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怪事年年有 今年特別多(1 / 3)

第一回 怪事年年有 今年特別多

明朝景泰三年,這一年的春日甚是邪異,大雪下了一個月還未消停,四處鬧雪災,百姓流離失所。尤以滁州為重,隻見滿城街巷,銀裝素裹,好不蕭條。然而城中清流街東的澗溪巷卻不盡然,那巷中高牆深院,青石鋪地,端的是城內數一數二的顯赫人家,滁州知府——傅府,這座祖宅便在其中。

隻見兩扇黑漆廣亮大門內是一座四進宅院,宅院內亭台樓閣、畫棟雕梁,舉不勝舉,仆役、丫鬟穿梭其中,俱是輕手輕腳。

不過,今日來來往往的仆役卻比平日格外多,原因無他,隻因六小姐要回府了!

說來也是一樁怪事,這位一出生就被趕出府的庶出六小姐,其母柳如眉出身青樓,十幾年來府裏都無人提及她,生死未知。老爺和太太卻突然說要接她回府,甚至還把西廂院的大暖閣騰出來,讓她入住。這樣大的恩典,府裏的庶出小姐可絕沒享受過。

下人們議論紛紛,都想看看柳姨娘生的女兒到底長什麼樣。理應是今早能到,卻遲遲不見人影。

到了正午時分,外院還沒消息傳來,雪花卻又密又急,如撕棉扯絮般,紛紛揚揚,下得正緊。下人們不敢怠慢,凍縮著身子服侍在遠香堂內外。

遠香堂是傅府的當家主母霍氏的居所,此時她正在暗廂房裏念經,隻見她手執念珠,嘴裏不停地念著:“求祖宗保佑,保佑她能順順利利地回來……”

暗廂房為佛堂清靜之地,霍氏不許太多人進來,隻有陳豐家的在裏麵候著。她看霍氏嘴裏念了不下千遍,不由得勸慰道:“太太切莫太擔心,瞧著今日雪大,隻怕是路上耽擱了。”

話音剛落,霍氏手中的念珠“嘩”的一聲,斷線落地,一粒粒念珠的落地聲砸進她的耳朵裏,分外刺耳。霍氏跪在蒲團上,突然睜開雙目,抓著陳豐家的手道:“我總覺得心裏不安,六丫頭回府,我真怕會是一場劫數……”

陳豐家的好是驚訝:“太太怎麼會這麼想?”

霍氏看著佛龕上供奉著的白玉觀音,雙手合十,虔誠一拜,才慢慢扶著陳豐家的手從蒲團上起身,坐在紫檀雕花靠背椅上,好半日才喃喃自語道:“六丫頭五歲那年回過府一次,那日也是大雪,如今日一般。當時她得了天花,巧娘帶她回府,她們跪在門口一日一夜,求我們診治。你還記得那日的情形嗎?”

陳豐家的如何不記得,六小姐瘦瘦小小的身子跪在冰天雪地裏,凍得她整個臉毫無血色,後來她站起來,指著高高的廣亮大門,詛咒般地嘶吼道:“如果有一日我再回府,必讓你們不得好死!”

僅這一聲詛咒,陳豐家的回想起,渾身便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冷得她將身子一縮。但她看霍氏的臉色十分難看,便寬慰道:“太太您多慮了,那時她才五歲,小孩子家家的說的都是氣話,當不得真。再說咱們早打聽到,六小姐得了嗽喘病,這些年都是靠藥物支撐著,早已是病懨懨的身子,況且這事已過去快十年了,想必她都忘了,您就放心吧。”

“但願如此。”霍氏良久才歎息一聲,她攥緊了手腕上的綠鬆石十八羅漢手串,仿佛是自言自語,“幸好她有十四了……”

陳豐家的猛然驚醒,接回府再過一年,到及笄就能出嫁了……

正想著,外麵的婆子急急叩門,稟報:“太太,外院來報,六小姐到門口了!”

霍氏一喜,忙站起身,走出暗廂房。陳豐家的趕緊拿了金剛手佛陀黃銅暖爐,跟了上去,然後將手爐遞給了霍氏。

那婆子站在門外行了禮,卻又支支吾吾地說:“隻是……六小姐的馬車停在西角門時,她走下來,卻往正門去,站在門前動也不動……”

霍氏將眉頭一皺,婆子垂下頭,不敢再語。

陳豐家的看霍氏臉色陰鬱,忙委婉道:“大概是六小姐想看看咱們府裏的氣派……”

霍氏睨了一眼陳豐家的,目光森寒。

陳豐家的也覺得這話太牽強。富貴人家,法度森嚴,隻有正室嫡出的才能走正門,而妾室庶出的可都是從偏門進出的。

這可如何是好?

府裏六小姐到正門口的消息,一時間鋪天蓋地傳開了,大家都以為六小姐從小在外長大,不懂大宅門的規矩,才要從正門進。卻偏偏經管事提醒後,她依舊紋絲不動地站在正門口,後麵一個眉毛稀疏的婦人也站立不動,年長的管事認出她是以前服侍柳姨娘的丫鬟巧娘。

細看那六小姐長得肖似當年的柳姨娘,一張雪白的瓜子臉,柳葉般的雙眉,清亮如水的大眼睛晶瑩剔透,還透著一層水霧,挺直的鼻梁,薄薄的雙唇,人還未笑,嘴角卻抿成了小小的菱角。

府裏小姐眾多,各個貌美如花,六小姐這相貌也是拔尖的。

隻不過那身青白妝花緞褂子透著股鄉土味,看得出是天青色洗白,袖口前襟還縫著大大小小的補丁,月白色的襦裙也泛著黃,這一身打扮,便是府裏未入等的小丫鬟,也沒見穿得這般寒酸。

外院管事好言相勸,她卻也不回一句,隻是怔怔地站著。

她瘦削的身子迎著風雪,筆直地站立在廣亮的大門前,未上台階,任由雪打在臉上,凍得渾身直哆嗦。

良久,她才抬頭仰望,記憶中的廣亮大門還是這麼壯觀,那門梁上的八座金蟾紋替,又翻了新色,曾經四枚雕以“吉祥富貴”的菱形門簪,如今又添了兩枚。

這樣的廣亮大門,似乎昭示著如今傅府的富貴,更甚往昔。

可是,在記憶的最深處,她和巧娘就跪在這個地方,哭著哀求父親、母親,求他們救她。

他們卻說,她是個野種,不配站在傅府的台階上,別玷汙了傅府的門楣……

他們還說,得了天花,不如趁早死去,往左筆直走有條澗溪塘,她娘也是沉了那塘……

然而,如今她卻很想說:“我活著回來了……”

遠香堂裏,姨娘和小姐們規規矩矩地坐在堂屋,沒一人吭聲。但每個人都在心底掂量著、計較著一番,六小姐想從正門進,這樣不懂規矩,太太也能忍?真是亂了套。

陳豐家的扶著霍氏來時,眾人皆緩和了麵色起身,敬以福禮。

霍氏坐在太師椅上,陳豐家的端了一個舊窯小茶杯,給霍氏斟了杯熱茶,她慢慢地飲了一口,看著支摘窗外的雪花,眉頭不自然地皺了皺。

大小姐傅景沫見此光景,憂心地走到霍氏麵前,柔聲道:“母親,六妹妹還在門外,雪下得這麼大,我們去把她接進來吧!”

她說話聲音極甜、極清,令人聽了,感覺有說不出的舒適。僅僅十七歲的她,肌膚似雪,細如凝脂,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今日,她穿了件象牙色的繡金百蝶窄袖褙子,翠藍色的挑線裙子,一步一搖,端的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

霍氏看了一眼景沫,眉頭皺得更深。

“不行,憑什麼要母親去接,她懂規矩嗎?她隻是一個庶出的女子,況且她姨娘又做了那樣的事,是不是我們府裏的還不知道呢。我看她故意站在外麵受凍,就是要母親親自去接她!”說話的這位小姐隻有十一二歲——傅景汐,與景沫是親姊妹。隻見她臉蛋微圓,相貌甚甜,眉目英氣,與景沫是截然不同的氣度。不過嫡出的小姐,總是萬般脾氣。

霍氏看了她一眼,嗔怪道:“怎麼說話的?”

景汐暗暗地吐了吐舌頭,扭頭坐在雕漆椅上,然後看著平頭案上的甜白瓷花觚,兀自置氣。

屋子裏的人皆不言語,景汐是府裏最小的女兒,十小姐,自小就得到傅府老爺傅正禮的喜歡,受寵非常。而庶出的小姐們則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不敢亂語,嫡庶之分立現。

不過大家都認同景汐那番話,六小姐隻是個庶出的小姐,太太讓她回府,她還不肯進來,好大的架勢呀!

霍氏不見動靜,大家也都不敢作聲。一時屋子如膠凝脂,冷得人直打寒戰,大夥兒都抱緊了手爐。

少頃,霍氏轉臉問安姨娘:“安姨娘,依你看,該怎麼做?”

安姨娘靜靜地端坐一旁,突然聽到霍氏的問話,臉上露出幾許驚訝,旋即便垂下頭敬道:“六小姐從小在外長大,吃了不少苦頭,老爺肯讓她回來認祖歸宗,咱們該好好安置她。隻是這孩子不懂事,到底是在外麵養大的,確實放縱了些。看來回了府,太太少不了得多教導她一些規矩。”

安姨娘慢吞吞地說著,霍氏頷首微笑道:“那這樣吧,就由你代替我去接她,她姨娘與你認作姐妹,你去自然好些。”

安姨娘眉目一躍,麵露難色,七小姐景璃突然道:“母親。”她越眾上前,走到霍氏麵前,輕聲道:“母親,我姨娘與六姐姐的姨娘是好姐妹,可六姐姐的姨娘是害過我姨娘的啊,我怕姨娘看到六姐姐,會記起往事來……”

景璃把聲音壓得很低,說完話,她緊咬著唇,臉色發白。

安姨娘拉過景璃,忙道:“太太讓我去接,那我這就去準備。”

霍氏看了一眼景璃,眸中噙著淡淡的笑意:“七丫頭越來越會說話了,以前倒不覺得,你這孩子常不在我跟前走動,平時話也少,我卻忽略你了。我記得你和六丫頭是同年出生的,該有十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