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我不止一次地站在王城的高牆上，背對著臣服於我的子民，背對著金碧輝煌的宮殿，背對著我守護了一輩子的王座，眺望著太陽落下的方向，麵朝著再怎樣追趕也無可企及的天際線，淚流滿麵。
我叫黎，父親是高貴的王，我降生的那天，河出圖，洛出書，祥瑞頻現。父王在眾人的圍拱與唯喏之中將我高舉過頭頂，用雄渾有力的聲音向所有的人宣布我就是下一任王。王城廣瀚，目力能及之處皆是跪拜與臣服。祭司模糊而又年邁的臉倒映在巨大的祭壇上，婆婆揮舞著古老的巫杖，低吟囈語般的祝歌，一遍又一遍地為我祈福。
年幼的皇子，願您避開疾病，茁壯成長。
新生的王，願您排除萬難，福澤您的子民。
我就是注定要成為下一任王的孩子，生就擁有一切。
我的母親出身於顯赫的鮮於式——那個門檻有如城牆一般高的家族。是華貴尊榮的後。我的舅舅是權傾朝野的權臣，連父王都要忌憚三分。不用想也知道我的出生更加鞏固了鮮於式在朝堂上的地位，可是我的母後從來沒有和我提起過她讓眾人欽羨的背景，好像那是一段往事，卑微而又遙遠。母後說，隻要我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繼承王位就如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般的順理成章。我的絆腳石們會被舅舅一塊一塊鏟除，雙手無需沾上鮮血，隻要做好父王的乖兒子，這個國家就會成為我的囊中之物。
母後曾經帶著我躲在父王上朝的大殿裏瞻仰父王的威儀，然而我看到的卻是身著蟒服的舅舅直指一朝大臣，像是一個巫蠱術士般將大臣們馴得服服帖帖。朝堂諾大，卻無一人敢與之爭辯。我看向母後，疑問的話還沒開口便被她眼裏如決堤洪水般洶湧的怨恨堵了回去。母後在怨恨什麼？是什麼觸犯了一向溫和的母後的逆鱗？是父王的孱弱？還是舅舅的咄咄逼人？我聽聞父王與母後在成婚前未曾見過一麵，鮮於族答應幫助當時羽翼尚未豐滿的父王鏟除其他王儲，讓父王登上王位，而條件是立我母後為後。在我所處的國度裏，素未謀麵的兩個陌生人結為連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尤其是活在風口浪尖的王族，更需要這樣的婚姻來增加自己爭權奪利的砝碼。隻是當愛情與權力被混為一談，我不知道父王會對母後懷有多少愛。也許在我出生的時候，父王和母後會像是完成了某個重大的契約一般如釋重負，這無根的親情，也就如飄萍般起起落落，不知所終。
還有我的舅舅，愛我甚於愛自己的孩子。奇珍異寶，但凡有可能逗小孩子開心的物什他都會毫不吝惜地送給我。父王身為一國之君不能做的，舅舅卻可以放下身段做到——像是讓我騎馬一樣騎在他的身上。我忘不了滿堂賓客的驚呼與愕然，而舅舅卻以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應和我駕駕的驅馬聲。
舅舅一定會是我最忠誠的臣子，我想。
婆婆是言氏的家主，雖說言氏也是世家大族，但人丁卻是少得可憐。據說是婆婆曾經預言到一場大災荒，為了幫助整個國家躲避災難，婆婆用家族的延續做了交換。“無非是一個小小的家族罷了，能為王做出犧牲是我的榮幸。”婆婆總是這樣說，笑容像皺紋一樣一直掛在她的臉上，我卻覺察出一股難以言盡的悲傷，洶湧的淚珠被阻攔在濕潤的眼簾後麵，我想抱抱她，卻隻是把頭埋在了她的膝蓋裏。
婆婆還教授我一些道理，是我身邊所有人的未曾提及或者說是避諱莫深的話。
“親愛的王，請您不要在您母後麵前直視您父王的眼睛，尤其是您舅舅也在的時候。”
“這其中有什麼講究嗎？”
“您父王的眼角在過去的征戰中留下了傷疤，被人盯著傷疤看是有失王室的尊嚴體麵的。”
“我知道了，婆婆。”
直到父王離開的時候，我都沒有留意到他眼角的疤痕，因為我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了更大的秘密，一個燃起我的妒火，衝昏我的頭腦的秘密。
“王您曾說過謊嗎？”
“不曾有過。”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想仔細了再回答，不然您可能就又說了一個謊。”
“那應該有過吧，我曾經對舅舅說我愛他勝過愛父王母後。舅舅會傷心嗎？如果知道了我的謊言。”
“親愛的王，傷心已必不可免，但你舅舅會一如既往的愛您，隻是請您千萬不要有下次了，這樣的欺騙比刑罰還要殘忍。”
我從未懷疑過婆婆說的話，就像從未懷疑過婆婆對我的愛。但這次我卻認為婆婆言過其實，言語並非刀劍，又豈能與刑具相提並論？
也許這個道理，要在我今後漫長的失去中慢慢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