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悸動
恰如那年少的溫柔
初中的時候,我因為成績好被學校重點培養。老師單獨給我上課,我享受了諸多特權,大掃除、體育考試什麼的統統可以不參加,犯錯誤的時候,老師總是慣著我,隻懲罰別人。再加上我是個發育遲緩的豆芽菜,也不是那些家境優裕、書包裏永遠有昂貴零食的千金大小姐,同學們個個都對我敬而遠之,到最後,連願意和我同桌的人都沒有。我表麵上裝得毫不在乎,我一樣考第一名,我每天都驕傲地昂起頭一個人走來走去,卻忍不住用餘光去瞄走廊上三三兩兩在講體己話的女孩。同學們玩彈珠或者丟沙包的時候,我坐在厚厚的習題冊後麵,分出一隻耳朵來聽他們尖叫嬉鬧的聲音。有的時候,我還能聽到幾個男生的名字,有的是同年級的,有的是學長,有的是學校田徑隊的,每一個名字被念出的時候都會收獲一陣歡欣的尖叫聲。我揣摩著她們說的“喜歡”啊、“愛”啊、“帥氣”啊、“拽”啊,那些甜蜜又新奇的詞語像狗尾巴草一樣撓得我癢癢的,我好奇到如果誰能和我分享那些八卦的話,就算被沙包狠狠地擊中一百次也沒關係。
隔壁班的W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生命裏的。校外英語補習班的第一次課,他抱著課本和水壺,踩著鈴聲急匆匆地走進教室,略略環顧了一下四周,就徑直走到我的旁邊,小聲問我可不可以坐下。
我聽到教室的幾個角落裏發出“咦”的聲音,包括我們班的女生Y。我聽得出她的聲音,因為她就是丟沙包的時候說話最多的那個,全校似乎沒有她不知道的消息,也沒有她打聽不到的八卦,她每次一說“快來”,我們班所有的女生便都圍攏過去。
我愣了許久,因為從來沒有被人問這樣的問題。直到他困惑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準備再朝前走的時候,我才突然大爆發地喊道:“沒人,沒人,快坐下吧。”
我手忙腳亂地把東西全挪到自己這邊,“哐啷”打翻了鉛筆盒。他彎下腰,忍住笑替我把鉛筆、圓珠筆、水筆、鋼筆都撿起來,鋼筆尖摔出了一攤墨水,他小心翼翼擦幹淨之後再遞給我。
握著他替我撿起來的鋼筆,我的心竟然跳得像兔子一樣快,老師叫我的名字,我站起來張開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在Y刺耳的笑聲裏,我突然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選C,選C。”
“選C。”我麵無表情地說,老師也無話可說,揮揮手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之後,感激地望向W,卻隻看到他飛快地記著筆記。
下課之後,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瞄他,看到他快收拾完了,我也立刻把我的文具盒丟到書包裏去。我順理成章地和他一起走出教室,抬頭挺胸,雄赳赳氣昂昂,因為身邊有了他的存在而覺得揚眉吐氣。Y從座位上站起來,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們。我走出了很遠,偷偷地回了一下頭,看到她還站在窗邊沒有回過神兒來。
周一我去教室的時候,班級裏的人圍成一圈在談論著什麼,其中數Y的聲音最響:“真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和這種怪胎做朋友。”“就是,就是。”A、B、C、D、E紛紛附和。突然有人說:“他是不是沒戴眼鏡啊?”“就是,就是。”又響起了一片附和聲。他們看到我走進來,大多數人都噤了聲,隻有Y,當著我的麵咂了咂嘴,才回到座位上坐下。他們不敢當麵得罪我,因為我若去老師那裏告狀,他們便要被罰蹲在門外做二十個蛙跳。
可是我才沒心情去老師那裏告狀呢。我坐在座位上,望著語文課本上雷鋒的畫像,心裏想的卻是W的側臉、他做題目的時候抿起來的嘴唇。這是第一次有人靠近我的生活。
W的教室在我們教室的斜對麵,靠近走廊的那一邊。但我卻不敢明目張膽地去他教室門口看他,生怕他聽到Y他們給我起的那些難聽的綽號。我後來發現從操場邊上那個從來沒有人去的舊秋千架正好可以望到W的教室,我每節課下課鈴一響就衝過去,一邊心不在焉地蕩著秋千,一邊暗暗期盼著W能走出教室。有的時候他趕著去其他地方,身影隻在我的視線中一晃而過,有的時候他站在走廊上,喝水、伸懶腰,或者和別人說話打鬧。他每次望向我這邊的時候,我都立刻挺直腰杆、抬頭挺胸,充滿笑容地望著他,雖然他一次也沒有發現過我。
一開始的每個周六,我都擔心W不會坐到我身邊了,擔心他覺得我隻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錯誤,特別是當W真的配了眼鏡之後。那個周末,Y早早就召集同學等在教室裏看我的好戲。
我比聽老師在講台上念期中考試的名次還緊張,但W還是徑直走到我的身邊坐下,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拿出練習冊,然後很自然地拿過我的,對起了答案。“為什麼第三題選B?”我從焦慮中回過神兒來,也伸過頭去,看起那道題目來。
課間的時候他發現了我書包裏的《哈利·波特》,立刻兩眼放光地拿來看。
“我媽媽把我買的《哈利·波特》扔掉了。”他撇撇嘴,“她總是要我幹家務,不許我浪費時間。”
“幹家務?”我吃驚地問,我每次一走進廚房,媽媽就像趕小雞一樣把我趕去彈琴或者讀英語。
“是啊,我媽媽最近迷上了打麻將,我得在她打完麻將回家之前做好消夜。”他滿不在乎地說。
我吃了一驚,但卻因為太過年幼無知,不明白他生活裏的重擔。我隻是把《哈利·波特》朝他的方向推了推。整整一節課,我們都躲在體積龐大的英文字典後麵看小說,屏息凝神地看哈利·波特有沒有把巴克比克救出來。我們一邊偷眼瞄老師有沒有發現,一邊小心翼翼地翻著書頁,頭碰著頭,他的頭發輕輕刮擦著我的臉頰,因為提心吊膽,在一節課的時間裏我們已經出了一頭汗。
有了哈利·波特做紐帶,我再也不用偷偷地張望他,不用有事沒事就去老師辦公室,隻為了可以光明正大走過他的教室門口,不用在早晨做操的時候伸長脖子尋找他卻在他回過頭來的那一秒再飛快跑走。他會在午休的時間走到我教室的門口,約我出來,我們一起在走廊裏看書,或者去曾經是我的秘密花園的秋千架。他有一下沒一下地蕩著秋千,長腿不時蹭過青草地。“這裏能看到我們班教室呢!”他突然欣喜若狂地說。
那天我和他在秋千架下待得忘記了時間,回到教室的時候已經上課了,老師聽到敲門聲本來麵有慍色,但看到是我,卻也沒問什麼,隻說了句:“下次不要上課鈴響了再去廁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