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三日後回門,景秀拜別傅正禮和幾位姨娘,又看過姊妹們和鬆音後,隨邵謙啟程去往京城,她隻帶了巧娘、白蘇、聽春和解秋,清風閣其餘的人都留在府裏照顧鬆音。

馬車緩緩前行,景秀在離開滁州城門時,淚水決堤,長這麼大,她是頭一回去那麼遠的地方,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

邵謙抱著她連聲安慰。

此時,滁州城又一輛馬車駛出,裏頭坐著合目養神的傅四爺,還有曾九和阿莽,馬車四周則是索超帶領的十餘兵馬,一路護送。

兩輛馬車朝著同一方向行駛,但所走的道路卻截然不同,傅四爺走的是官道,邵謙行的是民道,一路停停歇歇,帶景秀看遍萬千風景。

於十月下旬,終抵京城。

都督府內,數個管事和小廝們早已站在廣亮大門前,迎接老爺和新夫人。

景秀見這巍峨門庭,赤金匾額,庭院莊重肅穆,雖占地不大,但京城寸土寸金,邵謙又不驕奢貪貴,於這十來畝之地,足夠讓兩人愜意地過日子了。

管事道有貴客拜訪,邵謙領景秀至廳堂接待。

一見來人,邵謙行跪拜大禮,景秀才知是今上到訪,料想不到九五之尊會親自出宮接見,忙隨邵謙跪地行禮,她舉止雖拘謹但也從容得體。

“這位就是令愛卿在外數月不歸的奇女子?”朱祁鈺淡淡含笑,讓他們起身。

他穿了件暗紫色鑲金邊袍子,濃眉深目,渾身流露出與生俱來的皇家華貴氣質。

景秀汗顏垂眸,邵謙扶起她的手,緊緊握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心悅她,免不了花費些時日。”

朱祁鈺這才打量了會兒景秀,讚道:“愛卿眼光不錯。傅家子女皆是品貌獨具,麗妃豐姿冶麗,戶部侍郎家的兒媳蕙質蘭心,愛卿夫人是難得的清麗脫俗,這傅氏女乃世家閨閣小姐表率。”

景秀驚恐,卻不敢在這位皇帝麵前亂說話。

邵謙知她顧慮,連忙回道:“皇上過譽了,內人秉性純良,溫婉識體,臣喜她這點,故急娶為妻。”當著君主麵,他毫不掩飾這些,又道,“臣與她一路奔波回京,還未歇腳,她身子欠安,許她先回房歇息吧!”

朱祁鈺頷首,對景秀道:“夫人姐姐也在後宮,聽永清說,她在滁州與夫人結識,讚夫人性情和善,請夫人閑暇時去宮中多走動。”

景秀見這位皇帝對自己禮貌親和,又想他此前對傅四爺種種,及罷黜百官等昏庸之事,與麵前之人不大一樣。轉念又想全是因他仰仗邵謙,不然不會親自離宮迎接,不免行禮應是,道:“妾身告退。”

她退出門,早有下人引路,帶去正室寢房。

朱祁鈺此番出宮親迎邵謙,一是念心腹重臣久離京,二是有急事相商,正是邵謙離京前,曾與他提議廢除太子一事。

如今太上皇已重返南宮,邵謙看朱祁鈺對此事心意已決,他也不好再阻攔,卻聽朱祁鈺道:“太子朱見浚在東宮感染疫疹,命危!”

他勃然大怒道:“太子不過五歲,年幼無知,皇上怎可對那小小弱兒下手!”

他剛硬正直,直言不諱,這個他一手扶持起來的皇帝,於他而言,是君亦是友。

朱祁鈺也正是因邵謙耿直忠良,有謀有略,對他的話素來言聽計從。當初瓦剌之變,是他勸太後扶持自己登基,又勸服百官讚同。於邵謙而言,除卻君臣之外,朱祁鈺拿他當恩師益友,滿朝文武中,他最器重的唯邵謙是也。

朱祁鈺誠懇道:“朕已登基三載,三年來,朕重任愛卿,勵精圖治,改革吏治,使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富裕,朕無愧先祖。正如愛卿當初所言,‘天位已定,寧複有他’,朕立朕的皇子見濟為東宮太子有何不可?母後卻偏要同朕作對,保住見浚太子之位。引得朝堂之上,大有擁立太子的謀臣蠢蠢欲動。太子之位一日不定,朕的龍椅一日坐不安穩。難道待朕百年之後不傳位自己親子,而傳給皇侄兒,豈不令天下人笑話?”

邵謙臉色沉硬:“皇上少安毋躁,這件事不是不可為,應從長計議,太子是太後所立,皇上不能不顧及太後尊麵,就算您有此心,實不該用這等手段。如今太後年邁,又能保太子之位到何時?”事已起,他多說無益,而是語重心長地問道,“現下太子病情如何?太後那又有何動靜?”

朱祁鈺道:“太子被母後接到永壽宮,對朕避而不見,也不許朕派太醫去救治,朕不知安危。母後這樣行事,實在叫朕難堪!母後向來敬重愛卿,愛卿明日早朝後去趟永壽宮勸慰她吧!”

邵謙頷首道:“臣明早就去。”

朱祁鈺喜道:“如今愛卿娶傅氏之女為妻,朕又加封麗嬪景月為妃,算起來,愛卿與朕是連襟兄弟,朕重用愛卿,其他官員也不會再多言。待太子之事落定,朕打算升傅正禮為太子太師,愛卿意下如何?”

“不可!”邵謙一口拒絕,“傅大人無心來京上任,由他在地方為民請命吧!皇上不必顧念他是臣嶽父而有意提拔。一直以來,自有言官彈劾臣專權,幹預六部內閣,皇上再對臣嶽父加封,又讓朝堂異言四起,臣如今娶妻,不是孤家寡人一個,免得讓內人聽些傳聞擔驚受怕。”

邵謙的官已升到無可再升,朱祁鈺還想恩封他世襲侯爵,卻早被他一口推辭,如今想提拔他的嶽父,也是為邵謙仕途長遠著想,再次被拒,朱祁鈺隻笑說:“日後私下同朕說說,傅家這位小姐是如何打動愛卿的?”

邵謙淡然一笑:“這些日後再談,臣隻望皇上少召見內人進宮,她不喜宮中奢華。再就是,臣從前沒有休沐日,如今懇請皇上恩準,一月三日休沐。”

朱祁鈺詫異:“愛卿離京四月,休息得還不夠?”

邵謙未答,隻是拱手懇請,朱祁鈺破格恩準,又同他商議朝堂其他事宜。

兩人聊了近兩個時辰,送走朱祁鈺後,天已暗了,邵謙回到內室,見景秀正在鋪床,他輕腳走過去,從身後抱住景秀道:“還是離京的日子舒坦。”

景秀聽他言語疲憊,問道:“皇上來是有什麼大事嗎?”

邵謙本不想將這些朝堂的事說與景秀聽,卻經不住她連番追問,才如實告解。

景秀驚訝,太子得了疫疹,小孩子抵禦力差,如何熬過去。

邵謙則道:“稚子無辜,我既是恩封太子太保,會想辦法保住他。”

景秀想了想道:“要不然,你把他抱回來?以前在萍鄉時,小孩子到了冬季就容易患疫疹,還得被大人們隔離,鄉下有些土方子可用,你讓我試試。太子的疫疹這般拖著,怕熬不過去。你要是代表今上救了太子,太後說不定肯鬆口,而太子因病情不穩定,身子耗損虛弱,到時候百官們也會同意今上改立太子,不是兩全其美嗎?太子才五歲稚童,什麼也不懂,不該因這些爭鬥卷進去丟了性命,倒不如平平淡淡地活下來。”

這法子是不錯,可邵謙心裏添堵,他抱緊了景秀,將下頜擱在她頭頂上,沉聲道:“你知道,那孩子是太上皇的骨肉。”天知道,他真不想讓景秀再同太上皇有一絲牽連。他知曉,太上皇重返南宮,對景秀餘情未了,可這丫頭冒著不怕被傳染疫疹的危險,要救治他的孩子!讓他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景秀知道他想什麼,伸出手臂回抱著他道:“我隻是可憐那孩子罷了,無父無母照顧,小小年紀要經受這麼多磨難。我家裏有個弟弟叫壽哥兒,也才五歲,生得玉雪可愛,隻是身子孱弱,每日喝藥,得人不離身地照顧,瞧著真是可憐……鬆音肚子裏的孩子還未出生,我做姑姑的沒能做什麼,隻想做些善事當作為那未出世的孩子積德積福。太子尊貴無比,我要是救了他,他的福澤會保佑大哥的孩子。相公,你就答應了吧?”

景秀撒嬌般地捶了捶他,惹得邵謙一陣心癢難耐,抱她去了床上,壓下她身子,咬著她耳朵道:“好,我去試試……”

又是一夜折騰,翌日,景秀還在熟睡時,邵謙就已穿上朝服上朝。

至半晚才歸,回來就抱著一男孩,正是皇太子朱見浚。

那孩子眉清目秀,隻是臉上滾燙,身上冒著猩紅色皮疹,一睜眼,就緊緊地抓著景秀的手,奶聲奶氣道:“母後……母後……孩兒好難受……”

景秀尷尬,邵謙已沉了臉色。

景秀心疼朱見浚病成這般,輕輕拍了拍他,好言安慰幾聲,哄他睡去。

好在這疫疹患得不深,倒來得及醫治。景秀衣不解帶地照料,用了些土方子,又請徐恒來幫忙,十來日時間,朱見浚退了燒,病情緩解。

朱見浚病好後,對景秀如親母般,整日圍著她轉。

景泰三年十一月,朱見浚被廢除太子之位,朱祁鈺改立朱見濟為皇太子,恩準朱見浚留邵都督府長住。

這一住,便是好幾個月。

景泰四年二月,初為太子的朱見濟忽而中毒夭折,朱見浚當即被孫太後接回宮中撫養,與邵謙夫婦分離。

朱祁鈺聽聞唯一的皇子身亡時,痛不欲生,令邵謙全力徹查此事。

邵謙在徹查時,發現宮中妃嬪互爭寵愛謀害皇家子嗣,令朱祁鈺子嗣單薄,隻是後宮爭寵曆來如此,他尚未有頭緒,又得知右都督石亨私鑄銅錢,惡跡斑斑。邵謙查出證據,秉公執法,削官嚴懲,石亨心生怨憤,與邵謙割袍斷義,後來多次暗中陷害他,挑動各禦史用苛刻文辭上奏彈劾,還暗指邵謙私造船桅出海以圖不軌。朱祁鈺正值喪子之痛,見邵謙未能查出因果,又在出海一事上證據確鑿,便降罪於他,邵謙遂辭去五軍都督之位,賦閑在家,與景秀縱情山水,優哉遊哉地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