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突發奇想叫肖鐸有了防範,諸樣留一手是必然的,隻不知道他的病症發作在哪一處。留神觀察了很久,似乎沒有什麼異動,暫時可以放下心來。
到了正月十五這一天,宮中設有元宵宴。各色餡兒的湯團放在大篾籮裏,怕粘底,鋪上了一層米粉。音樓從噦鸞宮過乾清宮,出夾道看見幾個太監從膳房裏出來,扛著篾籮一路走,籮眼兒裏撒鹽似的,青石路上零零落落染了一地白。
今天是上元,雪早停了。往遠處看,天空澄澈,襯著底下紅牆黃瓦,藍得出奇。
“過會兒大宴完了,奴婢伺候主子回去換身衣裳。今兒宮裏下鑰晚,準許嬪妃們走動。娘娘老家大概沒這習俗,咱們北方過十五,成了親的女子上正陽門摸門釘兒,走百病,還能保生兒子。”寶珠笑道,“正陽門怕是去不了,上奉天門倒可行。那裏幾個銅釘兒摸的人多了,比起別的來要亮得多。”
“摸門釘生兒子?”音樓搖搖頭,“不準。我娘嫁給我爹,十五也摸門釘兒來著,結果摸來個我。老太太站在產房外頭等信兒,聽見是個姑娘轉身就走,一麵走一麵還啐,說是賠錢貨。”
“老太太不開眼,有您這樣的賠錢貨麼?您托生到他家,是他們家上輩子燒高香了。”
音樓但笑不語,其實老太太說得真沒錯,肖鐸上回訛人,把他爹訛得傾家蕩產,可不是賠錢了麼!
說話兒進了乾清宮,今兒人齊全,嬪妃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冷的天還舉著團扇,也不知幹什麼用。自打帝姬走後音樓就落了單,沒人和她紮堆兒啦,她形單影隻很是可憐。進了屋挑個角落坐下,遠遠往寶座上瞧,皇太後戴著黑紗尖棕帽,身上穿洪福齊天襖裙,倚著個大引枕,正和貴妃說笑取樂。
她百無聊賴,低頭勾鈕子上掛的梅花攢心絡子,不防有人走過來,手裏托著一個盅,躬身道:“娘娘吃糯米的東西愛反酸,這麼著對身子不好。先進點羹墊墊,回頭稍微用兩個意思意思就是了。”
音樓抬起頭來,他頰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恰到好處的溫存,是給她一個人的。要不是礙於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多想一下子縱到他懷裏。她忍得辛苦,鼻子發酸,卻咬牙扛住,伸手接過來,頷首道:“廠臣有心了,多謝。”
他的目光靜靜流淌過她的臉,很快調轉開視線,怕一個閃失失了控,被人瞧出端倪來。這樣的生活他也過得厭倦,以前一個人的時候做事沒有顧忌,現在不一樣,瞻前顧後唯恐護不得她周全。她是捆綁在鷹腿上的細索,皇帝這招果然極奏效,他已經沒有辦法逃脫了,注定要一直替他賣命。
彼此相距不過兩步,他不能靠過去,連多逗留一刻也不行。曹春盎趨步上前通傳,低聲道:“聖駕已經過了西華門,幹爹到門上恭迎吧!”
他提了曳撒出去,不多會兒就見禦輦從夾道裏過來了。
皇帝是一身八團龍袍,頭上沒戴折上巾,不倫不類束了條攢珠抹額,手裏把玩一塊雞蛋大小的紅油皮和田玉,心情似乎很不錯。下了禦輦也沒言聲,悠哉哉踱著方步進了乾清宮正殿。
滿屋子人都站起來納福迎駕,皇帝叫免禮,笑吟吟掃視一圈,視線在殿內一角略作停頓,然後轉過身來請大家安坐。
帝王家的家宴和尋常人家不同,從來沒有一大家子圍坐的慣例。打頭是太後和皇帝的寶座,既沒有皇後,那皇帝身側的位置就空著。貴妃以下的嬪妃們兩人一桌,音樓和郭麗妃搭夥,麗妃不太待見她,落座後就沒怎麼和她說話。
宴是個好宴,升平署備了細樂,叮叮咚咚地敲打著,氣氛不覺沉悶。皇帝多情,在座的人都曾得過一陣寵幸,每個見了他都含情脈脈。音樓端起甜白瓷小碗喝湯的時候還在想,今兒大概沒那麼多仙丹出爐,要不萬歲爺一高興,每人賞一顆嚐嚐鮮,明兒宮裏太醫還不夠用的。
上頭太後和皇帝母子說體己話,太後問:“皇帝在西海子住得還踏實啊?兩頭有堤岸通著的,咱們不得過去,你要時常走動才好。宮裏是根本,那頭不過頤養的地方,久待不合禮數。”
皇帝諾諾答應,“朕人雖在西苑,心裏卻一時不忘朝政大事。今兒趁著佳節,想討母後一個示下。”他麵上含笑,趨了趨身道,“中宮懸空太久,就像一個人沒了脊梁骨,有腦袋什麼用?腦袋支不起身子來。偌大的家業總這麼撒著叫母後操持,於兒子來說是不孝,於社稷穩定亦是不利。”
太後哦了聲,點頭道:“是這話,上回張皇後的事兒過去快兩個月了,是該好好議議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也是同樣的道理。你能有個決斷我很喜歡,打算抬舉誰,心裏有成算了麼?”
皇帝直言不諱,“兒子和端妃娘家姐姐的事,想必母後也都聽說了。朕是一國之君不假,君王也吃五穀雜糧,拋不開兒女私情並非十惡不赦嘛!兒子眼下一門心思想立音閣為後,若得母後首肯,這就下詔接音閣入宮……”言罷小心覷了太後兩眼,“那麼母後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