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鳳凰穀的孩子(1 / 3)

第01章 鳳凰穀的孩子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狂風裹挾著沙粒在空中飛舞,整個世界都變得混沌起來,如同天地初開時的景象。空氣中彌漫著尖嘯的聲音,那是鬼魂們在不甘地嚎叫。

或許,在這樣的地方,也隻有鬼魂才可能存在吧。

風漸漸弱了下來,地上的流沙如金色的水銀般流動著,不經意間衝刷出一具慘白的頭骨,為這個亙古荒蕪的地方增添了一分死寂。

可就在此時,這毫無生機的大漠裏竟然出現了生命的跡象——

一匹瘦弱的老馬,正在沙丘中努力地想要站起來,它渾身枯骨嶙峋,原本紅色的鬃毛已被沙塵染黃,看上去長短不齊疙疙瘩瘩。細細的淡黃色沙粒不斷地從它的鬃毛裏抖落下來,落在那已被沙土埋了半截的另一個生命體的身上。

那是個年輕的僧人,衣衫襤褸,滿麵塵土,背上背著一隻破爛的帶著黑色紗幔的鬥笠,一雙黑亮的眼睛閃耀著靈動的光芒。

剛才太可怕了!從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風!

搓了搓已凍得麻木的手和耳朵,僧人雙手撐地欲坐起來,忽覺手感有異,回頭一望,自己的左手竟恰好按在了那具頭骨上。

頭骨瞪著空洞的眼睛,盯著他,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

這一路上,他已經見過無數的白骨——人的馬的駱駝的,它們爭先恐後地向他訴說著一個又一個悲壯的故事。然而眼前這個離他最近,又是在剛剛經曆了一場沙漠風暴之後出現在他的身邊,他在死裏逃生的餘悸中望著這個不幸者,感慨萬分。

不知道這是一個商人還是僧人,自己是該叫他“檀越”呢,還是該叫“大師”?[1]

嗯,他是這片沙海中的先行者,還是叫“前輩”吧。

他合掌施禮:“弟子玄奘,拜見前輩。”

言罷扣下頭去。

“弟子孤身西行,欲前往婆羅門國求法,不期於此地得遇前輩,也是前世有緣。前輩無論是何因緣置身於此沙河之中,都是大勇,弟子心中既感且佩。祈望前輩已往生極樂,弟子……弟子……”

他本欲祈請這位不知名的前輩保佑自己西行順利,但想了想,還是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頌上一段《往生咒》,玄奘站起身,茫然四顧——

四周除了沙子還是沙子,波濤般高低起伏的沙丘,一模一樣的景致,讓他感到有些眩暈。身上的僧服被狂風撕裂多處,早已看不出原來的色彩,隻有與這茫茫大漠融為一體的黃沙色。

風完全停了,天邊露出一抹乳白色的天光,照著這蒼茫大地上的一人一馬,仿佛整個世界就隻剩下了這兩個生靈。

這便是令西域和河西商人聞名喪膽的“莫賀延磧”,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流沙河。

這個白天熱風如火,晚上寒風如刀,幹旱得沒有一滴水的地方居然以“河”來命名,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玄奘搖頭苦笑了一下,為上天的這個玩笑。

其實他進入這條沙河隻有短短的兩天時間。卻感覺到這時間已經漫長到讓真正的河流在他的記憶裏變得模糊起來,仿佛那真的已經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了……

那是一條他叫不上名字的河,是他此生記憶的起點,河水清澈透亮,宛如九天之上漂下來的銀河之水,在輕緩地流淌,陽光灑在水麵上,泛起點點輝光。

一條漂亮的船,正劃開水波,緩緩行駛過來,船舷上倚靠著一個小男孩兒,他隻有三四歲的樣子,一雙清澈純淨的眸子正專注地望著船下那柔亮得像綠緞子一樣的河水。

陪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眉目清秀,一臉緊張地扶著他,生怕他會掉到河裏去。

“姐姐快看!多漂亮的花啊!”小男孩稚聲稚氣地叫了起來。

他們的船正駛過一片長滿蓮花的地方,那隨風搖曳的白色蓮花映襯著孩子粉雕玉琢般的小臉兒,顯得分外好看。

“是啊,真是漂亮,”女孩也被這美麗的花兒吸引了,“咱們摘幾朵,回去插在船艙裏,好不好?”

說著,細長的手指伸向一朵沾滿露珠的花朵。

誰知尚未碰到,一雙小手已經抱住了她的胳膊:“姐姐別摘!”

“怎麼了?”女孩兒縮回了手,不解地看著他,“禕兒不是喜歡嗎?”

“開得好好的,摘了多可惜啊,” 小男孩一臉不忍地說道,“就在這裏看,不好嗎?”

女孩兒覺得有些可笑:“可是,船一過了這兒,禕兒就看不到了啊。”

“那就留給別人看吧。”禕兒認真地說道。[2]

那是他們隨父親去江陵赴任的路上發生的情形。如此瑣碎的事情,居然還曆曆在目,恍如昨日,那些美麗清淨的蓮花仿佛就靜靜地開放在他的心靈深處……

想起父親陳慧,玄奘便不由得為之歎息——那是個滿腹經倫的儒士,平日裏褒衣博帶,頗有幾分魏晉名士的做派。潛心三墳五典,一門心思沉醉於學問之中,州郡曾舉薦他為孝廉,朝廷也曾任命他做江留縣令。但官場黑暗,他不願置身其中,因此做不了多久,便掛冠辭去,毅然決然地回到故鄉,過著耕讀課子的隱居生活。

這一次不知因何緣故朝廷又授他為江陵縣令,禕兒記得,自從接到這一紙任命後,父親便一直鬱鬱寡歡,連帶著母親也是一臉的憂愁。

一家人剛剛上路的時候,看著騎在馬上憂心忡忡的父親,他曾天真地問母親:“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去江陵。”母親鬱鬱地回答。

“江——陵——”他重複著這個名字,“那裏好嗎?”

“好。”母親說。

“你騙人,”禕兒道,“一定不好!不然父親為什麼不高興?”

母親仿佛被驚醒,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說道:“是啊,一定不好。”

她輕掀車簾,看著車窗外那水墨畫一樣的山色,美麗的大眼睛滿溢著濃濃的憂鬱。

“禕兒,你父親是難舍故土,他不願離開鳳凰穀,不願離開這平靜的生活啊。”

聽了母親的話,禕兒也覺得舍不得離開家鄉了。在他小小的心靈中,再沒有比家鄉更美更好的地方了——那是個位於中原地區的美麗山穀,梧桐樹蔭、淡淡霧藹中的小小村莊,村外林裏被各色花草簇擁著的彎彎曲曲的小徑,是他童年的王國。他小小的身體靈活地穿梭在綠樹叢林間,帶著無憂無慮的快樂,就連陽光也仿佛被他感染了,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他的身上、臉上,留下一串串明亮的光點,一切都是那麼的生機勃勃……

禕兒從小就相信,家鄉的陽光是有香氣的,這香氣就藏在那片山林之中,花的香,草的香,泥土的清香全是它賜與的,還有無數美麗的生靈:忽扇著翅膀的蝴蝶、會唱歌的小鳥,都到這香香的地方來安家。

還有他自家院落裏的那口井,清涼甘甜的井水伴著他長大。村裏人都說,那井裏的水有神力,所以陳家小公子才會這麼聰明。他們給那口井起了個名字,叫做“慧泉”。

喝了慧泉的水真會變聰明嗎?他不知道,但村裏的孩子們都信以為真,羨慕得不得了。於是他便用小桶裝了水挨家挨戶地給送去,讓他們也都嚐嚐這慧泉的水……

對了,還有鳳凰,家鄉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鳳凰穀,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聽老人們說,曾經真的有鳳凰飛來過,而且,就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天。[3]

“當時,天空中湧起了層層霞光,鳳凰台上瑞光普照,百鳥聚集,久久不散。打東南方向飛來一隻鳳凰,在村前的那個土台上盤旋鳴叫三聲,隨後便翩翩起舞……”村裏的老人們都會講古,描繪起當時的情景來繪聲繪色,恍如親見。

“後來呢?”禕兒被這個故事所吸引,他想,那個傳說中的神鳥一定美極了!

“後來?後來小公子就出生了,大家都說,陳家小公子可不是一般的人哪!”

“那隻鳳凰呢?”他還在窮根究底。

“鳳凰嘛,在那個土台子上呆了三天,然後就拍拍翅膀飛走了,所以咱們都管那個台子叫鳳凰台。”

“再後來呢?”禕兒還在繼續問,“就沒再飛回來嗎?”

老人們笑了:“小公子真會開玩笑,鳳凰可是神鳥,來了一次,已是咱陳河村莫大的福氣。要是經常飛來,那還叫鳳凰嗎?聽老輩人說,鳳凰要五百年才鳴叫一次呢,小公子出生時趕上了,那叫有祥瑞為伴……”

隔著車簾,禕兒仰起小臉望著車窗外純淨的天空,癡癡地想:我出生的時候真的有鳳凰飛來?現在我離開了故鄉,若是再有鳳凰飛來,可就看不見了啊。

小小年紀的禕兒第一次感到了遺憾和不舍,在他身下,車輪吱吱扭扭地行過,留下一路的歎息和無奈……

車窗外,一道淺灰色的院牆在綠樹的掩映下忽隱忽現,那便是靈岩寺了。[4]

“母親,我們還去靈岩寺上香嗎?”禕兒問。

“不去了,”母親答道,“昨天不是已經跟寺中的師父們告別了嗎?”

“師父們還送我書呢。”望著遠處那座漸行漸遠的寺院,禕兒心中很是不舍。

他還記得第一次去靈岩寺的情景,那時,父親剛剛接到去江陵的任命,雖然心中不喜卻也不敢違抗君命。母親說,那就去靈岩寺拜拜菩薩,順便求個簽吧,看看此行是吉是凶。父親點頭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