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張勝友:但開風氣不為師
苗凱
張勝友奇人異相,一語中的。他瘦小精幹,雙耳卻又大又垂,比例極不相稱,同事戲稱他有張“農民企業家”的臉,他一笑置之;他操著一口極不普通的普通話,卻自稱是一千年前的中原官話;他待人親切和善,與他見麵聽他聊天,隻覺得如遇一位博學長者帶著你上下五千年,早忘記他一生的傳奇和身份的顯赫……
“我的財富是經曆”
張勝友出生於1948年,在閩西一個偏僻小山村裏度過了難忘的孩提時代。父親是鄉村教師,在永定縣撫市中學教語文課,給他取名“勝友”,源於唐代文學家、大詩人王勃的《滕王閣序》“十旬休暇,勝友如雲”句。
張勝友從小讀的課外書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外國文學名著基本沒有涉獵過。從小學到中學,他的作文常被老師當作範文宣讀,作文比賽總得一等獎。上初中時他就有一個念頭,將來要當個作家。一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和班裏另外兩位同學心血來潮,一起在校園裏望著月亮對天盟誓:將來一定要當作家!這不過是一個半大孩兒童稚的對於未來的幻想,如流星劃過天際,即便燦爛而美麗,照亮的也不過隻是一個孩童的心靈。但是這幻想的力量又是巨大的,有了希望,未來似乎便會沿著希望前行,於是才有了後來的張月主友,有了他以筆和才氣為改革開放寫下曆史的注腳。
張勝友上初二時,解放軍空軍某部來他有〕學校招收飛行員。那時飛行員三個字對於他而言非常崇高神聖,便報了名。校長聽說了,叫來張勝友,讓他張開嘴,對他說:“你看你都掉了顆牙齒,怎麼能當空軍飛行員呢?你老老實實跟著我念書吧!”很快張勝友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讀懂了校長維護一個少年自尊心的好意。原來,張勝友的爺爺在兩歲時從搖籃摔下來斷了腿,長大後就瘸了。張勝友說:“農村瘸子不能勞動,那麼以後怎麼生活?親戚朋友湊點錢讓他去擺地攤好養活自己。祖父很聰明,有頭腦,就做當地的條絲煙生意,居然越做越大,有了加工廠,而且跟我外祖父合作。我外祖父是廣東的,我們這邊加工,外祖父那邊經銷。結果土改的時候就弄了一個工商業地主。我的家庭成分也就從此有了汙點。”
張勝友讀高二時遇到教改,規定每一科目的教師都有權推薦本科的尖子學生免於考試。他是數學、物理、化學、語文、政治、外語……所有的科目都免試。校長希望他考清華,因為考文科政審要求會更高些,所以希望他學好數理化。暑假時,老師們把張勝友留下來不讓回家,讓他在學校每天參加半天的農場勞動,這樣會得到一點錢,剩下半天就可以學習,開始學習高三的課程,希望他可以提前參加高考。張勝友說:“這是他們的苦心。老師們用心良苦,我非常感謝這些老師。”當時北京每年都舉辦數學競賽,那年北京數學競賽的第一名拿了80多分。老師拿到競賽題後,關起門來,按照數學競賽的規則,一個半小時拿著秒表考張勝友,他考了70多分。大家都覺得他非常有希望考進清華。張勝友一時情緒高漲,心想:當不了作家沒關係,將來當個自然科學家也很不錯。
就在這時候,1966年的夏季,文化大革命爆發了。1968年,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張勝友家在農村,戶口在農村,在縣城本來就是“挑米上學”的學生。因此,上山下鄉很簡單,也就是卷起鋪蓋回老家種田,無須辦什麼手續,也沒有人敲鑼打鼓夾道歡送。張勝友說:“我是67屆,‘文革’前最後一屆大學生是65年進的大學校門。我村裏一個老鄉,家裏很苦,念書念了一段時間不想念了,回家來。他父親沒辦法,讓他去學蔑匠。蔑匠要到深山老林裏砍毛竹,他冬夭去深山砍毛竹,下山後全身血淋淋的,身上都是被竹片劃破的傷口,他感到苦不堪言就又回去讀書了,結果念書念得非常好。人吃過苦就知道珍惜了,居然就考上了清華大學。當年在我們村裏這是不得了的事情,就跟封建社會中了狀元一樣榮耀。他走的時候我去送他,火車開動的時候他突然丟下一句話:‘兩年後,清華見。’而且他到了北京以後,就把他所有高考的複習提綱都寄給我。所以我是拚了命要進清華的,結果‘文革’讓一切都成了泡影,我一氣之下燒光了所有的高考複習提綱。”
當農民張勝友不甘願,他想做不了科學家,寫作總不難吧?隻需要幾張稿紙一支筆。他所在的生產隊裏有一個發配回鄉勞動改造的“右派”,叔父曾經是香港《大公報》的主筆,家裏藏書很多。勞動之餘張勝友經常躲到“右派”家去看書,讀了不少古今中外文學名著。
父親當時說:“你想當作家,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這塊料嗎?”父親說狠話為的是打擊張勝友,怕他當作家惹上文字禍,逼迫他去學門手藝。張勝友說:“在我們家鄉,做工匠,收人稍微好一些。於是,我跟一個泥瓦匠學蓋房子手藝。我們家鄉有錢的大戶人家都住一種土樓。這土樓是舊時封閉式經濟的產物,形狀有方形的或圓形的,像個城堡。解放前大家族幾百口人住在一個土樓裏,裏麵挖有水井,堆積著糧食、柴草;城牆很厚,以防土匪來搶、賊來盜。解放以後蓋房子,仍保留這種習俗。夯土牆非常累,隻穿一條短褲權,渾身上下全是汗水,哼啃哼啃的,每天能掙到兩塊錢,那時就算不錯了。正當我為每天能掙到兩塊錢得意時,沒想到自己得了恐高症,樓房修高了,站在上麵總怕掉下去。結果,泥水匠幹不成了,改學蔑匠。上山砍毛竹老害怕砍刀砍了大腿,結果也沒幹長。不管怎麼說,總得找個出路吧!後來我就想學服裝裁剪。這隻需一台縫紉機就能幹,比較幹淨,又沒什麼危險,頂多是把手紮破流點血。而且,我學過數理化,會畫幾何圖形,也許能派上用場。於是跟了同村的一位師傅,連師兄一共三個人,到深山老林裏做縫紉活。”
1972年,張勝友裁縫剛學出師,無意間連續讀到文友發表在剛複刊的《福建日報·武夷山下副刊》的兩個短篇小說。他滿心歡喜前去祝賀。結果對方很有些傲慢,對他說:“下一次來,希望能帶上你發表的作品來。”這話對他是一個很大的刺激。回去以後,他毅然決定放棄裁縫這個行當。於是將縫紉機賣掉,又回到大田中去,白天勞動,晚上寫作。張勝友說:“當然,我遇到了貴人,一個從省城下放到我們這裏的作家張惟,搞文學是他的生命。後來他被調到縣裏,就又辦起了刊物《工農兵文藝》。張惟老師是非常愛才的,收到我的稿子他就坐著運石灰的拖拉機來我們村裏找我,從縣裏到我們村有100多裏地呢,坐著拖拉機‘突突突’地一路顛簸,真的非常辛苦。他後來成了我真正邁上文學之路的啟蒙老師。”這樣,張勝友白天在田頭邊勞動邊打腹稿,夜裏在煤油燈下再把腹稿筆錄下來。母親為此常抱怨說:“你在家,一個月兩斤煤油也不夠你燒喲。”
1977年冬,十年“開科取士”,張勝友毅然參加高考。大年初二,郵遞員終於騎著自行車來了,老遠舉著那份通知書高喊:“請客請客,張勝友考上複旦啦!”張勝友接過來拆開一看,果然是上海複旦大學中文係!驀地,腦海裏閃過“範進中舉”的鏡頭……人學前體檢,他的體重隻剩90多斤。
“人的命運很奇怪。記得21歲的時候,我正跟著裁縫師傅當學徒。有一天夜晚在一戶人家幹活,我發現一位年歲很大的老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當時沒在意,事後師傅悄悄告訴我,那是個會看命相的人,背地裏說我目前的命相不好,慢慢地要過8年之後才能交上好運。現在看來,這真有點蹊蹺吧?" 1977年,張勝友恰好29歲。
讀書不為稻粱謀
“大學照合影時,所有人穿的都是皮鞋,隻有我穿的是布鞋,布鞋是母親給我做的。”張勝友指著大學時的照片給我們解說。他在跨入複旦的當年,即寫下轟動一時的《大學生圓舞曲》。
為慶祝五四青年節,上海團市委在青年宮組織中外大學生聯歡會。張勝友說:“外國留學生看中國學生都在跳集體舞,覺得很老土,他們都男男女女在一起跳交誼舞。團市委領導一看,很驚嚇,這不是在搞資產階級情調嗎?但是又不能製止外國留學生,所以就把電閘給關了。留學生很氣憤,他們就點起很多蠟燭,拿出自己的隨身錄音機,放起《藍色的多瑙河》等外國圓舞曲,繼續跳華爾茲快三步舞,並邀請中國學生一起玩,男生來邀請中國女學生,女生來邀請中國男學生。我當時在場,感覺舞池中燭光閃爍、人頭攢動,像群魔亂舞的樣子。”大家都很緊張,覺得今天要出大事了。這件事很快反映到市委。“複旦大學的黨委書記是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兼的,名叫夏征農。他是上世紀30年代的左翼作家,跟魯迅先生有過不淺的交往。他聽到之後感到很無奈,說大學生在一起跳跳舞有什麼好奇怪的?在延安的時候毛主席等中央領導都喜歡跳舞,而且周總理的舞姿還很瀟灑呢。他這樣一說,這件事等於沒事了。結果上海電視台就播出了大學生們跳交誼舞的畫麵,緊接著中央電視台也轉播了,結果全國大學生就開始跳起了交際舞。我這個人常常會冒出來一些奇思妙想,我看中國沒有《大學生圓舞曲》,外國都有,我就想寫一首中國的《大學生圓舞曲》。當時,我一口氣就把歌詞寫出來了:‘鮮紅的太陽升起在東方/美麗的花朵爭相開放/四海的同學歡聚一堂/我們展開理想的翅膀……’現在來看,當時好像春天來了一樣,整個時代走向一個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