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位卑未敢忘憂國(1 / 3)

後記:位卑未敢忘憂國

―張勝友印象記

丁美娥

平庸的思維,注定平庸的人生;超常的思維,造就多彩的命運。

本篇的主人公―張勝友,就是一位從社會最底層的芸芸眾生中,一路拚搏奮鬥的跋涉者!

先看看張勝友身處不同時期的身份與狀況:

作為農民:躬耕十年,種過地、修過路、架過橋、挖過水庫、開過礦槽、打過零工、學過蔑匠、泥瓦匠,還實打實地做過裁縫匠……1972年開始在縣級刊物發表短篇小說《禾花》,1977年創作散文《閩西石榴紅》,刊發於《人民日報》,收人《中學語文課外閱讀文選》(福建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

作為國家恢複高考的七七屆大學生:一首《大學生圓舞曲》曾唱紅全國校園,尤其經中央電視台隆重推出、幾乎全國所有省市電視台作為每周一歌播放後,灌製的唱片風靡大江南北。幾十年後被先後收人《祖國的頌歌》(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同一首歌》(現代出版社出版)、《中外合唱歌曲精選》(藍天出版社出版)等。

作為文化官員:曆任《光明日報》記者部主任助理、作品版主編、光明日報出版社總編輯,作家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中國作家出版集團黨委書記兼管委會主任,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

作為作家:出版《穿越曆史隧道的中國》、《破冰之旅》、《行走的中國》、《世紀回聲》等報告文學集16部,撰寫《十年潮》、《曆史的抉擇―鄧小平南巡》、《讓浦東告訴世界》、《風帆起珠江》、《閩商》等電影、電視政論片30多部。榮獲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中國潮》報告文學征文一等獎、冰心散文獎、電視星光獎、最佳紀錄片獎等20多項國家級大獎。八篇散文、報告文學作品先後人選大、‘中學語文教材,,電視解說詞被翻譯成多種外文版本。

現任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 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榮獲"201。當代中國十大傑出人物”稱號。

作為“官商”: 出任光明日報出版社總編輯時,一年內還清360萬元外債,並向報社上交80萬元利潤。在作家出版社和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工作期間,大刀闊斧推進改革,實行“宏觀調控,微觀搞活”、“編輯部與發行部兩個輪子一起轉”等可持續發展戰略,實現跨越式發展。任職作家出版社9年:圖書年發行總碼洋由1200萬元躍升至1. 8億元,國有資產年均增長率31. 15'° o,所有者權益(淨資產)年均增長率39. 5500,主營業務(圖書)年均增長率67.600o; 100多種圖書榮獲國家圖書獎、中國圖書獎、“五個一工程”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優秀暢銷書獎等,實現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雙豐收,被全國同行業公認為出版改革典型,其本人被美國《紐約時報》讚譽為“引發中國出版業革命第一人”,榮獲“新中國60年百名優秀出版人物”稱號。

財 富

1976年,中國走到了一個曆史拐點:巨星隕落,偉人辭世……“文化大革命”終於落下帷幕,新時代初現曙光,一代人的命運隨之改變。

“十年開科取士”。張勝友有幸擠上人生“最後一班車”,以29歲“高齡”,成為1977年國家恢複高考後首屆大學生。

“張勝友考上複旦大學了!”

“張勝友考上複旦大學了!”

戊午歲大年初一,伴隨著郵遞員一聲聲類似於“範進中舉”那樣的驚喜呼叫,在閩西永定縣高破鎮北山村上空回蕩。這一紙人學通知書,將張勝友從八億之眾的龐大中國農民群體中拽離而出!這一紙人學通知書,張勝友迎來了人生的轉機,並為他日後事業的騰飛,插上了一雙強有力的翅膀。張勝友後半生一路高歌猛進的巨大驅動力,即隱藏在這一轉機裏; 日後,張勝友將改革開放的理念化為實踐的智慧,以及對中國大地如鮮花盛開的改革成果謳歌不止的激情與詩意,也隱藏在這一轉機裏。一句話:張勝友人生的成功“基因”,播撒於1978年的春天。

正是在複旦校園,張勝友開始為自己鋪設由社會最底層通往人生理想的一條令人望而生畏、又歎為觀止的路徑,在拚搏奮進的過程中間,完成了由農民、文人、商人、官員這些不同角色與身份的擅變。

張勝友,1948年出生於福建省永定縣高R鎮北山村。父親為他取名“勝友”,源出於唐代文學家、大詩人王勃的《滕王閣序》中“十旬休暇,勝友如雲”句。

從小學到中學,張勝友的作文常被老師作為範文宣讀,作文比賽總是第一名。上初中時冒出一個念頭:將來當作家。而且,張勝友和班裏另外兩個同學一道,在一個月朗星疏的夜晚,在校園裏望著天上的月亮,對天盟誓:將來一定要當作家!

然而,上初中二年級時,解放軍空軍某部到學校招收飛行員,那時張勝友正處於一個充滿幻想的青春期,歡天喜地報了名,憧憬著飛上藍天保衛祖國領空,那該有多麼崇高多麼神聖嗬。然而,校長很快把張勝友找去了,讓他張開嘴巴,說:“你看你都掉了顆牙齒,怎麼能當空軍飛行員呢?老老實實跟著我念書吧!”

原來,張勝友的祖父自幼身患殘疾,不能從事農耕,親戚們便湊點錢讓他做些小本生意,加工當地產的條絲煙,也就是現在說的個體商戶。誰知祖父精明過人,善於經營,後來資產逐步發展成擁有一個小作坊,並開始販運煙絲……於是,土改時,家庭成分被劃為“工商業地主”。

如同一記悶棍,狠狠敲醒了美夢中的張勝友: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裏,當飛行員、當作家都將與張勝友無緣嗬……

少年張勝友似乎一下成熟了,開始發奮攻讀數理化,中考成績拿下全縣第一。永定一中校長熱情鼓勵他將來報考清華大學,並通知學校圖書館,硬性規定張勝友在高中期間隻能借閱數理化方麵參考書,不能涉獵任何文藝類書籍。上高二時適逢學校搞教改,規定每一科目的教師都有權推薦本學科的尖子學生免於考試。結果,張勝友是數學、物理、化學、語文、政治、外語……所有的科目都免試。

當不了作家沒關係,將來可以當一個自然科學家……張勝友心裏躍躍欲試。

人算不如天算―1966年夏季,“文化大革命”平地一聲炸雷……張勝友的大學夢頃刻間灰飛煙滅……更可怕的是,一夜之間,被人尊敬的當中學語文教師的父親,也突然變成了“臭老九”、“反動學術權威”、“牛鬼蛇神”,被發配到學校農場勞動改造了。

張勝友順理成章地成了“狗息子”、“修正主義苗子”……一時間,學校的大字報、廣播裏不斷地點他的名字……

那年,張勝友剛滿十八歲……驚恐之餘,張勝友一度曾想到自殺,可又不知如何下手自殺……握到上山下鄉運動掀起,張勝友灰溜溜地卷起鋪蓋回老家種田去了……一怒之下,把所有的初、高中課本,以及考人清華大學的一位老鄉贈送的一套數理化參考書,全部堆在自家老宅的天井裏,一把火燒個幹幹淨淨……張勝友清楚地記得:當初自己送考入清華大學的老鄉登上開往北京的火車時,老鄉突然丟下一句話:“明年,清華大學見!”

天井裏的那團火苗忽明忽暗,張勝友心如死灰,前途一片迷茫……

張勝友的家鄉是貧困山區,農民生活很苦,體力勞動非常繁重,從春到冬辛苦勞作一年,到頭來還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一點,從三年經濟困難死裏逃生挺過來的張勝友尚且能夠忍受。可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在村裏,一家人還得低眉順眼、小心翼翼做人,隻要和生產隊長吵上幾句嘴,就馬上被指著鼻子罵“反革命”。有一次在田間鋤草時,母親同民兵連長吵了幾句,就被人家硬扣上一頂“壞份子”帽子,從此以訛傳訛,這頂莫須有的帽子就糊裏糊塗地戴下去,戴了一年又一年。又有一次,年輕氣盛的張勝友與生產隊長吵了起來,差一點被用挑籮筐的繩子綁起來,要押去公社批鬥,幸虧在眾鄉親極力勸說之下,隊長這才作罷……

張勝友一輩子刻骨銘心的是,三年大饑荒時期,每逢周六下午,他與弟弟最為歡喜的事情就是小手牽著小手,拖著蘆葦般細瘦的身子,立在黃昏將逝的村口,等候更瘦長的父親身影的出現,為的是迎接父親帶回來的用舊報紙包著的那一小包米,好回去煮一頓野菜粥喝……最終,弟弟“蘆葦般細瘦的身子”,還是沒能扛住饑懂的襲擊,被草草裝人用廚房門板做成的小棺材裏, 由父母親抬著送出村口……

張勝友不甘心,不甘心一輩子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可是,要跳出這樣的環境,又能做些什麼努力呢?在農村,搞理工科是根本不具備條件的,但搞文學的條件卻很簡單,隻要有一支筆、幾張稿紙,農村這塊廣闊的天地,寫作素材是不缺的。於是,張勝友就在家裏自修大學中文係的課程,讀《文學概論》、《寫作教程》……巧的是,張勝友那個生產隊裏有一個發配回鄉勞動改造的“右派”,“右派”出身書香世家,叔父曾經是香港《大公報》的主筆,家裏藏書很多。勞動之餘,張勝友經常躲到他家去看書,真所謂“躲進小樓成一統”,古今中外文學名著伴隨張勝友走過了那一段漫長的苦澀歲月。影響最深的是法國作家司湯達的《紅與黑》,作品男主人公於連堅韌不拔的奮鬥精神令張勝友感慨烯噓。還有英國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蛇》,男主人公亞瑟被他最崇敬的神父所出賣、在極度絕望之下一拳擊碎十字架的細節,張勝友至今記憶猶新……兩本名著中的主人公所表現出來的巨大的、非凡的生命張力,如同空氣、雨露一般,滋潤、喂養了張勝友幹涸的心田,張勝友從此明白自己應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明白自己在眼下的環境裏,應該抱持一種什麼樣的心態!

張勝友心知肚明:要跳出眼下的生活環境,前進的路上橫亙著層巒疊嶂,層巒疊嶂的後麵,依然還是望不到盡頭的層巒疊嶂……以至於張勝友無法想象外麵的旖旎風景……他隻是一味地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那樣緊緊抓住那個一度產生、又一度幻滅過的文學之夢!

文學之夢卻如一粒入土的苦蓮,一遇氣候、雨水即生根、發芽、破土、開花。

“文革”很快轉人了如火如茶的造反派“內鬥”階段,這讓張勝友欣喜若狂,他立即行動,聯絡那兩個曾經一起對天盟誓當作家的密友,以及另外幾個愛好文藝的同學,借“造反”的名義,領來鋼板、鐵筆和蠟紙,辦起一個“文學刊物”《朝暉》, 自寫自編自刻自印自己到大街上去散發。

就這樣,在塵世間“打倒一切”的喧囂聲中,張勝友與他的夥伴們,巧妙地披上一身“革命”的外衣,不為人知的追尋著自己的文學夢想。《朝暉》是個“周刊”,刊發小說、詩歌、散文、活報戲……張勝友與他的夥伴們沒日沒夜地幹,那真算得上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嗬!

其時,縣裏已分裂成兩大派,“文攻武衛”鬥得不可開交。兩派忽然發現《朝暉》裏聚集了幾個“筆杆子”,都想拉到自己隊伍裏加以利用。對於這兩大派,張勝友們哪邊都不想沾。兩派見張勝友們不肯接受“招安”,又都一齊反過來打壓他們。結果,《朝暉》出版了兩期後便被造反派的鐵拳徹底砸爛了。

在鄉村老宅,入夜蛙聲四鳴,張勝友點起小煤油燈讀書、寫作,倒也怡然自得也。夏收夏種農事繁忙。每天清晨四點鍾就得爬起來下地幹活,踩打穀機,一踩就是一整天,兩條腿踩得完全麻木了,軀體成了一架自動化機械,而大腦卻在一刻不停地構思著小說作品。就這樣,繁重體力勞動中的白天構思,萬籟俱寂人入夢鄉的深夜裏寫作,寫完的稿紙積了滿滿一大抽屜。

有一天,已被發配到農場勞動的父親把張勝友叫到跟前,進行了一次史無前例的異常嚴肅的談話,說:“我目前處境,飯碗隨時不保,你上大學也無望。身為長子,該挑起全家生計的重擔了。你寫那麼多稿子有什麼用?能換成錢養家糊口嗎?全家人總得生活呀,還是實際點去學點手藝吧……”

在家鄉,手藝人收人會稍微好一些。於是,張勝友跟一個泥瓦匠學蓋房子。蓋房子要夯土牆,非常累,隻穿一條短褲權,渾身上下全淌著汗水,每天能掙到一塊多錢。

一塊多錢,在當時就是很大很大的錢了……正當張勝友為自己每天能掙到一塊多錢而得意時,沒想到得了“恐高症”,房子修高了,站在上麵總是緊張地怕掉下去。於是,泥瓦匠幹不成了,又開始改學蔑匠。不想,上山砍毛竹時,又老害怕砍刀砍了大腿,結果也沒幹長。後來,張勝友就想學服裝裁剪。這活隻需一台縫紉機就能幹,比較幹淨,又沒有危險,頂多是把手指紮破流點血。而且,他學過數理化,會畫幾何圖形,也許能派上用場。於是跟了一位師傅,連同師兄,一共三個人,挑著一架破縫紉機到深山老林裏轉悠做縫紉活。按鄉下的習俗,學徒要三年期滿,第一年幹下手活,第二年學縫製,第三年學裁剪。學徒期間,夥食費可免,但沒有分文收人,還要向生產隊交納副業款。於是,張勝友壯著膽子找師傅商量,要求“縮短學製”,師傅答應可以試試看。這樣,每天夜深人靜,縫紉機空閑以後,張勝友找來幾種講服裝裁剪的書翻看,找來一些廢報紙、破布頭, 自個兒開練服裝裁剪與縫紉,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學成一個能獨立裁剪、縫紉的土裁縫。

學徒生涯結束後,張勝友告別師傅,獨立幹起裁縫匠活兒,走村串戶掙錢度日。在那期間,心靈深處的文學之夢,依然縈繞在張勝友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