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三
平型關風雲:戰爭中的政治與政治中的戰爭
某大型文學雙月刊某年出版的第5期,首篇刊登了長篇報告文學《平型關風雲》(以下簡稱《風雲》)。這是一篇看過之後讓人從細節到立論都無法接受的文章。現將實在需要辯駁之處羅列如下。
《風雲》開頭的第一句話是:“自從打完直羅鎮那一仗,將近兩年了,林彪還沒有再打仗。”
第一句話就是錯的。
直羅鎮戰役是1935年11月19日至24日,紅一方麵軍在陝北直羅鎮地區組織實施的進攻戰役。林彪作為紅一軍團團長參加了這次戰役。在該戰役之後,1936年2月18日至5月5日,紅一方麵軍又發起了東渡黃河、打擊山西國民黨軍的東征戰役,林彪又率領紅一軍團參加了東征戰役。東征戰役結束後,林彪才暫時脫離戰場,出任紅軍大學校長。說他從直羅鎮戰役之後到平型關戰鬥之前將近兩年時間未打仗,違背曆史事實。
《風雲》展現的第一個場景是,林彪“獨自帶著譯電員,乘一輛軍用吉普”,沿盤山公路爬上海拔1 800米的平型關,然後“吉普戛然而止。林彪從車上下來,興趣濃厚地登上平型關巔,舉起望遠鏡瞭望”。
第一個場景便是滑稽的。
吉普車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產物。當時美國陸軍軍需部將其研製出來,主要用於運送指揮人員、偵察人員及少量物資,所以被命名為“General purpose vehicle”,意為多用途車輛。“二戰”中的美國士兵取其諧音,稱它為“Jeep”,後來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將這種車輛直譯為“吉普”。林彪居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兩年,就坐上了吉普車向平型關奔馳,這一場景不能不讓人感到滑稽可笑。
《風雲》細節失真的地方還有多處。基本可分為兩類:
一類可以看出作者對曆史資料核對與把握得粗糙。例如文中說當時林彪“首次踏上山西黃土高原”。林彪不是首次踏上山西黃土高原。如前所述,紅軍東征時他已經“踏上”過一次。文中又說“自從8月25日八路軍改編誓師以來”。 首先,準確地講應該是紅軍改編誓師,而不是八路軍改編誓師;其次,8月25 日不是紅軍改編誓師日。8月25日是中共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正式發布紅軍改編命令日。紅軍的改編工作從8月初即開始。8月22日,南京國民政府軍委會正式頒布紅軍改編命令。同日,115五師(不是八路軍全部)未待全部改編完畢,即由陝西三原地區誓師出征(《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史》第二卷,軍事科學出版社)。
《風雲》還讓林彪這樣想:“他所率領的部隊,一萬四千人馬,正是另外兩個師的總數──第115師,仍舊是王牌軍的地位。”
另外兩個師指第120師和第129師。
首先,王牌軍王不王牌並不取決於部隊人數的多少;其次,《中國人民解放軍發展沿革》( 解放軍出版社1984年12月出版) 記載,抗日戰爭初期,由紅軍改編的八路軍各師實力如下:
第115師,15 500人;
第120師,14 000人;
第129師,13 000多人。
115師的人數無法達到“另外兩個師的總數”。
或許作者形容的是實際開赴前線的部隊實力?第一,文中沒有講明。第二,據120師戰史記載:該師開赴前線的人數是9 047人。129師戰史記載:該師開赴前線的人數是9 160餘人。“一萬四千人馬”(作者統計)的115師依然無法達到“另外兩個師的總數”。
《風雲》描述林彪在勘察地形時特別關注老爺嶺:“由於這個製高點對兵家來說,有難以用數字估量的利用價值,使林彪即刻聯想到曆代有眼光的兵家必定對這裏有過充分的利用。”其實林彪在具體部署平型關戰鬥時恰恰忽略了老爺嶺,以致戰鬥中一度出現險情:少部分日軍士兵搶先占領了該製高點。幸而指揮調動靈活,命686團立即組織有力部隊將日軍少部分兵力壓了下去,戰鬥方化險為夷(李天佑《首戰平型關》,《紅旗飄飄》第三輯)。
《風雲》讓朱總司令在平型關戰鬥後“高興地想:南京一直罵我們‘按兵不動’‘抗戰不力’‘遊而不擊’,這一回,你老蔣也不得不給我們發一個嘉獎令”。
“按兵不動”“抗戰不力”“遊而不擊”這些誣蔑我軍的說法,並非出現在平型關戰鬥之前。1937年七七事變後,8月初我軍即自動集中,進行改編。8月22日國民政府軍委會剛剛宣布紅軍部隊改編命令,115師即由三原地區誓師出征,9月25日就打響了平型關戰鬥。行動之果斷,抗戰之堅決,連國民黨也未料到。作者自己缺乏清晰連貫的時間觀念和基本判斷,卻讓我們的朱總司令去把將近兩年之後國民黨掀起反共高潮時講的話語拿到平型關戰鬥之時來。當時剛剛開赴山西前線的八路軍部隊連一塊遊擊區都沒有,到哪裏去“遊而不擊”? 短短兩個半月八路軍的行動令國民黨目不暇接,南京政府憑什麼“一直罵”?
至於作者提出的平型關戰鬥中115師傷亡人員數字,需放在後麵專門討論。
《風雲》細節失真的另一類,則來源於常識的缺乏。“吉普車”就是一例。還有文中把紅軍幹部指揮職務的提升稱為“軍官擢升”;稱共產黨的軍隊為“共產黨軍”,並將其和“共產黨人”並列,出現“共產黨軍和共產黨人”這種概念混淆和邏輯混亂的稱謂;說因為戰鬥中獲得了部分繳獲,林彪“作為師首長,他覺得對得起弟兄們”,盡管我們這支軍隊內部官兵之間從未以“弟兄”相稱;說林彪“長期征戰於南國水鄉”,盡管南國並非皆“水鄉”,而紅色根據地賴以存在和紅色隊伍賴以發展的那些邊緣區域,倒是山鄉的麵積遠遠大於水鄉的麵積。
《風雲》在最後處充滿激情地寫道:“放開大道,讓開兩廂。同日寇爭奪廣大鄉村。”這裏已實在讓人忍俊不禁了。不同時期概念的隨意搬用和對同一概念的隨意曲解,最終將作者的本意也置於了一個荒謬可笑的地步。
解放戰爭初期,中共中央在領導我東北軍民與蔣軍的鬥爭中,創造出了“讓開大路,占領兩廂”的八字戰略方針,意為不以占領和據守大城市及交通要道為目標,而以建立廣大的鄉村革命根據地為目標。“兩廂”在這裏已經成為了廣大鄉村和偏遠地區的代名詞。《風雲》在未弄清這八個字的來源和基本含義,甚至在連原話都記不清楚的情況下,把它搬移到抗戰初期,然後錯寫成“放開大道,讓開兩廂”。連兩廂都要“讓開”,還到哪裏去“同日寇爭奪廣大鄉村”?
我們說細節是一篇文學作品賴以取信讀者、打動讀者的細胞與生命,那麼立論就是一篇論說文章賴以支撐自身的架構與靈魂。采用文學方式論說曆史的《平型關風雲》,除了細節之外,還要給我們帶來一些什麼樣的立論呢?
從三個方麵探討:
一、平型關戰鬥到底是抗日決心的產物,還是個人野心的產物
《風雲》是這樣反複描繪的:“自從抗戰爆發以來,林彪顯得精神振奮,很想找一個同日本人較量的機會,以顯示自己獨立的軍事才華。”“現在來到平型關,就再也按捺不住要在這裏打一仗的衝動。”“千裏之外的率軍之將,到底擺脫了某種約束……抓住戰機打幾個漂亮仗,由此一鳴驚人,到時不讚成也得讚成。”“要想表現獨立的軍事才華,隻有在與強敵較量之中,才易於顯露。也隻有戰勝那中國人從來沒有戰勝過的‘皇軍’,才會收震驚寰宇之效。”“林彪急迫想創一個驚世之舉。”“‘大獲全勝、一鳴驚人’的可能與‘一敗塗地、全軍覆沒’的危險同時存在。”而“戰爭本身就是風險,沒有風險,就沒有英雄。”於是平型關戰鬥就成為作者至少兩次提到的林彪個人之“天賜良機”,難怪作者筆下的毛澤東要勃然大怒:“他還是想表現自己,想當抗日英雄!”然後“以掌擊桌,以致把妻子賀子珍剛剛泡好的一杯龍井茶掀翻了”。
《風雲》通過這些描寫向人們提示,平型關戰鬥不過是林彪個人野心的產物。
我們不要忘記以下幾點:
首先,平型關戰鬥是八路軍總部直接布置的。
平型關戰鬥之前,周恩來、彭德懷等人幾度與閻錫山等會商,協調八路軍在山西的作戰行動。當時正值大同棄守,閻錫山為挽回晉北局勢,準備集中兵力在平型關與敵會戰,望我八路軍與之配合。周恩來等當即表示:八路軍不宜擔負正麵陣地防禦任務,隻宜在進攻之敵之翼側和後方發揮運動遊擊專長。彭德懷在其自述中寫道:“我從總部出發時,就考慮八路軍如何爭取在抗日戰爭中頭一仗打個勝仗,以提高共產黨和八路軍的威望……當閻錫山談到以王靖國和陳長捷兩軍分守平型關和茹越口,另以一個軍守雁門關時,我說:你們堅守平型關正麵,我115師出五台、靈丘、蔚縣地區,隱蔽集中在敵前進道路兩側,待敵進攻平型關時,從敵側後夾擊進攻平型關之敵軍……閻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