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中國春運和“創傷療法”(1 / 1)

朱大可:中國春運和“創傷療法”

動物遷移是自然界中詭異的現象之一。帝王蝴蝶的超大數量遷徙,澳大利亞聖誕島1.2億隻紅蟹的海岸移動,北極燕鷗往返7萬公裏的超長途飛越,總數曾達到60億隻的候鴿遷移,灰鯨長達1.8萬公裏的繁殖與覓食運動,旅鼠的看似愚蠢的自殺式“死亡行軍”,東非角馬長達5000公裏的轉場運動,都已創造地球生物史上的極限紀錄。而在諸多影像紀錄中,最令人震撼的是北美馴鹿的事跡:近18萬頭馴鹿,每年從南部林區遷徙到位於北極苔原的繁殖區產犢,而後不顧狼群和棕熊的捕獵,重返越冬區,完成長達數千公裏的遷移,場麵氣勢恢宏,驚心動魄。

但所有這些偉大的長征,都無法跟人類的紀錄相比。在21世紀,地球生物的遷徙紀錄,已經被一個全新物種——“中國農民工”所徹底刷新。這種高等動物,在每年冬季1月到2月期間的40多天裏,往返於中國東部和中西部之間,人數多達8億,總流量超過34億(人次),占世界人口的一半,刻寫了地球生物史的巔峰紀錄。

沒有任何一種生物能在規模、勇氣和溫順程度上與中國人媲美。該物種麵對購票障礙、昂貴票價、極度擁擠的運載空間,以及由此帶來的各種難以想象的困苦,毫無畏懼、年複一年地往返於覓食區(大都市)和繁殖區(故土)之間,製造跨越空間的生命奇跡。

不僅如此,這場大遷徙還提供了新的證據,證明人類擁有戰勝旅途困境的智慧與機巧。今年流行的“春運神器”,除原始的手推車、小馬紮、塗料桶、蛇皮袋、扁擔和舊報紙外,又出現了各種升級換代版,其中被媒體和網民大肆追捧的,有“硬座寶”、“鴕鳥枕頭”、“大腿枕”、“貪睡支架”和“車頸枕”、“箱包防丟器”、“攜帶型集尿袋”、“開道慘叫雞”、“拒踩鉚釘鞋”、“充電寶”、“迷你麻將”以及“搶票軟件”等等。所有這些發明物形成一條粗大的界線,對中國農民工跟遷徙性動物,做出了深刻的人類學分野。既然無力改變惡劣的春運體製,返鄉者就隻能利用外延工具,改善自己的生物性能,以適應嚴酷的長途跋涉。

在那些“春運神器”中,有兩件物品具有重大的象征意義,其一是“大腿枕”,該枕頭以特種海綿製成,其手感模仿人體皮膚及肌肉,甚至還有微隆的肚腩;另一神器叫作“鴕鳥枕”,其形狀猶如一個臃腫的頭套,可以用來遮光與隔音,該設計借用了“鴕鳥政策”的原理——在被天敵攆急了之後,鴕鳥總是把頭紮進沙堆,以為自己看不到對方,而對方也就無法發現自己。這是農民工用以自我安慰的工具,從無法改變的嚴酷現實中,它搭建出一個臨時而微小的烏托邦空間。

撇開社會學家所稱的外部遷徙動因,我們所要追問的是,究竟是什麼“精神春藥”在推動“中國馴鹿”——農民工的周期性返鄉運動?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謎題,但正是“大腿枕”和“鴕鳥枕”揭示出中國春運的本性。它是一種聲勢浩大的鄉愁,寄寓著底層勞動者對於故土、親屬、舊友的思念,並由這種思念而尋求團聚與重逢。在這樣的文化訴求裏,還應當包括對於所有過去生活痕跡的周期性緬懷。

導致這種鄉愁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中國農民工對未來的迷惘和對現實的焦慮。鑒於東西部、城市和鄉村的巨大落差,落後、破敗、蕭條和資源短缺的故土,無法承受他們的未來夢想;隻有到東部發達城市謀生,才能獲取生存和發展的基本空間。但基於戶籍製度的限定,那些最辛勤的城市建設者,卻無法成為新家園的主人,於是他們隻能在兩地之間狂奔,以搬運一個關於“家園”的文化幻覺。

在某種意義上,春運就是“春暈”,也即一次農曆新年期間的自我電擊,可以將其視為最劇烈的創傷療法。它利用一個混亂低效、放肆斂財的運輸體係和一種充滿苦難的遷徙,來重申改變命運的必要性。每一次返鄉,都是一次痛徹心扉的自我告誡,激勵著農民工跟鄉村道別,成為東部都市的未來居民。但這場悲劇的真正要害在於,無論都市還是鄉村,都不是中國農民工的真正家園。隻要農民工沒有找到自己的理想地,這種鍾擺式回家運動就將永不停息。

深藏在這場空間運動背後的是時間的悲劇。擁有漫長曆史的鄉村,正在麵臨土壤貧瘠、人口流失、村社瓦解、資源殆盡的終局。就跟瑪雅人的寓言一樣,它宣喻了五千年的大變局,而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唯一出路,似乎隻能是告別鄉村,走向“城鎮化”的未來,通過無數小城鎮的崛起,終結長途遷徙的理由。如果這場悖論式變革能給農民帶來真實利益,而非製造新的苦痛和悲劇,我們就能指望“春運”成為一個可笑的曆史陳詞。

(朱大可,當代著名文化批評家,學者,小說及隨筆作家,是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文化學者之一,著有《守望者的文化月曆》《記憶的紅皮書》《華夏上古神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