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闊(1 / 2)

音樓果然是小才人出身,眼皮子淺,以為南下的船無非就是烏蓬,一葉扁舟在山水間遊蕩,多麼的孤寂且富有詩意!其實不是,督主到底是督主,不管實權怎樣變更,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排場還是少不了的。

登船那天天氣奇好,一行人出朝陽門乘的是哨船,到天津衛才換寶船。碧波藍天下遠遠看見碼頭上停著個龐然大物,船頭昂船尾高,上下足有四層。船艏正麵是巨大的虎頭浮雕,兩舷有鳳凰彩繪,艉板還有展翅欲飛的大鵬鳥。人站在陸地上,仰頭也隻看到船幫,要是登了船,不知是怎樣一幅景象。

曹春盎見音樓觀望,趨身過來笑道:“老祖宗沒走過水路吧?福建沿海管這種船叫福船,能遠航、能作戰,當年鄭和下西洋就是用的它。這船是尖底,吃水深,九桅十二帆,開起來平穩,也經得住風浪。聽說長有四十丈,寬也在十六丈,光一隻錨就上千斤重呢!”

音樓點頭道:“是大得很,我沒坐過船,這回倒是托廠臣的福了。”

彤雲在邊上問:“小曹公公,您也隨行麼?”

曹春盎說:“督主下江南,我這個做幹兒子的不貼身侍奉,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不是?”他對音樓作揖,“督主臨行前就知會奴婢了,老祖宗在船上一切用度隻管吩咐奴婢。這趟南下扈從一多半是東廠番子,老祖宗千萬別隨意走動,那些人都是大大咧咧的莽夫,一個閃失得罪了老祖宗,督主要問奴婢罪的。”

東廠和司禮監不同,隻有提督是太監,底下的檔頭和番役是從錦衣衛裏精挑細選出來的拔尖兒,都是結結實實的真男人。運河裏航行,過滄州到鎮江,少說也得跑上個把月,督主這麼囑咐,大抵是怕端太妃接觸了男人,再弄出什麼岔子來。他嘖嘖感慨,他幹爹不知在上頭花了多少心思,苦就苦在人是皇上先看中的,要不然供在府裏做個管家奶奶,幹爹這一輩子也就有了作伴的人了。

再厲害的人物,也指望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但凡外麵遇著點波折,再或者心裏裝了點兒心事,不告訴枕邊人告訴誰呢?人不能憋久,久了要憋壞的。像他幹爹這樣的人才風度,要是上下齊全,多少女人排著隊讓他挑揀他都不稀罕!

音樓往前看,肖鐸穿著官袍站在渡口,臨水的地方風比別處大,狂嘯著卷過去,吹起了他曳撒的袍角,高高揚起來。

船上放木梯下來,閆蓀琅並幾個送行的拱手長揖,“督主一路順風。”

肖鐸嗯了聲,撩袍上台階,走了幾步回頭瞥了眼,“能拿得定主意的事不用問我,切記膽大心細,莫逞匹夫之勇。”

閆蓀琅道:“從北京到南京,飛鴿傳書一日應當能到。屬下們不敢自作主張,必定事事請督主示下。”

他的話半真半假半帶試探,即便是再倚重的人,也絕不敢十成十按謎麵上的意思辦,必定再三斟酌才敢回話。肖鐸聽了還算稱意,又昂首想了想,“你府裏的事,我也有耳聞。勸你一句,終歸是宮裏出來的人,留些體尊臉麵,不單是為她,也為你自己好。”

閆蓀琅吃了一驚,抬頭看他,很快又垂下眼來。沒想到他會關注他府裏的事,李美人和端太妃走得近,料想是這裏走漏了風聲。他有些慚愧,躬身應了個是,“屬下失策,叫督主笑話,實在是沒臉見督主。”

他仰唇一笑,“牙齒和舌頭還有磕碰呢,夫妻間這種事免不了的,日後自省就是了。”恰好音樓過來,他便不再多言,扶著扶手上船去了。

京杭運河是黃金水道,漕運往來都靠它。寶船起了錨,把帆都鼓起來,這就離港南下了。音樓原想到船頭看看的,可是上了甲板環顧,四周圍全是錦衣華服腰配雙刀的人,隻得作罷。跟曹春盎進了後麵船艙,裏頭帷幔重重,細木的家具擺設也很雅致,和陸上的臥房沒什麼兩樣。

她問曹春盎,“督主的艙在哪裏?”

曹春盎喏地一指,“和您的艙一牆之隔,您在這兒敲敲木板,他那頭聽得見的。”言罷又撫膝道,“水路長得很,中途有幾回停船靠岸,到時候老祖宗就能活動筋骨了。開頭幾天難耐,老祖宗有個頭疼腦熱的也不打緊,船上有太醫,隨傳隨到的。您瞧這陣子天兒熱,快晌午了,一會兒我讓人給您送食盒來,您將就用點兒,沒事兒您就歇覺,也是作養身子的好時候。嘿嘿,我瞧著,老祖宗到咱們府裏這麼長時候,氣色好了不是一星半點,還是提督府的水土養人!您隻管好好歇著,到時候請太傅一敘,他老人家見您過得滋潤,心裏定然寬慰。”

這話說得很是,她這個位分的人,沒有受過寵幸,吃穿都有限度。以前照鏡子,覺得自己像個蔫茄子,自從進了肖鐸府上,油水足了,人也活泛起來了,曹春盎這個功邀得很有道理。

彤雲千恩萬謝把曹太監送出去,轉回來伺候她坐下,挨在邊上給她打扇子,“水上風大,咱們晚上睡覺窗戶開條縫兒,後半夜隻怕還得蓋被子呢!”

音樓頭有點發暈,船在水上走,再穩也覺得騰雲駕霧。她長出一口氣,仰在藤榻上喃喃:“這麼多人,弄得打仗似的。我還想上船頭看看,這下子也不能夠了。”抬起手,拿手背蓋住了眉眼,“剛才看見肖掌印和閆太監說話,我就在想,上回求他給李美人說情,他一口就回絕了,這人真是鐵石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