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善之文
美善之文
遠方的文友來函要我推薦一篇喜歡的散文,不由凝思一會兒:自己看過的散文不少,有印象的散文也不少。中國的,外國的,古代的,現代的,當代的,都可以推出若幹篇。然選一篇,思來想去,我也就報上這一篇:《佛說阿彌陀佛經》。
多少有些躊腸的是,作為佛經,能不能算作散文。若從文字來看,此文記載了釋迎牟尼講西方阿彌陀佛的國土之事,其間描述是處,美極,善極,莊嚴之極,輝煌之極,讓人頓生向往之心,這實在非一般文章所能比擬的.其間鋪陳重益等等手法所表現的博大飛揚寬厚凝重,而使海闊天空這一類的詞彙都顯得了那麼地偏窄。若從內容看,此經是一篇大勸世文。中國的文學,自古體現的是“文以載道”,根本上有勸世的立論。文斌詩曲,多含勸世。《紅樓夢》裏表現著佛學的禪機,就是一曾被視作禁書的《金瓶梅》,也有得道僧說因緣的勸世之意。再說西方,也有言《聖經》為文學作品的。那麼,說經為散文,並不會襲讀了佛經吧。
自小我便聽人念“阿彌陀佛。”原隻作一句常用語,為求消災的話.後來才知與僧人有關,才知與佛教有關,才知與宗教有關,才知與信仰有關。到了長大了,思想中具有了批判的意識,也總覺得念一句阿彌陀佛,又能抵得了什麼,又具有著多大的意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上了百遍千遍,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就算有心地念,又作什麼用?順著一般的教育,也就覺得隻是迷信的表現。這裏敘一段我父親曾說過的故事:說有一個叫阿彌的窮長工,專做好事,而雇用他的地主,則是富而不仁。一日佛為試人心,化作一個又老又殘的叫化子,上地主家乞討,卻被地主凶惡地推倒在門口,便一口氣也沒了。地主想叫人搬去屍體,那屍體便如生了根一般。於是四麵八方的叫化子都聚攏來,在地主家吃喝辦喪,一日屍體不埋,便一日吃喝,那習俗名為“遭人命”。眼看著已把地主家財產吃盡,阿彌從外麵來了,他上前一下子便把屍體馱在了肩上,跑著跑著,便飛升起來,那屍體也就顯出了佛相。人們看著此景,便都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一句,也就流傳下來。
那時,我對父親說的這一個小故事,還是有所相信的,因為故事也合乎著佛的勸世,提倡的是善。隻是這樣一個故事,使阿彌陀佛這一句話,讓人們不住地念在口中,多少使人覺得宗教的簡單。也使人覺得佛教的簡單。直到看到了這一篇《佛說阿彌陀佛經》,才真正知道了阿彌陀佛的涵義,那是一種佛國的象征,那是一種盡善的歸宿,那是一種盡美的夭地,那是一種極樂的世界。按經所敘,應該說稱誦著這一句阿彌陀佛,則是對那西方佛國的向往,則是內心向善的現實表現。它的意義實在不是一種簡單的形式。那種有口無心的一句阿彌陀佛,確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從文章來說,這一篇《佛說阿彌陀佛經》是一篇善文,是一篇美文。它也是最早翻譯到中國來的外國文字。它在中國廣大民眾中的具體影響,也是任何一篇文學作品難以比擬的。誰不知道一句阿彌陀佛?誰沒有意無意地念誦過一句阿彌陀佛?
文學表現美和善,這一原定的宗旨,已經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似乎再這麼提的人,多少有點跟不上現代潮流。文學並不一定完全要勸世,然而,勸世的文學也有著根本性的意義和價值。這種意義和價值,乃是永恒的。
立願往生彼佛國,可說是信仰,也可說是對理想國的向往。當初釋迎牟尼佛談經說法之時,也知在現實的婪婆國土五濁惡世,說這莊嚴善美的極樂國土,也正是一切世間難信之法,是為甚難希有之事。那信仰卻影響了多少朝代,多少世紀。其實心外無佛,那“從西方過十萬億佛土”的極樂世界,隻要在心裏存在了,也就開著了“大如車輪,青色青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的花;也就鳴著了“晝夜六時,出和雅音”的“奇妙雜色”的鳥,也就閃爍著了極樂的光明。而今說理想,已經沒有多少人呼應了.現實變得十分現實,物欲橫流,金錢世界,所有信念都作笑談,誰再在意一個虛的無法用現實證明的彼岸世界呢?甚難,甚難I
我讀大江健
1995年我集中讀了些書,主要是大江健的作品。我很關注大江健。因為大江健是亞洲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三人,而前兩位獲獎者泰戈爾和川端康成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在讀到他的作品之前,我看過一些介紹文章,有說他多的是接受了西方的創作方法,也有說他的獲獎不是亞洲的光榮而是亞洲的恥辱。我是一個作家,一個亞洲的中國的作家,多年的創作中,也自然為文學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等等的問題考慮著。如何對待民族的文化傳統和如何對待西方文學的影響,特別是現代的西方創作手法的表現,接受是必然的,一個“度”則是作家自己把握的。說實在的,我不喜歡那些在根本上是模仿西方的作品,我認為文學藝術應是獨特的個性的創造。
於是我就讀到了大江健的代表作品:《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和《個人的體驗》。感受是複雜的,這種感受有的緣於個人的喜好,有的緣於一個創作者的認識,有的緣於閱讀的習慣,在這裏一時也說不清,但有一點可以在文學評價的層麵上說清的,那就是大江健的作品確實明顯地接受了西方的一些創作方法,調子和色彩都明顯。然而,大江健同時又運用了日本傳統文學的想象力,民族性在文學中的表現,同樣很明顯。更重要的一點,是大江健個人的體驗。在大江健的這兩本最重要的長篇中,他都寫到了有著白癡兒子的父親的感受,這種感受不是簡單的,幾乎形成了整個主人公的精神內在。我們已經知道,大江健正有著一個白癡的兒子,他在接獎的發言中,也提到了白癡兒子對他創作的深刻影響,大江健通過這種個人的體驗達到了一種高度,表現出了對人類生存環境的優患意識,對核威脅和殘疾間題的思考。既是個人的又是全人類的,這種體驗使他的作品塑造了獨特的形象,創造了獨特的文體。這種個人的體驗表現了作家從個人的痛苦中的感悟中,理解了整個的人生,具有了形而上的意義。
文學是人學,作家隻有從自己對人生的體驗和體悟中,來表現出整個人類的歡樂、痛苦等根本的感受,這樣才可能有真正的大作品出現。那些缺乏真正的個人的痛苦的體驗,而營造一點故事情節,模鴦一些語調結構的作品,到底少了靈魂的傾動,都不能留於讀者的內心。這就是我讀大江健作品的感受。
超越潮流
我從發表作品至今,已有十八個年頭,基本上與新時期文學是同步的。現在回頭去看,和我同出來的作家,繼續還在創作並保持一定勢頭的,卻是不多了。有時會感歎文學的潮流太急湍,在這大潮中的競爭性太強。往往是一潮出一批人,新的一潮出來,那舊潮中能留下來的就不多。同樣新潮流的作品一出來,舊潮中的作品許多就沒法再看了。似乎文學運動隻是一種潮流運動,各領風騷三五年,甚至各領風騷隻一兩年。自然我開始也是浮身於潮中的,甚至很長一段時期是主動地關注著潮,隻想順應在潮中的.
應該說,新時期以前的文學,在“文化大革命”中幾乎是一片空白。而新時期文學的潮,一潮一潮,逐漸向著更合乎文學本身發展的規律而發展。中國的文學逐漸回複到文學的本體去。那單薄的文學封閉的文學開始呈現越來越豐富的色彩,這是文學潮的作用,文學群體色彩的作用。一潮湧和一潮退落中,湧現了許多的作家和作品,應該說,不少好作品和好作家,都在這樣的潮中湧現出來,幾乎所有優秀的作家都是這樣為人而注目的。評論家和讀者也都是在文學的潮中去認識作家和作品的。群體顯得有力量,顯得醒目。在一個一個的潮中,不管是古典的還是現代的,特別是外國的西方的文學給中國文學發展以影響。在潮中,幾乎把幾百年的文學流派都模仿遍了。這是文學的一個發展必要的過程,它也是具有著必然性的。
但我要說,真正從文學本體去看文學,文學作為創作,是應該具有著獨特性,每一個作家都應該有他的個性表現,每一個作家都應該表現出他獨特的風格.而文學作為潮的湧現,一個潮,往往是一個色彩一種調子,甚至是一種語言的互相模仿。這是不合乎文學本體規律的。沒有個性和獨特性,就談不上創造.就談不上創新。就談不上藝術。也就是說,在潮中相近的文學作品,隻能是不成熟的文學,潮的本身就表現著文學的不成熟。我想新時期的中國文學發展到今天,應該是要成熟了,應該要走上合乎文學發展規律的路了,也就是說,應該出現大作品和大作家了。那種靠互相接受互相影響互相模仿的創作,不應該再占創作的主要地位。而我們的評論家們的目光,可以從潮中發現作品作家,轉到發現真正地表現出個性和獨特性作品和作家,這樣的文學發展才是成熟的正常的藝術的。
我並不是說未來創作的趨勢是個性的作家,應該說,文學的創作本來就應該是個性和獨特的。這種個性的獨特性表現,才是百花齊放的根本所在。這也是有中國文學的傳統性的。對於個性的作家來說,並非是閉門而極端表現,而是需要融各種文學的傳統,需要具有各種文學的文化的思想的素養,需要更多的古今中外的知識集一身,需要接觸更多社會生活,越寬越好,越厚越好,一切都必須是融會貫通的,再通過個性的創作表現出來,也隻有通過個性的色彩表現出來,個性的創造表現出來。這樣才能出現大作品和大作家。
當然,這隻是我的看法,中國那麼大,有那麼多的雜誌社和出版社,有那麼多的作品出現,又有那麼多似是而非的文學理論遮閉著,大概還會有一潮一潮的作品出來,人們還會從潮中去發現作品和作家,這是無法預料和無可奈何的。而已經體悟到了這一點,我自然便努力去超越潮流,真正表現出自己的獨特來,哪怕是走著一條長長的孤獨寂寞的路。
想象與現實
《鍾山》雜誌發過一篇題為《儲福金―女性的神話》的作家短論。文章主要談了我的作品對女性的關注。另有一些關於我作品的評論文章,也涉及到這一點。確實,我許多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女性。從開始創作到現在,雖然我也寫了許多變化了的小說,但被人注意的還是這一類描寫女性的小說。對於我來說,有點無可奈何的。
機關裏的同事說:好像沒看到儲福金怎麼接近女性,他寫女的倒還很行吸。也確實,我生性內向,和女性說話總顯得不自然。我曾是隔著一層觀察女性的。在我的創作中,女性形象的描寫,更多出自於我的想象。開始的作品都有一個美好的女性形象,善良,能幹,要強,而且溫柔。有一段時間的作品中,主人公的身份在變,但內在的氣質沒有變。
這一段時期的作品,也有引起注意了的,如《石門二柳》,寫一對不同追求的孿生姐妹,作品得到選載和改編。那正是因為作品中的形象合乎了傳統而通俗的文學角色。後來寫紫樓十二釵,以生活在紫樓環境中的十二個女宜傳隊員為主角,寫她們的人生中的酸甜苦辣,襯著江南小縣的文化背景,應該說我以此形成了自己作品的風格。
我那些作品的味兒是善的柔的,那是作品中女性形象的體現。我無法寫出很惡的女性形象來,癱也是我出自想象的原因。以後我對自己的作品也不滿意了。現實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在我的想象中開始起作用,影響我的創作。雖女性的形象依然出現在我的作品中,但不再是我創作主要關注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人生的體悟。對人生體悟的重視使我的作品有了變化。
作品依然是想象的,我認為我的作品開始真正貼近了現實。我的作品始終是描寫現實生活的,我認為描寫什麼和想象無關。創作問題,現在說法很多,人物,主題,形象,手法,各種文學的要素都受到了衝擊。唯有想象是文學的根本,誰也無法否認。現實這個詞,很是被人冷落.特別是年輕的作家和年輕的讀者,他們往往把感覺、形式、情緒等等作為文學的想象的關鍵,認為現實的也就缺乏了想象。這其間有一個原先我們的文學太拘泥於生活的原因。同時也有一個時尚的間題。
那麼想象是不是真的可以不要現實,或者說現實隻會影響想象力的發揮。
禪宗有一段話可借來一用:初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悟時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悟後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缺乏想象的初級階段暫且不談,在想象的天地裏那便是有所悟的階段,而能把想象與現實結合起來的才是最好的境界.古典小說中《西遊記》和《封神演義》都是想象力很豐富的作品(《西遊記》的現實意義要強些),較《紅樓夢》來說,它們就略遜一籌了。這並非是《紅樓夢》想象力不豐富,《紅樓夢》的想象所在並非是警幻仙子的太虛境,而正是曹雪芹描寫的當時的現實生活之處。曹雪芹把大觀園裏的日常生活描寫得那麼真實動人,恰恰是曹雪芹的想象與現實結合的才能的表現。
其實任想象無邊無際地野開去並不難,浮空的想象隻會形成大致相近和共通的產物,隻有和現實結合才會產生各具形態的真實而豐富的作品。應該說,要使想象的現實合乎真正的現實比單純的想象要難得多。它需要調動作者的經驗、體悟、感受、理解等等各方麵的能力。在這方麵欠缺的年輕一點的作者,往往靠間接的想象來彌補和逃避,這確實是聰明之處。但要出真正的好作品,出不是靠一時時尚走紅的好作品,就不是憑聰明能成功的。.
似乎談到一個文學理論的問題了,但我卻以為是我在近來創作的思考中所獲得的。這使我感到創作的艱難,感到需要對生活不斷體驗和再認識再思考,每寫一篇都想表現新的不同的人生體悟是很不容易的。然而新的創作想象的樂趣也正在其中。
還談文學
世界盛衰難定,好幾年前,談文學,是一種時髦,一對有點知識的年輕男女談戀愛,話題常是對哪一篇文學作品的評價。而今,很偶然坐下來,說說哪一本期刊上哪一篇小說寫得好些,說說眼下的文壇情況,便會有人走過來說:“談什麼?還談文學呀?想得起來的。嗤。”
常見報上有報道,說某個文人藝人下了海,當了什麼公司的總經理。用從文學界藝術界獲得的名聲去做生意,這也不失為一種頭腦靈活善機變的賺錢能力,無可菲薄。隻是我對不恰當的宜傳,有點不以為然。要說中華民族的傳統教育,視文視錢的態度是不言而喻的.就是從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和港台的電影電視中,我們也常看到有關於這方麵的矛盾反映,或是父輩與子女之爭,或是男女戀人之爭,創作者視文視錢的傾向也都是很明顯的。我自認為,人賺錢的念頭是不用教的。古人便有總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隻要將政策放開,自有人會奔錢而去,這一點正如搞群眾運動一樣,往往後遺症就難消除了。倒是甘願忍受清貧做點實事的人,任何時候都需要讚頌。
似乎是扯得離題遠了點,還是談文學。文學是一場馬拉鬆的賽跑,其間有短跑力量強的,一時會衝刺在最前麵,偏偏那開始的一段觀眾最多,得到的鼓掌聲喝彩聲也最多。這也對,能鼓動更多的人參與進來.總也有進來客串一下的,跑幾步,跑一段顯顯給親人愛人看看的;也有跑幾步,跑一段覺得不適應的,都自動離開了跑道。這也對,畢竟世上不隻有文學馬拉鬆一個項目。能一直跑下去時,往往是對這一項目有著一種近乎於上癮的愛好和興趣。他要把其中的艱苦、痛苦,以及所有之苦處,都當著一種缺少不得的甜來抿。要不然這一路上或是風或是雨,或是崎嶇或是顛簸,或是冷落或是孤寂,又怎生忍受得了?而能跑下去,並且不是拖拉地落在後麵很遠的,往往是個人的氣質所決定的,譬如經過了社會生活的磨練,文化素質和修養比較高的。.
即使這樣,也還需要不斷地發展,這樣才充實了自己的耐力,不至於在路途中被甩下來。
這確實是一場不容易的賽跑呀。
回頭想想自己,既然已經跑到現在了,那麼也就盡力去增加咐力,少不了時時在心中給自己鼓鼓勁。
文學無常
自發表作品至今,有整二十二年了,然而看現今的年輕人,已覺隔代。歲月無常。二十二年與文學的文字相交,可謂專一了,念於斯,思於斯,寢食難安於斯,苦樂不離於斯,也可謂癡迷。卻依然感到一個無常。
二十二年,正與新時期文學同步。文壇多潮,身隨潮上潮下,起始並無疑惑,隻想順著潮,趕著潮,當時煩心的,便是無力弄潮。一個大潮過來,撲沉下去,剛能順應探出水來,又一潮卷刮去了。感潮無常,不知起於何處,不知止於何時,唯見多少弄潮兒,潮起而顯,潮落而沉。
終有一悟。潮漲潮落,潮大潮小,都是由外在的因素機緣所合成。不可能不注意它,不可能不承認它的存在,然承認也罷,注意也罷,也隻能把它當風景看.因為它在外、而在內的隻是自己的素質修養感覺體悟。也許自身的吞吐呼吸的功夫深了,駕馭水性的功夫強了,包不準哪一天遇上好運,也被衝上潮頭上去。
似乎一切在心裏明白了。要說一個明白又何其難,單說一個潮頭,回頭看去,有的明顯了是非文學的社會因素起作用,有的明顯是描摹模仿的因素起作用。然其能形成一潮,有時能形成一個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大潮,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明白的。因緣和合,合成一個文學的社會景,合成一個文學的自然景,合成一個勢,合成一個過程。要細細地說開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有說文藝社會論之理,有說文藝本體論之理,有說文藝生產論之理,有說文藝創造論之理,有說形式即藝術之理,有說文以載道之理,有說沒有深度即深度之理,有說後現代消解一切之理,各個之理,說不盡,說不完。萬物歸元,說一個具象和抽象之理,形而下與形而上之理,想象與現實之理,如此說去,又顯笨拙拙的一類老生常談。放開去,幾句老生常談怎能引人?收攏來,還隻有幾句老生常談說得明白,說得過去。不可說,實在不可說。
似乎一切在心裏明白了。說一個明白.其實隻是對著文學多變流逝的外景,哪一處景實了,哪一處景虛了,哪一處景俗了,哪一處景偽了,可以指指點點,一處處做到說過去。然文道輪回,自身也在輪回之中。自己之內,表現出來.別人眼中也是一處外景。多少之悟,化於行履之外,又何嚐能超越,又何嚐能守定。定於不定之中,單一個藝術功力與現實體驗,往往便無可奈何隨無常輪回而流去。
似乎一切在心裏明白了。其實又如何真正地明白了.如何又真正地無疑,如何又真正地徹悟了。往往便會無端地疑惑起來,單說一部《紅樓夢》與《西遊記》。藝術高下應有明判,然有時想去,或將來一日,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文學之理變化到一定程度,唯以想象為判定作品之根本,《紅樓夢》的一點兒女之情態就是虛到警幻仙子那裏,又如何比得上猴王一個筋頭十萬八千上天入地鬧玉皇拜佛祖之奇幻。如此想去,實在是文無定法常理,自是想明白的,又何嚐不會是做糊塗的了。而今純文學境況日下,既守定一支筆,自思欲所定,欲便生煩惱。也許應該無欲無求,隻管去做,不管生前身後所得,然煩惱即菩提,無欲無求隻是一個境界,真正無欲無求,又何必再握一支筆?文學無常,每每思來,依然身隨無常,總感有一點黯然悲涼。
那失落的,是文學麼?
近來,總會談到文人的失落感.我一直沒找著這種感覺。是不是我不敏感,是不是我不細心?我想我是很敏感的,我想我是很細心的。我覺得我是沒有得到過,也就無所謂失落。
自發表小說作品以來,我的作品一直沒紅過,我的作品一直沒被現在看紀實、言情等文學的那些讀者喜歡過。友人說,我的作品適宜於書房裏看,還玩笑地加上一句:點起一住香來慢慢看。我多少清楚一點我的小說讀者的範圍。我還知道,對我來說,它們並沒被失落。
然而,目前的文壇的狀況看起來確實有點不景氣,已經缺少了那一貫有的轟動效應。中國的文壇一直有轟動效應的作品出現的,五十年代有五十年代轟動效應的作品,六十年代有六十年代的轟動效應的作品,七十年代也有七十年代那種革命文化的轟動效應的東西,八十年代自然有八十年代不少的產生過轟動效應的作品。到了九十年代一下子沒有了文學的轟動效應.那種一篇作品出來,讀者爭看爭談的效應確實沒有了。那種評論家和讀者一致叫好的效應沒有了。那種上下一致讚美的效應沒有了。相反,經商下海的效應,歌星影星的效應,體育模特的效應卻是轟動不絕,自然有了文人失落感的話題。
都說是社會另有了轟動效應的熱點,取代了文人的地位.細想想,卻又覺得不然。其實,社會什麼時候都有熱點人物,五十年代有階級鬥爭考驗的熱點人物,六十年代有革命造反的熱點人物,七十年代有綱上線上的熱點人物,八十年代有反思改革的熱點人物。隻要從那年代過來,閉著眼睛細想想,一個個的人物,也並不比現在的紅星們轟動效應差。其實那時的文人,倒是心甘情願地用各種手法捧著這些熱點人物的。從一方麵說,那些人物並沒取代了文人的榮繃,從另一方麵說,文人也並沒有生出過失落感。再回過頭來看,現在吹捧現時的紅星們的東西,也依然是熱手貨,不過似乎和文壇脫了節,呼應不起來了,總顯得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於是也就改變不了失落感的話題。
把這些現象都翻來覆去地想一想,卻想出了另外一點來:相對於文壇的外部社會,從來都是轟轟烈烈的,從來都有一種群眾式的號召,說不說運動兩字,都無關緊要。也就是說,相對於文壇來說,形式有所變化,內在的並沒變。那麼文人的失落感自何而起?究竟失落在哪兒?
再細細想一想,不由地問一句,那失落的,是文學的麼?
度之“理”
從發表作品算起,我的創作是和新時期文學同起步的。新時期的文學是一潮接著一潮,我的創作是一個層次連著一個層次,其間都是看似可分又很難嚴格地劃分。原先,也總是在哪一潮中,感覺哪一潮的作品好,不免受著影響,逐漸開始不甘心,特別是創作題材、創作手法等多元化了,自己也就生出自己的看法,看法從猶疑到穩定,以至多多少少的偏執。總覺得有一種文學之理是對的,我正是按照這一種理創作著的。這一種理聽起來就有理。別的理或是保守,或是傳統,或是非文學,或是老生常談。現在回想起來,這段執一理的創作過程略微長了些,卻也沒有什麼不好,起碼讓我有勇氣有信念走過了那段路。
這就說到“度”,各人的氣質,各人的經曆,各人的性格,各人的文化,各人所處的地理環境、社會關係,形成了各人不同的“度”,理本簡單,度相異,理也千變萬化起來。說到文學上,講同一種理的,未必同一層度,如此,共同的題材,在各人筆下,形成不同的世界,列出高下之分。大作家豐富的理能寫成一本本的書,但那理無法使兒子也能成為作家,正由於那差異的度。
也就說到作品表現的人生之度,說歲月之度也罷,說內心尺度也罷,人生之理與文學之理一樣,有那麼多人生的道理,可以談得很玄很豐富,由無生有,由一生多,其實,也是很簡單的,隻是各人的“度”不同。
所以我著眼於寫那“度”。
四十而不惑,如今不惑的便是那“理”。不管人生之理還是文學之理。實在徽得去想.山水遊得多了,寺廟也去得多了,倒是寺廟大門內的笑彌佛塑像和旁邊的一副對聯,常引出一點想法。“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大肚即大度,人生如此,化入文學創作亦是如此.
角 度
二十多年前,我從大城市落戶到母親的家鄉、江南的一個小縣裏。在那兒的農村和縣城裏生活了十二年後,重又回到了大城市。曾是十七歲的少年,孤身下放,生活的步子是沉重的。然而多少年以後,在我創作的作品中,小縣成了作品的基本背景,江南小縣有山有水,有地方風俗,有但語鄉音,有它的一種色彩。縣城是個中介點,能折射城市,能折射鄉村。但更重要的是,小縣牽著我的神思,我的整個青春時期幾乎都是在那兒度過的,它成了我夢的背景,不用經常到那兒去,我依然能把握那兒生活的脈搏。
寫當代的生活,寫中國江南小縣的當代生活,乃是我創作的一個角度。
從我發表第一篇作品開始,至今十多年了,這十多年間,中國文學有了很大的變化,文學的潮頭一潮接著二潮,回頭看,有許多的小說是過時了,難以卒讀了。這其間有社會進步的原因,有文學發展的原因,有人的審美情趣變化的原因,細想起來,那些作品都是再現了一時的平麵的生活,不管那作品在當時是不是走紅過,是不是轟動過,它和那平麵的生活一起留下了,無法穿過時間的隧道。
這也是一個角度問題。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人們對文學的需求也跟著變化。需求的角度變了,單純表現社會性的作品,就有了潮漲潮落。
相對穩定的是文學性的角度。
文學性的角度也是千差萬別。那是欣賞口味的不同。對外國的文學作品,我也有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有比較喜歡的和比較不喜歡的。我不知道,換一個角度,從外國讀者的眼光中來看自己的作品,那將是一個什麼樣子?
我的小說,大都是淡淡的情節,細雨江南,朦朦朧朧,咀嚼著人生的酸甜苦辣。我知道,有不喜歡我作品的讀者,也有很喜歡我作品的讀者.
當然作家的創作首先表現的是自己,表現什麼,如何表現,那是他的角度,他從他的角度出發,展示出他的藝術想象,表現出他的藝術風格,反映出他的藝術生活。體悟人生,表現人生,這一點,西方有西方的方式,東方有東方的方式,每個民族有各自傳統的方式,每個作家有各自獨特的方式。千差萬別的方式正是千薦萬別的角度,在讀者那兒彙成一個文學欣賞的大角度。沒有作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為讀者喜歡。然而,一個作家不可能為所有的讀者喜歡。有喜歡看偵探作品的讀者,有喜歡看神話作品的讀者,有喜歡看言情作品的讀者,有喜歡看哲理作品的讀者,有喜歡看幽默作品的讀者,也有喜歡看荒誕作品的讀者。作家的作品,為哪類讀者所喜歡,這可以說是一個欣賞層次問題,其實也可說是一個角度問題。
換一個角度,也就換了一種眼光。我無法知道,國外的讀者,對中國的看法是怎樣的,對中國的文學要求是怎樣的。我無法知道那角度,這中間隔著長長的地域,隔著民族的習俗,隔著文字的翻譯,隔著神秘的印象。但我認為盡管生活的方式不同,而人的精神希冀,人的內在渴求,應該是相通的,文學在這同一的角度上,應該也是相通的。
作家的作品能否為讀者所接受,實在是很難自料,有社會的因素,有語言的因素,有欣賞習慣的因素,有藝術氣質的因素,有文化層次的因素,有生活地域的因素,有時尚審美的因素,還可以說出很多的因素來,用東方的語言來解釋,這是緣,作者和讀者通過作品的相交,其實也是一種緣。中國的作品能展現在國外讀者麵前,這種可能是太少了,有緣千裏來相會.’我為這緣而感到大歡喜.
追尋與自我(之一)
創作是從模仿開始的,這是哪一個作家都無法避免的路,長長的路就從這一步上展開來,前麵是一片蒼茫.左顧右盼,不知自己走得是否對頭。也許就是在那一刻,朦朧間,恍惚間,自我就失去了。那鮮活的自在的本我就喪失了。極力得到的是一種認同,是一種承認,是一種肯定。來自周圍的一聲微弱的讚歎,一聲輕輕的拍掌,便成了繼續往前走的力量。那時間的讚歎和拍掌是那麼地可貴,卻是衝著模仿的成功而來的,於是自我的迷失便進了一步,再走下去,無法看清的是自我了。渴望的是進一步的成功,進一步地得到那讚歎和拍掌,
第一步,必須要跨出去的第一步,模仿著的第一步,也正是喪失自我的第一步。走出了那一步以後,很少有人一直很清晰很鮮明地保留著自我.就像吃了一碗迷魂藥一樣,他就開始了他的行程。那段行程在別人指點下,該這麼走,該那麼走,該走這裏,該走那裏。殘留著的一點自我意識,殘留著的一點自我形象,使人多少能辨認出來,那是某人,那是“我”,那是風格。隻有很少的人一開始便能保留得很好。那是創作的幸運兒。然而在那以後的行程中,這一點是不是幸運,就很難說了。因為他缺少了一個過程。過程往往是必然的。完全缺少了這個過程,走到後來,也許他的路就越來越窄了。
從模仿的一步走出去,無數的路仿佛一下子在麵前展開了,各條路都似乎升騰著彌漫著一層層的霧,看不清楚,不知前方到底是怎樣。隻有摸索著向前去,間或會繼續有一聲幸運的讚歎和拍掌。每一條路都是可行的,每一條路仿佛都能走下去。隻要有信念一直走下去。 自然有不再走下去的。繼續走下去的,在那開始的興奮逐漸衰落下去以後,在一種被讚歎和拍掌鼓起來的勁頭消退下去以後,便不由地會駐步四顧,四周是霧蒙蒙的一條條的路,霧氣似乎越發濃重了。便不由感天地之蒼茫了。會有一個念頭浮起來,到底哪一條路該我走,到底哪一條路是我的。於是,便開始了追尋的裏程,追尋著一種仿佛是幻影般自我的路。
我曾經模仿過許多作家。我記得我一度曾不斷地誦讀著一個作家的作品,如詩一般的句子。浪漫的,抒情的,年輕式的。我學著。筆下流動得輕快感傷。到現在我已經忘記了那個外國作家的名字。我不由自主地模仿著作品。還模仿過最初那個時代作品中政治的意味。我多少是仿徨的,我多少是盲目的,我隻是在走我能走的路,不用選擇的路。我沒有意識到我.直到川端康成迷住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沉酒在川端的藝術氛圍中。就如最早喜歡唐後主李煌的詞句。我陷於那種調子裏麵無法自拔。那種輕柔的調子,那種優傷的調子,那種淡雅的調子,那種人生無奈的調子。我從那裏麵看到自我,我從那裏麵辨認著自我。我以為那便是我。我把那調子模仿進了我自己的作品,我認為那作為我是最好的,是最具藝術風格的。
從模仿許多人到模仿一個人,我已經開始走上了追尋自我的路.我被稱之為風格的東西迷惑著。在努力確定自我風格的時候,我借助了川端。風格如同一種虛幻的色彩,我在認同川端的途徑之中,去把握它。應該說這是一條捷徑。在模仿和認同大作家的調子之間,作品自然塗上了一層品位較高的藝術色彩。仿佛披上了一件能炫人眼光的外衣。我曾經認為川端的外衣,我穿得正合適,我照著鏡子的時候,覺得我找到了最適宜我的穿著。我認為那就是我。到現在,我已記不清當時我尋找那披上的外衣,有多大的難度了。但後來,我要丟開那件外衣,我不再被那虛幻的色彩所迷惑,我努力把川端從我作品中趕出去時,我費了很大的勁。那是我真正開始追尋自我的路。不再去用拐棍伴著行走,而有時手握拐棍的動作已經成了習慣,已經吸附在潛在之中。
追尋自我的路似乎沒有盡頭。
許許多多自我的色彩在迷惑著,在虛幻間搖晃著.在眼前的每一條路上都跳閃著。應該隻有一條路是真正的,仿佛是一種猜謎。其實那些虛幻的色彩同樣是別人的外衣。塗著類似自我的色彩。
在追尋的時候,仿佛顯著無數的路。一旦自以為找到了那個自我,前麵的路也就窄了。同樣,過早找尋到自我時,顯現的仍是一條無味的偏窄的小路。隻有平庸而沾沽自喜的人才一直沿著那條路走下去,才不再被那四周依然跳閃著虛幻色彩所迷惑。然而,也許那同樣隻是一條虛幻的不確定自我的路。本我還在很遙遠的地方孤獨地浮動著。
有的路是熱鬧的。熱鬧的路是大路,是人走得多的路。往往是讚歎和拍掌多的地方。每一段時期都有這樣的路。正因為走的人多,得到的讚歎和拍掌聲多,走的人也就走得興高采烈,走得手舞足蹈。沒有寂寞,沒有孤獨,沒有飄泊感,沒有忍受感.那是合乎時尚的路,那是合乎機緣的路。走上這一條路是容易的,不用猜謎,不用選擇。揀人多的地方去湧,找聲音大的地方去奔,尋眼光集中的地方去走。難的是走在前麵.走在前麵領著頭的,乃是聰明人,乃是幸運兒。各人盡力穿著不同色彩的服裝,塗抹著奇異的顏色,變幻著不同的姿勢,跳著不同的舞式。然而一切都改變不了那都是在一條路上,一條大路上.那服裝和舞式都是流行的,時尚的。
到了大路拐彎處。一段大路之後總有拐彎處。仿佛是跳了一道坎,會有新的大路。那一邊的路需要新的走法,需要新的舞步,需要新的色彩。許多許多的人無法跳過那個坎,許多原來走在前麵的人,因為跳那個坎而落後了。於是有新的領頭的人,有新的姿勢和新的服飾。一切似乎改變了,讚歎和拍掌的聲調也許會有一些變化,然而同樣根本的沒有變化。那依然是一條大路.一條共同的大路。一切是流行而時尚的.
流行和時尚的根本是從別人那兒借來的,是和別人共通的。乃是模仿的。模仿的路形式可能不同,那自我的色彩總是虛幻地跳閃著。模仿的路很長很長。有時聰明人已經懂得了如何辨別將要拐彎的路口。以至自己總能快一步地跳過那條坎,盡快地走到新的一條大路的前麵去,這樣的聰明人總能得到更多一點的讚歎和拍掌聲.
藝術創作難道隻是一種辨別與選擇嗎?
很令人奇怪的是,讚歎和拍掌的人們總是忘記了:藝術創作的一切都可以變化的,手法,形式,主題,人物,虛構,寫實,語言,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隨時而變。但有一點最基本的,是無法變的,那就是獨特性,獨創性。一旦模仿而共通,不管相通與最大的作家,不管相近與最大的作品,不管披上了多麼炫目的色彩,那都擺脫不了平庸。外來的主義在政治和經濟上可能放之四海皆準。但借來藝術創作上,不管如何的讚歎和拍掌,總含著根本上的嘲諷。
追尋自我的路是孤獨的。隻能是孤獨的.
站在孤獨的路邊,為孤獨的行人讚歎和拍掌,本身的心境也是孤獨的,也需要耐得住寂寞.也需要耐得住熱鬧的誘惑。
重要的是,孤獨的路未必是真正通向本我的路。寂寞身後事。永遠不停下來看一看,猶豫一下的,可能是天才,也可能是傻子。可能是最大的成功者,但更多是無望的失敗者。
時時拓寬自我追尋的那條路。避開著所有的誘惑。一直往前走,永不停步。哲人常常是這樣說著話。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盤錄相,那盤錄相上有著我的形象。我活動著的形象。同乎鏡子又異乎鏡子裏的形象。一瞬間中,我覺得陌生。我覺得那作為自我形象的陌生。那就是我麼?在那錄相中,我周圍的友人都顯得真,顯得熟。唯獨那個我,卻顯得假,顯得陌生。我隻是憑習慣憑常識認得那便是自己,那便是我。
偶爾讀自己的作品時,也往往會有一個念頭浮起來:那便是我寫的麼?那便表現了我麼?於是對整個自己追尋自我的路生出了一種疑惑,我究竟在哪裏?那稱之為本我的也許永遠隻是一路跳閃著誘惑:同樣是一種虛幻的誘惑。在我追尋的時候,它永遠會如星星一般在遠處閃著亮。
也許在我不再追不再尋的時候,它就在我的身邊。它便成了我自己。
也許那個我,便是存在於一段段追和尋的印跡串起來之間。而那個它本隻是外在的虛幻的。
我隻有永遠走下去的一條路。
追尋與自我(之二)
創作始於模仿,這也許是每一個作家都無法避免的。所幸與不幸的是,你模仿誰?
你模仿誰?模仿與自己氣質相近的作家。模仿與自己氣質相近的作品。如果創作有捷徑的話,這就是一條捷徑。隻有與自己的氣質相近,才會對其間所好所惡所深所淺所長所短特別理解,才會對其特別接受,更重要的是,才會對其特別有興趣。創作中興趣起很重要的作用。那些與自己氣質相異的作品,你無法去模仿,就是模仿出來,也往往是事倍功半,也往往是畫虎類犬。因為你與其無法相通,你與其無法相連,你與其無法相融,你無法窺見奧妙,你也無法塗出其發乎本質的色彩來。
你模仿誰?模仿與你氣質相近的大作家,模仿與你氣質相近的大作品。所謂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取法乎下,無所可得了。模仿大作家,模仿大作品,模仿那讓自己五體投地的大作家大作品。模仿的創作之前,你把它讀上一遍兩遍五遍十遍。你讀多了,能誦了,能背了,你像咀嚼遍了它的滋味,都已爛熟於心了,都已溶化入心了。你能承它的氣而作了,你能感它的靈而作了,這是模仿得了的一步。模仿之前的這一步卻又是那麼地長,因為你對被模仿的,無法整個地接受。要模仿得形神皆備,需要的就不光是氣質相近了,需要的乃是你的素質,是你的體驗,是你的修養。是文化素質,是人生體驗,是理論修養.你沒有的,它無法給你。往往前一段時間去讀,後一段時間去讀,你感受到的層次,會大有不同,那是你的素質加強了,體驗豐富了,修養提高了。你能感悟到它其中的一層層的原先感悟不到的東西了,那東西它原來就在,隻是你沒有而無法給你.那是一個過程,那個過程也許很短,也許很長,那取決你自己,你有了多少,它才能給你多少。往往會有出手很高的作家,那是他先天所具有的很多很厚,很豐富。先天乃指模仿的創作之前。也許可以稱之為天分的吧。你具有多少,你就能接受多少,你就能模仿多少。
模仿的路很長,模仿之前的路就已經很長很長。“
模仿之後的路更長。
模仿得好的作品能發表,能成功,能吸引人,那不單單是模仿,單純的模仿,而是借模仿來的氣,模仿來的形,表現出了你一定的生活,你不必愁那形的間題,氣的間題,你似乎怎麼也都能入作品,你怎麼都能寫,你怎麼寫都能行。特別是你屬於幸運的一類,你所模仿的正合潮流,你也許便能一舉成名了,你也許就能一鳴驚人了。那會鼓起你許許多多的勇氣,增強你無限的信心。你成功得越快,那是你模仿的能力越強,你得益得越多。你注入了生活,你注入了感受,你把那作品稱之為自己的,你內心很清楚,你模仿了誰,你是得益於誰,你是受恩於誰。也許確實不能完全都歸功於你所模仿的那東西,因為那裏麵確實也具有了你.你隻是借了一點別人的氣而已,你隻是借了一點別人的形而已。你可以把那作品稱作為你自己的,一直到某一天,到你自己也不滿足的某一天為止。
這一天也許對你來說,永遠也不會到來,你永遠隻在一種模仿的創作中,一你自覺而不自覺地在那種狀態中,也許永遠地沾沾自喜著。那條路注定了你的所有。你不會回省,不會理解,不會再思索。因為那一條路對你來說太順了,也許對你太方便了,也許你本來創作模仿之前就不豐富,就不具有太多,你很容易地便陷在了那裏,不再啟步,不再前行,不再追尋。那一條路對你來說,已經很好很好,已經極盡所有了。也許應該說,絕大部分的人,絕大部分的作者,絕大部分的作家都永遠這樣走下去,都永遠地走在了這條路上,這條模仿的路可長啊!在這一點上,是幸還是不幸?很難說。因為那是最省力的,那是最少痛苦的.如果到某一天,不滿足突然來了,卻也是新的痛苦隨之而來的時候。你會覺得那以前的一切都不如意,都不合心,都是那麼地不堪。你會感到你是走進了一個泥淖裏,你無法自拔,你身處一個巨大的陰影裏,你無法擺脫。你隻要一落筆,便會覺得那是走順的路,而那並非是全靠你自己的力量走順了的路。那種原來你模仿來的調子,你苦心學來的調子,成為了一種你難以擺脫的調子,你無法變化的調子。你想追尋,你想尋找到自己的調子,你想換出自己的形,你想尋得自己的氣。你會覺得你以前也許是和那魔一般的它作了一番交易了,它讓你模仿而成功,而你卻把你的自我賣給了它,永遠地賣給了它。你中了它的魔法,你在想方設法地擺脫它時,感受到它處處都在嘲弄的影跡。那影跡也許別人原來都是看清楚了的,隻是你自己還以為得意,盲目而掩耳式地得計。這時你想告別它.割裂它,舍棄它,你想走出你自己的路,一條完全是你自己的路,但你有時會覺得一切是徒勞的。事情就是這樣,往往一開頭,你很有力量,你似乎已經戰勝了周圍的一切,而一旦你想到了要擺脫它時,你突然感到你的所有的力量隻是它的,你並沒有力量,你無法施展自己,你無法表現自己,你如同一個嬰兒般的,你手足無措,你簡直無法寫出語言來,你連一句你自己的話也寫不出來,寫出來的是那麼地幼稚,連學生的作文也不如。你幾乎是從頭來過,從頭開始創作。你這時才明白創作的真正難度。你甚至想還是回到它的陰影裏,走完自己的創作之路吧.正是初進山門,打盡天下無敵手,而學藝多年,反覺寸步也難行。因為你發現你打盡天下的力量,乃是借著別人的力量,而憑你自己的力量你寸步也難行。你隻能安慰自己說,似乎沒有人是全新的,似乎沒有人能具有絕對的自我,似乎一切人都在別人的陰影裏。從模仿的追尋開始到自我,那一步很少有作家是完成了的.因為真正確立了自我的作家並不多,乃是鳳毛麟角,乃是大天份者,乃是大幸運者。走完那一步需要更多的學問,更多的知識,更多的感悟,更多的思想,更多的哲學,更多的經驗,更多的技巧,更多的生活。根本的是能化一切為自我,化得幹淨,化得完全,化得精粹。根本的是需要有一種自我的力量,自我的獨特人生建造起獨特自我的力量,自我獨特的人生體悟,自我獨特的哲學乃至宗教的中心思想。這樣才有力量化那一切外來的影,外來的技,外來的氣,外來的形。才能真正化魔為我,才能真正確立自我,回複一個完完全全的我,一個透透明明的我,一個自自在在的我。而通向這一個目的,乃是長長的,深深的過程。這其間,不能再是單純模仿一類作品,不能再是繞著一個圈圈,不能再是鍾情於一個作家,不能再是合氣質而取,因為你自己必須是寬泛了.你自己必須是博大了,你自己必須是深刻了。你自己有了真正的力量,才能采百家之神,融百家之長,才能體人生之博大,悟人生之根本,皆化為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