈如水、一覽無餘,在生存和生活的縫隙中揮汗如雨。

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一切都保持安靜,一切都長勢凶猛。想起安意如有句話說:“一味地自傷自憐,隻挖掘自身小情小意的人是放不開手腳的,境界也自然高遠不了。”我就非常慚愧。不,是羞愧。我知道,我從來就不是文字裏創意的公主,我是活在塵世的當下女人,世俗,庸碌,是塵埃裏普通的一粒灰,彌漫煙熏火燎的味道。有些時候,我甚至呈一派殘花敗柳加杯盤狼藉的樣子。垂下的眼瞼。力不從心。偏頭痛。沒有骨頭。記憶如果往童年回溯,我就會看到鄉村裏我那多病的父母。我時刻擔心,如果沒有任何醫療保障的他們患了治療費用遠遠超過我的承受能力的疾病,我是該砸鍋賣鐵為他們治療,還是讓他們絕望地等待死神的到來?我想這不僅僅是我,也是無數農民兒女共同麵對的殘酷的詰問,它經常讓我痛苦不堪。故鄉在夜色背後,像一位臨終的老人,奄奄一息地凝望著我。我熟悉這樣的眼神,孤獨、疼痛、恐懼、無力把握和無限迷茫,它沒有審視自我,隻是想抓住一個遠去的背影。它撫育了我的肉體和童年,但是它沒有留住靈魂的更深的力量。

我知道瑣碎其實就是生活的靈魂。瑣碎中要追求的未必心想事成,糊塗中得到的未必不是正果。最糟糕的,莫過於既不清醒又不糊塗,著眼於細微處,不想竟失了大體。“要麼世俗地生活,要麼被世俗中傷”。

在這樣的塵囂中,怎樣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寧?如果還沒有修煉到看慣長風流雲、我自巋然不動的強韌,和淡泊處事、深諳世事的智慧,那麼也隻有沉沉地睡去。沉迷於想象和奇遇,沉迷於春天和童年。把世界關在門外,回到內心。相信無邊的安寧是治療煩躁、恐懼、慌亂甚至仇恨的良方。接下來還有什麼可以期待,以至終老的呢?便漸趨漸散,便無所事事。

從張場開始

這不是一篇經驗缺省的寫作。

這是我的一段個人史。這些敘事,是與我發生血肉聯係的故土體驗。這些物事發生的地理範圍,方圓不過兩公裏。那是一個窮孩子趴在巢窠邊,輾轉騰挪、窮盡目光所能達到的最遠距離。

這偏僻簡陋的一隅,贈與我天鵝絨般華麗而又溫暖的小傷口,我將終身攜帶。它成就了我生命初始的顏色。

這世界需要有獨立審視精神的人。審視來時的路,審視腳下的河流,然後眺望未知的前途。

我願意把我的老街當作原生的食物,當作鄉下母親粗糙的麵容,當作溫暖而沒有約束的擁抱,送給你們。此時,如果您願意,請將多餘的錢財散去,剩下讚美;請將多餘的欲望減去,剩下潔淨的理想。

張場老街

我說的老街,如今是隸屬荊門市掇刀區團林鎮的一個叫張場的村級集市。由於地理位置處在當陽、掇刀與沙洋的交界處,如同邊城,在短短二十年間,其行政名稱就反複變動多次,一會兒隸屬沙洋區五裏鋪鎮,一會兒劃歸掇刀區團林鎮管轄,還有一陣子獨立成鄉,在老街橋頭的糧站旁設立了鄉政府。2001年至今,才仍舊劃歸團林鎮管轄。

1980年,我的小弟弟出生,五歲的我被父母送到張場老街,暫時隨外公外婆生活。當時這條老街很是繁華熱鬧,街道約有八米寬的樣子,由大門對開的兩排房子夾成,一色的土牆房子呈“乙”字形曲折擺開。街上有剃頭理發的,有爐火正旺的鐵匠鋪,有炸油條蒸包子的,還有幾個煙霧繚繞的茶館,均是飲食生計。街西是一個牛行,兩排木柱上栓了三三兩兩的牛,下麵散落著稀稀拉拉的稻草和幾堆新鮮的牛糞。賣牛和買牛的人站在一旁,評頭論足,不時掰開某頭牛的嘴巴探探牙口。除了賣牛,常有人挑了兩筐剛滿月的豬崽在這裏賣。白豬、黑豬、黑白豬們擠在篾編的籮筐裏,互相蹭著肉嘟嘟的身子,嗷嗷待哺。

經常有貨郎敲起叮當作響的鈴鐺自西而東走過老街,肩挑的玻璃麵罩裏藏著顏色鮮豔的五彩糖果和針頭線腦。他們徐徐走在廊簷下的親切圖景,和我們貧瘠的胃口有關,和小姨她們初開的情竇有關。直到如今,在一天靜寂的陽光裏,在樹葉婆娑的大街上,這些偶爾遇見的零星小擔,依然讓我感到居家的溫馨,還有一種,迢遞的,鄉村情懷。

老街的北麵是一條河,常年流水不斷,河水清澈。河岸有刺槐、楊樹等一類高大的喬木,還有野薔薇、野葡萄之類繁茂的灌木、藤蔓。河中鵝卵石是很多的,它們誘惑孩子們卷起褲腿偷偷下河,給我們的腳心最柔潤的安慰。推開幾顆大的石頭,常有螃蟹被我們捉住。運氣好,還能遇上幾條慌亂的魚。

河邊的草叢中偶爾會藏著鐵匠鋪裏丟出來的半個鋤頭或一彎鐮刀,粗糙的,未完全成型的。一看就是學徒失敗的作品。它們已經生了鏽,一件天生就有缺陷而被遺棄的農具熬到了它的成熟。一塊鐵放在那兒沒有人擦拭,它自己也能長大。

草叢裏除了遇到能劃傷腳的鏽鐵,還小心藏著蛇。冷血如蛇,鱗斑閃爍,有如剛剛誕生的罪惡一樣光彩照人。蛇始終是我禁忌中的形象,它那老年教父般抿陷的嘴唇、木無表情的臉,不動聲色中的生殺與掠奪,每每想起都讓我不寒而栗。

河邊不具備傷害性,卻也不親近我們的,是幾隻流浪貓。它們的皮毛有著野貓特有的疏於被撫慰的鬆散。通常是兩隻黃貓一隻黑貓組成的一個團體。我很少見到那麼有表情的貓。多年後的今天,回想這些的時候,我終於想到了一個比喻:那隻黑色的性感雌貓甚至擁有埃及豔後的眼神。

河上有座石拱橋,連接老街通往趙廟、何場與團林的道路。這橋很是簡陋普通,就二十米長,十米來寬的樣子。橋麵上鋪了砂石,雨天泥濘,天晴就揚起灰塵。下麵的橋孔裏也積了厚厚的塵土,上麵還混合了一些夜行人方便之後的色味。我們真是一群具有探索精神的孩子——這就是放養的好處啊,我們在橋孔裏遇見了潮蟲。油膩膩的,馱著它的灰蓋子和卑賤出生,在臭烘烘的塵土裏成長。即便作為昆蟲,住的也是貧民區,不像幾米遠之外,河邊婷婷柳樹下的蝴蝶、蜻蜓,有著精靈長相和浪漫主義花園。它髒,下賤,讓人生厭。我就親眼看到和我同齡的表弟撇下一截柳樹枝戳死過它們。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就回到老街的中心,那個飄著油條麵餅香味的家,那裏有我依然忙碌的外公外婆。營業的木板窗已經被小舅舅一塊塊合上,屋裏點起了燈。晚餐在一張八仙桌上冒著熱氣,桌旁守候的是外婆,她的圍裙很長,上麵沾著麵粉,油汙,或者眼淚。

忽明忽暗的幾頓晚餐之後,我很快長大了。從一個混沌未開的孩童長成少女,然後離家工作,然後嫁為人婦,然後又生育了自己的孩子。如今,老街的麵容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街北的河流也不斷瘦了下去。外公外婆已是八十多歲的高齡老人,他們再也做不了一頓像樣的飯食招待我,他們的土牆老屋在四周的紅磚小樓旁更顯逼仄矮小。每次我回去看望他們,最不忍麵對的一幕就是,外公慈愛地笑著跟我道別,外婆什麼也不說,隻緩緩地同我揮手,揮那隻五十多年前哺育過我的母親,二十多年前又養育過我的手。

遠遠的,老街就像遲暮的女人,風韻猶存。她穿著橫襟藍布衣,胸口上插一朵茉莉花,也可以是月季或梔子,坐在時間的門檻上安靜地納著鞋底。一針,一針,歲月就在她指尖上流走。

遠去的老街真靜啊。

四 成

四成是一個外鄉男人。濃重的河南口音,稍顯邋遢。但從麵相、體型看上去,當時他也算得上是個標致的男子。

他因為來張場娶了寶香這個智障女人定居而迅速聞名。

寶香的家就在老街靠西的一間土房裏。在我的記憶中,她就智力低下,低到三歲孩子的水平。她倒有個健康正常的姐姐,長得眉清目秀。過一段日子姐姐就回來給寶香洗一次澡,清理一下住處。邊洗邊哭,哭日子的難,哭妹妹的苦,哭她們不解的身世。這時候,老街上的鄰居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圍過來勸慰,有的勸著勸著就開始撩起衣襟抹眼淚。

寶香後麵經常跟著一群孩子大叫:“寶香,寶香,是個大苕腔”,她的反應就是很快蹲下抓塊石頭擲過去,惡作劇的孩子才尖叫著一哄而散。寶香身材矮胖,和四成結婚後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女兒。四成經常去河裏撈些魚蝦回來做給寶香母女吃,更多的時候是四成一個人在薄薄的幾畝地裏耕種,春天插稻秧,秋天播油菜。看著這特殊的一家子,街坊們就說,也真是難為四成了。寶香則懷裏抱著一個孩子(其實算不上抱,隻是用胳膊挾著,孩子在胸前一副歪歪扭扭的樣子,看上去極不舒服),後麵跟著一大一小兩個。哪家殺豬宰羊什麼的,寶香都會拖著這三個孩子出現在哪裏。三個女兒中,隻有大女兒智力正常,其他兩個也有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礙。可是,大女兒五歲的時候,在張場橋頭,糧站前的公路上被一輛送糧的拖拉機軋死了。後來,寶香就瘋癲起來,經常不穿衣服跑出去。這時候,總會聽到四成用濃重的河南話大聲嗬斥她回家穿衣的聲音,然後強拖帶拽地抱她回家。再後來,寶香失蹤了。有段時間老街上的人不知道在哪裏聽到一種恐怖的傳聞,說是某個地方有喂養螞蟥的人專門抓活人去給螞蟥吸血,於是和寶香的失蹤聯係起來,紛紛猜測寶香是不是被這樣的人抓走為螞蟥當食物源去了。說的人毛骨悚然,聽的人也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幾年後,再也沒有人繼續猜測寶香到底去哪裏了。

那時候我也早已離開了張場去外地上學,接著工作了,偶爾回來也沒有想起追問這一家人的消息。直到二十年後,有一次去老街看望外公外婆,同行的小姨指著前麵一個胖女人說,“那就是寶香的小女兒,才跟一個四川來的啞巴移民結婚了。”這句話就像一不小心觸動了某處暗藏的機關,尖銳的報警聲在我心裏兀自響個不停。說起來寶香這個小女兒應該比我還小四、五歲,可是看起來卻如同一個四十歲的大嫂了。小姨又興致勃勃地談起四成,說多年前四十多歲的四成收留了一個比他大三十歲的流浪女人過起了夫妻般的日子,前年老女人壽終正寢,四成為她送終。現在,四成靠養羊賣羊肉艱難維持生計,可他還是經常收留來曆不明的流浪漢,現在他那間岌岌可危的土牆房裏就住著三個光棍,和他一起放羊、宰羊、賣羊肉,偶爾去河裏撈點魚蝦回來補充生活。

最後一次見到四成,是去年深秋,我牽著女兒的小手走在老街的橋頭,看到一臉黑茬胡子的他,穿著一件油膩膩的軍大褂,大聲地吆喝他僅剩的三頭羊回家。他老了,身形更瘦,臉上溝壑縱橫,看上去越發邋遢。女兒很緊張地看著眼前這人,用力地抓住我的一隻手,小聲說:“媽媽,當心!這人肯定是個壞蛋。”我拍拍她的肩,說,“不,孩子,他是媽媽的親人,是我們這張場老街上的鄉親。”

他也是六十好幾的人了吧?

女 孩

那天晚上,母親鄭重地叫住女孩,宣布要將她送到外婆家去。女孩並沒有太強烈的反應,抗拒或歡欣。她是個安靜的孩子。即使哭,也隻是哭,從不鬧。這次順從父母的意願,並不是五歲的她有多懂事,多懂得體貼父母幫助分擔家裏的負擔。她知道外公外婆疼她,她也親近他們。自打她出生,幾乎有四分之一的時光在外公外婆家度過。以走親戚的名義,以趕集的名義,以生病了方便打針的名義(她小時候是個多病的孩子),以農忙的時候父母無法同時照顧三個孩子,要外婆幫著看護一個的名義。再說,父母家離外公外婆的老街也不到兩公裏遠,父母可以隔三岔五來看她。

當時,她,一個五歲的女孩子,目光膽怯,行為懦弱,像一隻蜘蛛小心翼翼。她還沒有自己的網,不會編織,一無所有。她低頭走路,生怕對這個世界發出多餘的聲響。父母分身無術,三歲的大弟弟要人看護,現在又添上嬰兒小弟弟,好脾氣的外公外婆隻能是她最後的後方,唯一的去處了。這人世之初真正從自我吐出的第一根絲線,若隱若現。蛋殼碎掉後遺存的薄膜,無比小心地裹著女孩還未成形的流質內心。

在老街隨外公外婆的日子,絕大部分時間是快樂透明的。那時候,家長們幾乎都沒有餘暇陪伴孩子,孩子們都是放養狀態,自生自長。於是老街的窄巷,唯一的石拱橋,以及橋下的河、河畔的樹洞,構成了他們的全世界。有時候,年輕的小姨或舅舅們會帶她翻過稍遠一點的山坡,來到一片完全陌生的田野挖豬草。這是讓她歡喜雀躍的事——原來山坡之外也有闊大的莊稼和樹林。某一次,女孩在相同的興奮之後,忽然難過起來。一種難以梳理的莫名。她隱隱感知,自己有了永遠不能到達而悵然若失的如今與未來。

那天傍晚,女孩沒有和夥伴們去河裏玩耍。她忽然想媽媽了。她想起家裏脫了三塊油漆的書桌,壞了拉手的抽屜,還有堆滿穀物的廂房……。她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外婆家門口,望著父母家的方向。有幾隻鳥兒,在路邊的枯樹上唱歌,誰掛在繩子上的衣服,在風裏飄啊飄啊飄啊。她看啊看啊這溫暖的塵世,覺得有點慌,她的聲音變了,她對他們喊:你看見我媽媽了嗎,她把我丟在這裏就走了!可任憑她怎麼喊,他們依然各忙各的,他們聽不見。沒有一個人理她。

我已經不記得,那天晚上我是如何入睡的。第二天醒來,又恢複了明朗清透的兒童情緒。吃完外公炸好的油條,抹抹嘴巴,就快活地出去玩了。那莫名感傷的一頁,輕輕翻過去,被更多的日常蓋住。

許多年就匆匆過成一把風。在風中,女孩上學了,長高了,就拍拍翅膀飛走了,飛向了更多的未知。

孩 子 們

這個欲言又止的男子,一直到現在,我也並不認為自己完全了解他。他是好看的男子。五官清秀,眼神硬朗。他的內心也許一直循著理性所向,有屬於自己溫暖透亮的特質。行事原則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放棄了升學,去讀了技校。有甘願的勇氣。是的,他從小就是個叛逆聰慧的孩子,著迷一切不可預知的事物。在張場老街,在去村小上學的土路上,在長了水豌豆蕪子的河溝,在外婆家幽深的天井旁,我們是相處時間最長的玩伴。他的個子比我高出半個頭,他的家是當時張場老街上的富裕之家,他那勤勞而且有經濟頭腦的父母分別是我的大舅和舅母。他比我晚出生一個月,卻從來不叫我姐姐,我也理所當然地直呼其小名。一個是臨時寄養在外祖母家的女孩,一個是這個富裕大家族裏的長孫,兒童的遊戲中,女孩有被他率領的心甘,被他統治的情願。

放學回家,他扔下書包踢掉涼鞋就往外跑。女孩不知道哪裏又發生稀罕事了,興奮地緊跟其後。一直往西跑到一個漲水的河溝邊,就看到很多大人在溝裏捉魚。他滑下斜坡跳進了河裏,穿布裙子的女孩蹲在岸邊,眼巴巴地望著。他短褲的褲腳已經浸在了水裏,他像大人一樣弓著腰,雙手在水草底下輾轉探索,竟然很快就“哧溜”一聲抓住條筷子長的鯽魚。他誇張地咧著嘴、身子後仰著朝我走過來,一把將魚甩給我,同時甩過來一句話:“用根樹枝把鰓穿起來拎著!”我樂顛顛地跑過去,好不容易才拾起滑溜蹦跳的魚,折了一根柳枝,試了又試,還是不敢刺穿這條活魚。他看著“戰利品”還在我這個膽小鬼手裏做垂死掙紮,氣急敗壞地衝上岸來,奪下我手中的半截柳枝一下就穿過了魚鰓。“給!”我低頭接過血淋淋的樹枝,手心裏傳遞的是一個生命最後的呼救。絕望,有力,紊亂。而頗具英雄氣概的他已經開始了再次征戰。

那天很晚了我們拎著三條魚回家,卻看到裏屋舅舅的臉黑了,衝上來一把抓住濕淋淋的他就往院子裏拖,扒下褲子一頓暴打。他剛才還得意的臉很快變了,任憑舅舅的拳腳雨點般落在背上、屁股上,就是不求饒,也不哭。趴在凳子上咬緊牙關不做聲。外婆看不過去,小聲辯護:“娃子不就是貪玩下河撈了幾條魚嗎,說幾句就行了,犯得著這麼下狠心打嗎?”脾氣暴躁的舅舅喘著氣邊打邊罵:“狗日的叫你好生日子不過,跟老子一天到晚隻曉得撈魚摸蝦,家裏是少你吃的還是少你喝的了?淹死你個狗日的,全家都安逸了!”外婆趕緊閉嘴到廚房幫舅母端飯去,戰戰兢兢的女孩也緊貼著牆根去廚房。此時女孩是個被人忽略或赦免的幫凶。

經常和我們一起玩耍的還有楊陽和三元。

楊陽是和我們同齡的女孩子,她唱歌特別好聽,不是嗓音的美,更不是咬字吐字的技巧,而是——投入。這是我離開老街多年後才理解的詞。那時候老街橋頭的鄉政府唯一一台黑白電視機裏正在放《射雕英雄傳》,斷斷續續看了幾晚上後,她就能像模像樣地哼唱主題曲《鐵血丹心》:“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波瀾現。拋開世事斷愁怨,相伴到天邊……”結合一點似懂非懂的劇情,也能把我們感動得柔腸百結。她還很善於編故事。情節來自不太準確的曆史故事片斷(曆史故事則來自大人的閑聊,來自電視,來自外祖父的收音機),用想象力擴展情節填補細節,就變成了再創造的新故事,也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現在想來,楊陽在小時候就表現出了藝術天分,特別是文學天賦。

三元是比我們大三歲的男孩。三元每天放學後第一件事就是放牛。他爬到那頭黝黑的大水牛背上,牛就會自覺地馱著他走到河邊的淺灘吃草。三元永遠穿著一件藍布褂子,和他母親的褂子顏色一樣。他的家庭成員就他和他母親倆人。他的母親是個瞎子,砍柴做飯洗衣等活計卻做得很利索,隻是頭發總是亂蓬蓬的。我們從來不知道他爹去哪裏了,我們都不問。不是家裏大人有交代,也不是自己就懂得不戳人痛處,而是我們都不關心,覺得那是無所謂的事,是那大人的事。我們的心願簡單樸素:能在一起盡情瘋玩,回家不挨打。

那個曾帶我一起捉魚的男孩子,技校畢業後經曆了結婚,生子,下崗,然後離婚,孤身去深圳打拚。現在他買了兩台轎車,靠這兩台車在南方掙錢維持生活,去年還在張場老街橋頭樹起了兩層寬敞的樓房。1997年,我結婚不久,有一天晚上他曾找到我。並不到家裏去,隻喊讓我下樓說話。也許他覺得不方便,那時候我跟公婆住一起。他遲疑著開口跟我借錢,急用。我知道,他不是那種肯低頭求人的人,他一定真的遇到難處了。可是那時候我和愛人也沒有餘錢,當時我隻將手頭僅有的兩百元錢給了他。看著他在夜色中走遠,我在心底叫了聲“表弟”,心就痛了起來。

楊陽在1997年大專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也隨著打工的人流去了南方。其間辛苦,自不必說。她是我聯係最多的兒時夥伴,在剛去南方最危急的日子裏,是兒時就表現出的文學天賦用微弱的力量支撐了她,她靠給《深圳青年》等雜誌報紙寫稿,用細瘦的稿費維持了半年的生活。現在她終於已經在南方立足多年,有了一份和文化創作有關的,雖然辛苦但收入也不錯的工作。

三元是徹底失去聯係了。聽舅舅說,三元隻上了三年小學就輟學回家,孤兒寡母日子非常艱難。後來他母親病死,三元背著一床破棉絮去貴州尋找生計去了,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他就像一片葉子,被風吹走了,下落不明。

我常常想,對於很多人來說,走著走著,時常就忘記了開始的部分,忘記樂章開始時的引子,曾經那樣舒緩,隨意,自由。後來它們不幸被流俗擊中,成為謎底固定的謎語。

開始的時候,是我們在走,最後,是我們走散了。世間的事,大多如此。

秋天。死亡欲言又止。

樹葉說,我們跳舞吧。

這是一場沉澱。

天空一貧如洗,空落落的。沒有陰霾,沒有飛鳥,沒有愛情與甜言蜜語。秋天也有一種強烈的、直白的純真。清晨醒來,站在高樓上看萬物露出清晰完美的輪廓。天藍得格外清透。正午,層層雲朵在風中緩慢移動,仿佛曾經被掩藏的大量時光。金黃的陽光覆蓋在肥厚的玉蘭葉上,城外的河流沉默斑駁著流淌,樹木剝去華麗袒露高懸的鳥巢,雲朵在鷹的翅膀下輕柔地盤旋。到了傍晚,夕陽會用很久才燒成灰燼。

如果有風,風會裹著一些秘密遠行。裹著藤蘿的寂寞,裹著黃昏的暮靄,裹著遠處的炊煙,裹著農人勞作的薄影。山坡上的蘆稈被抽空了身體,節節高蹈,左右搖擺,不勝酒力似的醉,又仿若與誰共舞。如果可能,我想隨風鑽到眼前的枝枝葉葉中,沿途看開花的勝景,看枯敗的真相。順著那些血脈看看時光,怎樣運送青春的血液和激情。看一切是怎樣從容而勇敢進行的,沿著上天的規則怎樣有條不紊,艱苦卓絕地堅持著開出花來,再一步步成熟老邁。我們對視的時間,她婉約地一笑,算是最精致的交談。而我,在花開花落中,也已不是原來的我了。我正逐年老去,進入生命的秋天,就跟窗前的黃昏一樣,一點一點地沉入光陰的深處。很多年了,這些春華秋實和我的血液一起在體內循環往複。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鋸齒狀的恐慌。我所懼怕的,並不是無力自拔的感覺和眼下世事對視覺造成的眩惑;我懼怕的是這秋日的高朗,和這其中變得更加透明又道貌岸然的東西。它們遮蔽了陰影,與黑暗同質同構,在我平實庸常的生活中一點點汲走愈見稀少的勇氣和喜悅。

我也知道,人生其實是由大段的憂鬱組成的。歡樂隻不過是其中的點綴。而憂鬱才是人生的本色,才是使得人生變得詩意的本質力量,才是一個健康人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當一個人失去了憂鬱,那麼原因不外乎兩個:一是這個人已經不願意麵對憂鬱,不願意清醒地麵對人生,從而開始用繁忙的事務和五光十色的娛樂去麻醉自己。二是這個人不再希望認真地去了解自己,去了解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

那麼,親愛的,在最蕭瑟的季節裏,把你借給我吧。我們一起聽落葉,枕著林中歸鳥的叫聲入睡。窗外是黑的底色,潛藏著抑鬱和罪,很壓抑。不管它。世界再繁華或荒涼,你在我的安靜裏,我在你的深邃中。你不迷失,我不孤獨。你的存在於我的意義,就是讓我重新對愛有個理想。

目睹這個樸素的季節,冬去春來,夏盡秋至,一年的紛紛揚揚,似乎就是從秋來臨的刹那開始,熱鬧的肅靜起來,濃烈的清淡起來,混沌的明晰起來。也許,這樣內斂、平淡、安靜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尊嚴。

在超市買好最後一把青菜,手機響,愛人來電:“咱家的老太太走了”。我一時沒明白,急急地問:“她去哪兒了?不是說這兩天就接她來我們家玩一陣子的嗎?”愛人正心急火燎地開著車往老家趕,手機裏很快留下一串“滴、滴、滴”的冰涼忙音,像我慌亂無措的表情。

老太太是愛人的外婆,清瘦的八十多歲的外婆。

老太太並非天生就是老太太,腰彎著,背駝著。如緞年華裏她也一定有過薔薇花般的少女心事的。

如今她像所有的祖母一樣,老邁,慈祥,好性情。

她吃飯端的青花碗,皆是殘羹湯。

她的衣衫是老棉布斜襟衫。

她的發髻總是在黎明前的青光裏梳好。

她偶爾到我們家做客,守在我女兒熟睡的搖籃前,攏著袖頭打瞌睡。

她計算著日子輾轉在兩個兒子家小心翼翼地生活,削減了幾乎所有的想法,隻餘下極其清淡的幾枝——能避雨的藏身之處,能果腹的殘湯剩飯。

她一個人拄著拐棍,站在滴雨的屋簷下望遠方,喃喃自語——老天還不收我上去喲,這麼久長地活著,是折磨喲……

她終是讓老天收上去了。這個傳統的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卻沒能壽終正寢。她在這個瑟瑟的深秋來到河邊,一件件褪下棉衣絨褲,隻穿著薄衫,舉身赴清池。她緩緩地做這些的時候,有過刹那的猶豫或顫抖嗎?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絕呢?嗩呐在朱紅的棺材旁歡奏著《高天上流雲》,這個不足百斤的老太太靜靜地躺著。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坐在棺材旁,我一張張為老人燒著紙錢。跳躍的火光中,忽然清晰地想起了小時候。我還記得我爺爺去世後,全家人忙完了葬禮,把頭上身上的孝衣解掉,每個人都重重地鬆了一口氣。親戚們開始在房間裏談笑,孩子們在院子裏肆意打鬧。那天門外的雨很大,從屋簷上墜落的水重重地砸在積水裏麵,發出啪啪的聲響。周圍的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人們好像已經把逝者忘記了,又重新開始了生活。油鹽醬醋,人情世故,你來我往,生活就像一條奔騰的河流,就這麼冷靜地、無聲無息地流淌著,不會記住任何一個人,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他們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麼絕望,我躺在房間角落裏麵的床上,眼淚忍不住奔湧而下,沒有人知道我失去了什麼,也沒有人知道我為何如此悲傷。隻有我知道,那個拄著拐杖在村口等我放學回家的人,那個在冬天把我冰冷的腳放到他懷裏溫暖的人,那個一輩子穿著圓口黑布鞋卻把攢下的錢全部給我繳學費的人,就這麼離開了,再也看不到了。他走了,一個人,孤孤單單,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影子,而我們已經重新投入了新的生活。

佛說,人死如燈滅。一盞燈似的人走了,被泥土和淚水收藏了,屬於他的那盞燈呢?從我們的祖先追溯到祖先的祖先,屬於他們的有多少盞燈呢?他們如秋葉片片落下,漸次熄滅,沉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可是哪兒能安放得下如此數量龐大的燈呢?

老太太被推進火化爐之前,我們圍上去見最後一麵。單薄的身子,蒼白的唇,緊閉的雙眼,僵曲枯瘦的手。有陽光從玻璃窗子裏透過來,斜照在擔架旁開得正豔的一排串串紅上。有塵埃在光柱裏起舞。它們是否在提醒活著的人,生命其實就是一粒塵埃啊,雖是無足輕重,卻也是可以在開有鮮花的世間載歌載舞的。

終是沒能忍住淚流。

燥熱的盛夏傍晚瞬間被隔離成外界。這天然絕妙、黑暗窄小的樹洞把我收藏。縮在這一個人的神秘境地,開始感覺陰陰的涼。剛鑽進來時刹那的清爽感覺迅速消遁,此時被汗水浸透的白色的確良襯衫惱人地粘在背後。耳朵是黑暗中頑強的光亮,它扯起尖細的神經密切監聽外麵的細微聲響。有人來了!我精神為之一振,更用力地抱緊發涼的身子,陰森中不適的感覺被看不見的大掃帚一掃而光,全神貫注於接踵上演的高潮。我聽出來人正是小胖,他走路總是左腳重右腳輕疲遝疲遝的。白晃晃的陽光透過洞口的草隙斜斜地照進來,直指我的紅布鞋,天哪,小胖一定會發現的!趕緊將雙腳往後收攏,驚愕得捂住了嘴巴,狠狠地又捏了一把汗。結果他沒有絲毫停頓地走了過去,這個傻乎乎的死胖子!我心裏笑開了,扭了扭緊張的腿腳,放鬆下來。啊,又一陣腳步聲,而且很快靠近!我甚至聽到楊梅和大宏在竊竊私語,他們好像發現了我的蛛絲馬跡,正準確逼近!仿佛定時炸彈就要爆炸了,已經進入了讀秒的關口,我就被定格到這個經典鏡頭,渾身上下所有的細胞進入高度戒備狀態,牢牢地數著它急促緊迫得罪惡滔天的心跳。我甚至看到遮擋在樹洞口的狗尾巴草被劃拉了一下,光線隨之瀉進來半扇。先前絞盡腦汁千方百計萬般艱難鬥智鬥勇地偽飾和隱藏,都是為了這一把的成功——如果就這樣暴露於光天化日眾目睽睽,那遊戲就該無味地結束了。樹上密密的蟬聲戛然停止,世界瞬間一片真空狀態。終於,隨著晃蕩的草影慢慢靜止,我知道我成功了!他們一定是失望地向下一個疑點走去了。我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所有的汗毛重新卷曲伏貼下來,每個毛孔都溢滿勝利的喜悅。就像軍隊擊退敵人一次猛烈的進攻,興奮之餘,要作短暫的修整,準備投入新一輪的戰鬥。

兒時,熱衷於做這種翻雲覆雨,隱藏與尋找的遊戲。“捉迷藏”不叫“捉迷藏”,我們叫“躲貓”。躲貓,多形象啊,貓本就是神秘靈巧、神出鬼沒的生靈,前麵還加上一個“躲”字,這玩法,隻聽起來就光怪陸離地閃光了。試想,哪個孩子不心儀這種驚心動魄的玩意?所以,這麼多年過去, 六歲那年那次,和楊梅、大宏、小胖等一起“躲貓”的感覺,不僅沒有讓時光覆蓋,反而被打磨得更加鮮亮。

遊戲沒有結束,我們繼續。

在等待敵人的二次衝鋒裏,則充滿著無限可能。過於安靜,會讓人忐忑。他們為什麼還不來?於是陷入猜測:是在集體商議新的戰術,還是被我方的氣勢壓倒,悄悄撤兵了?再者,讓我方等到筋疲力盡、放鬆警惕的時候,來一次更猛烈的反攻?人在自己的世界經常不得安寧,我被自己的想法累壞了,被許多假象蒙蔽了。樹洞裏越來越涼,我扯起背後濕津津的衣服,偶爾放下來挨著皮膚,竟然有種涼透後的刺痛。蟬又不慌不忙地唱起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再也盼不到任何異樣的聲響。時間的每一秒都荊棘叢生,我幾乎要崩潰了。呼吸也越來越不暢,稀薄得近乎氣若遊絲。我湊到洞口輕輕撥開細密的狗尾草,卻看到光線越來越暗,立在河床旁的岩壁顏色越來越深。終於試著小聲“喂”了一聲,停住細聽,沒任何應和;接著趴在地上將頭伸出洞外又大聲 “喂”了一聲,隻有風吹樹葉的聲音、清水流動的聲音在暮色四合的鄉村愈加響亮。不見楊梅和大宏,也沒有小胖的影子。我連滾帶爬地鑽出樹洞,呆呆地立在荒野中,任黑夜漫過雙肩。他們都走了,隻剩下我一人。孩子們的信守是那麼輕,如同他們柔弱單瘦的身子,風一吹,暮色一來,就絲絲縷縷地飄走了。一種被遺棄的恐慌和悲涼瞬間襲上來。我以為我如此的處心積慮可以輕鬆勝出,可誰知竟演變成了一場沒有收尾的遊戲。原來還有一種結局,在輸贏之外。這是當時六歲的我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