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猴子村長
二十世紀庚申年的冬天,天氣酷寒。
秦嶺深山在冷的基礎上又加上了陰,天色鉛灰,近一個月沒見太陽,澗裏的水幾乎要凝固了。聽不見嘩嘩的水聲,林子裏靜如亙古,偶有鳥鳴也是懶懶的幾聲,有一搭沒一搭的。竹林密密麻麻,稠得化解不開,挺著一層層老綠,抵抗著這難耐的嚴冬。一隻胖胖的竹鼠,從竹叢裏鑽出來,昏頭脹腦地在岩石上轉了一圈,又鑽回去了。是它冬眠的季節,不知怎的跑出來了。
侯家坪村長侯長社和他的父親侯自成走在寂靜的山道上,倆人誰也沒有說話,也無話可說。長社當村長有兩屆了,上邊很有提拔的意思,據說下屆公社領導班子提名,長社的名字排在第二,很有競爭力。當了兩屆村長的長社,已經很有些官派了,雖然工作地點就是在村裏,卻永遠是一身幹部製服。當時鄉村幹部的流行服裝是黑呢子中山裝,領子口釘著線鉤的領條,那領條以細化纖線為主,基調是白色和淺棕色,鉤針的手藝展現著幹部夫人們的技巧和審美觀點,是女人炫耀丈夫,丈夫展示女人的重要標誌。當然,無論是白色和淺棕色,最終都會被穿成油光發亮的黑色。穿上了黑呢子幹部製服,釘上了線鉤的領條,也還不能說完全就是個幹部。要知道,真正的幹部他那件幹部製服永遠不會正兒八經地穿在身上,得披著,很匆忙又很隨意地披著,露著裏麵的毛衣,厚厚的化纖毛衣花樣繁雜,也是屋裏女人的產物。難怪當地人說,男人前邊走,係著女人兩隻手。隻要縣裏鄉裏開會,你看吧,一色的黑呢子,都披著,沒有誰特殊。
現在,長社走在他爹的身後,在這天寒地凍的山道上,他還是那件黑呢子製服,媳婦給他準備了大棉襖,他不穿,他不能想象村長穿著大棉襖出現在營盤梁人跟前的情景。與往日不同的是,今天他的兩條胳膊伸進了製服的袖簡,但還是敞著懷,顯示了與眾不同的風度。毛衣再厚也不擋寒,山間陰冷的風從他的前胸吹進來,又從後背穿出去,打了個穿堂,他還是挺著,硬挺著。這種硬挺的精神在侯家坪年輕人當中長社表現得特別突出。侯家坪有一大撥子“社”,堪社、正社、安社、建社、學社……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不知這地區為什麼會有個“社”的情結,那個時期出生的孩子都叫了“社”。但無論哪個“社”,誰也沒有“長社”有出息,因為長社當了村長,而且是兩屆。侯長社在侯家坪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主意多,有人緣,年紀不大威信卻很高,比他的爹有本事。他的爹,怎麼說呢,用村裏人的話說,有點……有點……窩囊……
侯家坪離營盤梁四十裏,一路緩上坡,這個距離不算遠也不算近,可以當天打來回。
前天,營盤梁的許奉山老漢捎下話來,說省上在營盤梁蓋動物保護站,蓋房的時候在梁頂杉樹林裏挖出了幾具人骨,其中一具的旁邊有顆秦嶺籽玉,據他的記憶,好像是侯家老大侯德丞的物件。這種籽玉為秦嶺黑河特有,又叫黃蠟石、白蠟石,顏色有白有黃,晶瑩剔透,鴿子蛋大,不是什麼值錢東西。侯家坪、營盤梁沿河一帶男人常在煙荷包上墜這種石頭,為的是煙口袋不飄。附近村的人都知道,侯家坪村長侯長社的祖父侯德丞一九三五年出山賣黨參,半道遇到了徐海東、程子華率領的紅二十五軍,不知受何種動機驅使,這位侯家長子當下就扔了藥材參加了紅軍。長社祖父隨著紅軍走出沒有二十裏,在營盤梁就遭遇了國民黨七十三師和地方民團的阻擊,一場惡戰打了兩天兩夜,林間屍骨成堆,血流成河。戰鬥過後,七十三師轉往漢中,紅軍繼續北上,雙方匆忙撤離,丟下上千具屍體,散落於山間溝壑。當地老鄉看不過去,將屍體就近埋了,也顧不得誰是國民黨誰是共產黨,誰是白狗子誰是紅軍,通通埋做一堆,打了亂仗。有人看見,侯家老大也在死難人眾中,埋在哪裏卻無人能記得。後來有人將消息傳到侯家坪,侯家的人才知道去賣黨參的大兒子永遠也回不來了。長社的祖母多次到營盤梁找尋過丈夫的遺骸,隻從一戶農家找回了祖父從不離身的長筒獵槍,祖母抱著槍坐在梁頂痛哭了一場,埋怨丈夫心狠,埋怨自己命苦。那年長社的父親剛剛開始學走路,從此以後,祖母每年在祖父離家的這天都要帶著兒子到營盤梁的樹林裏燒紙,以祭奠不歸的丈夫。祖母去世後,長社父親還是按日子年年去祭奠,長社知道,其實祖父在父親的腦海裏是一片空白。長社做夢從來沒夢見過自己的祖父,他相信,父親跟他一樣,也一定沒夢見過。
嚴格說,侯長社的父親應該是革命烈士的後代,但是父親一點兒也沒利用這個有利條件。父親不識字,頭腦簡單,就知道打獵,對什麼也沒興趣。當過村支書,當得稀裏糊塗,沒有任何政績。解放初期,縣上來人,說給安排了糧食局的工作,父親竟然死活不去,情願守著兩間板房和一個半傻的老婆,在山間靠狩獵挖藥過清苦日子。長社卻不然,長社是個有頭腦,追求進步的人,他看不起木訥混沌的父親,認為父親沒有抓住最應該抓住的時機,否則他的前程將是另一種樣子,他絕不會在三十歲的時候還是個不起眼的小村長。就能力和見識比,他什麼也不缺欠,缺欠都在父親身上呢。
攤上這麼一個父親也是無奈,他不能跳過去直接當祖父的兒子。
現在,在這寒冷的時刻,父親去尋找他的父親,硬要拉上他。這事具有一代接一代的象征性質,是父親他們那一代人愛做的套路。長社心裏明白,在一坑掘出來的陳舊骨殖中,根本找不出任何結果,不過是完成一項心的曆程罷了。有秦嶺籽玉的男人有的是,難道都是他的祖父不成,也隻有他的傻乎乎的爹才會去認什麼籽玉。
爹的手裏攥著一刀黃表紙,是準備敬獻給祖父的。長社覺得都是瞎掰,什麼事讓父親一整治,就帶有了某種意義,跟真的似的。在山道轉彎處,父親停下來等他,對他說,見到你爺爺,不要耍幹部架子,得磕頭。
長社說行。
這是條出山的要道,山峰環聳,道路盤遷,小路兩側森林幽暗,細竹茂密。長社想,當年年輕的祖父就是從這條道上擔著一擔黨參,顫巍巍地大步走過的。這竹叢樹林,這山間溪水,包括這條不變的小路,都曾經在祖父的眼中閃過。但是祖父根本就沒把它們看在眼裏,祖父心裏裝著大事,祖父參加了革命。侯家在侯家坪是大戶,舊時家境尚算小康,過著小康生活的祖父走得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堅決,將吃奶的兒子和媳婦撂在家裏,連頭也沒回,究竟為了什麼,這個謎一直讓侯家的人不解。他們試著做過種種猜測,都不能解讀這個執拗長子的率性舉止。長社想,自己的性情大概和祖父相近,不喜歡平常,討厭習慣,總期望著改變什麼,調整什麼。安身立命,抱殘守缺,這是父親,不屬於他和祖父。他若生在那個年代,也一定是個革命者。
奉山老漢和他的兩個孫子在半道上迎了,老漢今年86歲了,嘴裏一顆牙也沒有了,白胡子白頭發,滿臉紅光,猛一看,以為是遇到了山神爺。奉山老漢是唯一和長社祖父有過交往,見過祖父的人。據老漢說,一九三三年冬天,他曾經跟著侯家祖父一塊兒上過一趟漢中,是幫著運草藥,他們在漢中盤桓了半個多月,住在謝家巷二十一號,藥鋪宋掌櫃的後院。侯家祖父在營盤梁戰死那年,奉山老漢十九歲,十九歲的他認不清誰跟誰,槍聲一起,奉山就跟全村的人躲在梁對麵的岩洞裏。那時候,一有情況,甭管是過兵還是鬧匪,營盤梁百姓唯一的去處就是上山,鑽洞。奉山老漢不止一次地對長社說,怪得很,他祖父死的當天晚上,山上的猿猴哀鳴了一夜,慘哪,漫山的死人,漫山的血腥,那情景連猴子也動情了。長社問打仗跟猴子有什麼關係,老漢說猴子在山裏是和人最接近,最通人性的東西,除了不會說話,它們的思維和人沒有區別。奉山老漢和長社父親都是遠近聞名的好獵手,他們的名聲甚至傳到鄰近的佛坪縣,傳到更遠的青木川,成為當地獵人們師爺級的人物。但是師爺級的人物突然在同一個時刻同時放下了獵槍,並且永遠地脫離了這個行當,這是出乎人們意料的。不打獵的獵人由此變得無所事事,變得遲鈍,變得有些婆婆媽媽,大有些英雄氣短的模樣,這是長社對父親和奉山老漢不能理解的地方。
當然,現在都不讓打獵了,國家將山裏的動物按數量多少都給排了級別坐次,一百單八將似的,比人珍貴。狩獵的山民也都改行種了包穀,跟大熊貓似的,由吃肉改為吃竹子,連性情都變了。
沒有進村,他們跟著奉山老漢直接到了杉樹林子,蓋房的工作停下來了,林子裏堆了不少建築材料。幾個工人坐在石頭上抽煙,都不是本地人,是保護站請來的施工隊。看來是奉山老漢有話,這些人在專門等待侯家坪的來人。原本該挖地基的地方已經成了個大坑,坑裏雜亂地排列著人骨,人骨發著青黃,無聲無息,直麵著陰霾的天空。氣氛變得肅煞而陰森,沒人說話,在場所有人的臉上都映著晦暗的綠。施工隊的負責人說那邊還有一個更大的坑,橫七豎八的骨頭有一米厚,不能在死人堆上建屋,保護站已決定另尋新址,等侯家坪的人認領過後,這些坑準備照原樣掩埋。
長社朝坑裏探了探身子,一股陰氣嗖嗖往上衝,坑裏的幾具骷髏瞪著空洞的黑窟窿正齊刷刷地看著他,仿佛都在爭著說,我是你爺爺!
長社回撤兩步,站到了爹的身後。
奉山老漢指著坑裏第二具遺骸告訴長社爹,說籽玉就是從它旁邊發現的。長社爹聽了立即一臉的莊嚴,毫不猶豫地進到坑裏,小心翼翼地將那具骨上的泥土拂拭幹淨,翻動審視著它們。奉山老漢也下到坑裏去了,和父親小聲地說著什麼,父親不住地點著頭。長社站在坑沿上,有些茫然,他不可能再下去,下麵已經沒有他站的地方。他不知道父親在下頭還能翻出什麼證據,單憑一顆山裏的籽玉就判斷是自己的先人,這也未免過於荒謬。再說,祖父當年有沒有籽玉全憑奉山老漢的記憶,誰能保證八十六歲人的記憶就那麼準確。父親未離祖母的懷抱就和他的爹分開了,對坑下這具遺骸他究竟有多少熟悉,有多少認同,讓人懷疑。
許久,父親才從坑裏上來,身上沾滿泥土的父親很鄭重地對他說,坑裏躺著的是你爺爺。
長社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奉山老漢也上來了,進一步佐證說,長社家的人都是寬額,兜下巴,高顴骨,坑裏的遺骨具備了侯家的特征,是侯家祖父無疑。老漢說著灑下兩行眼淚,叫著長社祖父的名字說,德丞啊,你該著有這天哪,老天爺安排我活著沒死,就是等著今天來認你,等著送你回家呢。長社父親聽了奉山老漢的話,眼裏也洇出淚花,嗵地跪在地上,輕輕地喊了一聲:
爹……
長社這輩子喊了無數回爹,還是頭一回聽見父親喊爹。他想,這大約也是父親有生以來第一回喊爹,祖父死時父親還不會說話。
爹在坑邊燃了紙,奉山老漢想得周到,帶來了酒,在坑前灑了。周圍的工人們都丟了煙靜靜地站立著,大家都知道了,坑裏邊的骸骨是個紅軍,是革命的先輩,難免有了許多敬重。長社開始不知該怎麼辦,在原地轉了兩個圈,終於跪在了父親身後。
天上飄起了雪花,後來變成了冰冷的雨,刷刷啦啦,打在杉樹上,打在人們的身上,打在坑裏一具具骨骼上。
奉山老漢說,這是德丞在哭,積了近七十年的委屈啊。
父親又叫了一聲爹,雖然聲音不大,卻是撕心裂肺,讓人動情。隨著父親叫爹的尾音剛落,一聲淒厲的猿蹄在林中響起,如同哀慟的長哭,如同痛徹心脾的歎息。緊接著,嘯聲四起,山林震撼,嘩啦啦,二三百隻金絲猴颶風般向梁頂湧來。猴子們在梁頂,從這棵樹悠到那棵樹,從那棵樹蕩到這棵樹,鮮活跳躍,像陰雨中的片片霞光,讓樹下的人看呆了。
猴子並不怕人,人也沒有回避的意思,雨越下越大,長社和眾人尋了個突出的岩石,在下麵躲避這場突然襲來的急雨。猴子們為雨所激,紛紛由高處下來,大小混雜,一圈圈兒圍坐在大樹下,依靠樹冠遮蔽雨水。一時間,數百隻猴兒停止了躁動,突然沒了一點兒聲息,隻剩下周圍嘩嘩的雨聲。父親告訴長社,每棵樹下避雨的群體都是一個家族,猴子是極有組織,極有家庭觀念的,群再大,家族的小組織不能散,血脈連著呢。
長社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那個坑,雨水澆在坑裏,濺起了渾濁的水花,他跑過去,拉了塊建築用的雨布,將那坑蓋了。回到岩石下,他看到了父親讚許的眼光,他知道父親誤解了他的意思,爹的想法太狹隘,他蓋那塊雨布,絕不是為了什麼祖父,他是覺得無論是誰的骸骨,也不能讓冷雨這樣無情地淋。他是村長,村長的襟懷不止是想著家族,想著血脈,他想的是大家,是一個群體。
雨水順著猴子金色的長毛往下淌,有猴子順著脊背為對方捋水,捋一把將掌上的水甩幾下,動作與人十分相近。一隻大猴在各個家族間遊走,應該是這個群落的統帥,它很有風度,不慌不忙地巡視著他的臣民,走到哪棵樹下,哪棵樹下的猴子便紛紛起立,迎接它們的王的到來。猴王摸摸這個的腦袋,拍拍那個的肩,於是那些被摸了腦袋拍了肩的便很有了光彩,更加巍巍站立,目不轉睛地望著它們敬愛的王。猴王在哪棵樹底下坐下,這個家族立即受寵若驚般地一通忙亂,母猴們趨近上前,搔首弄姿,極盡殷勤,公猴遠遠站立,畢恭畢敬,不敢造次。一隻小猴,淘氣攀樹,從樹枝上掉下來,一聲尖叫,整個猴群為之所動,轟地一下圍過來,將小猴圍在中心。猴王走過來,撥開眾猴,將小家夥抱起來反複驗看,確認無傷,背上它上樹去了。
岩石底下一民工感慨地說,頭回見,簡直跟人一樣啊。
奉山老漢說,你以為?你們年輕人沒見過的多了。奉山老漢說這些猴子今天到營盤梁絕不是白來,是給烈士送行來了。七十年前它們為這些人送過葬,為這些人整整哭泣了一宿,是多麼仁義的東西啊,人都沒做到這一步!
有誰說,死在這兒的也不全是紅軍。
奉山老漢說,可他們全是人,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人。猴子們不管你是哪撥的,是什麼黨,就像人對猴子的分群不感興趣一個道理,無論是猴還是人,都是太陽底下的活物。
長社覺得奉山老漢說話沒有把門的,在老漢的嘴裏,革命和反革命、人和畜生被攪成了一鍋粥,都成了“太陽底下的活物”,什麼話!憑這一點,老漢就永遠當不了村長。
雨下了近兩個鍾點才慢慢停住,到處都濕漉漉的,父親來到土坑前,將一塊老舊的包袱皮在濕地上鋪了,再次進到坑裏,從泥水中將他認定的骨殖一塊塊撿出,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皮上。長社看見父親的雙腳踩在髒臭的水裏,褲管濕了大半截,花白的頭發在坑沿一起一落地,心裏很不落忍,他要替父親幹一會兒。父親不讓,父親說這該是兒子幹的事,他到今天才來,已經很對不起他的父親了。
長社隻好和大家一樣,站在坑口上看,被撿出來的骨頭已經糟朽,橫七豎八地支棱著,長社想象不來,這些帶有濃鬱黴腐味兒的亂七八糟骨頭,會和一個鮮活的生命聯結在一起,會和他,侯家坪村長侯長社聯結在一起。
多麼的神奇,多麼的不可思議。
許久,父親才從坑裏上來,跟奉山老漢一塊兒擺弄那些骨頭,一塊一塊地數,最後說還差兩塊鎖子骨,又下到坑裏去找。
父親要把祖父完整無缺地帶回去。
那群猴子不知什麼時候跑得沒了蹤影。
有人說長社的祖父早就是地下黨,是紅軍在儻駱道上的交通員,漢中宋掌櫃的藥鋪是共產黨的秘密聯絡站。侯家祖父若活著,論資格,再差也應該是中央級別的人物,可惜死得太早,讓侯家的子孫沒得著濟。而今,“中央級別”的孫子侯長社在秦嶺深山當著村長,每日的工作是催糧要款,組織生產,計劃生育,興修水利,管的是雞毛蒜皮,家長裏短,想想似乎不太合適。現在中央級幹部的孫子哪個還在家鄉當村長呢,一個也沒有。
鄉親們議論,長社的提拔也就是明年的事,不談家世,單說能力,能跟長社比的也不多。侯家坪雖然窮,但長社領著大夥在努力地幹,種山茱萸苗子,點木耳,栽天麻,再等三五年就能見成效。三五年後的侯家坪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在經濟上提不起來,那時他們的村長說不定早就提拔到縣裏去了,有能力的人哪兒都想要。這樣的說法在村裏傳得很開,大家說這話的時候也不避諱長社,長讓聽了就裝著沒聽見。
骨頭背回來了,小包袱一直在堂屋“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前供著,祖父的新墓由縣民政局撥款,建在侯家屋後的坡上,在院裏一抬頭就能看見。山裏有漢白玉礦,就地取材,沒花多少錢,隻用一個月便修成了。寫墓碑時候,在“紅軍戰士”和“革命烈士”的叫法上,長社和父親頗有分歧,父親主張前者,長社讚同後麵,最終還是依了父親的,因為墓裏要埋葬的畢竟是父親的父親,不是長社的父親。雖隻是遺骨,長社父親還是堅持做了很正規的棺材,下葬的時候,父親將那些骨頭按順序一塊不錯地擺了,蓋上了紅棉被,又將祖父那杆老式獵槍放了進去。這杆槍原本應該隨同村裏許多獵槍同時上繳,因為屬於革命文物,再說也壞得不能用了,破例留了下來。有時候村裏小學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就將槍借去,成為很重要的教具。所以,村裏無論是誰,對這杆槍都非常熟悉。長社看父親將革命教具也埋了,便揶揄說,背著槍到那邊還要接著打仗嗎?
父親說,你懂個屁。
安葬這天,副縣長,縣民政局長和鄉長都來了,送了花圈,奉山老漢作為生前好友,被捧為上賓,坐在副縣長的右邊。小學校吹起了鼓號,村裏放了鞭炮,一時驚得山裏的雀兒亂飛,久久落不下來。全村人都來幫忙捧場,但凡沾了點兒親的都穿了孝服,白花花一片,很是轟轟烈烈,好像侯家的老祖父是昨天才去世一樣。縣長說,侯德丞同誌是全縣參加革命最早的老先輩,是侯家坪的驕傲,是秦嶺大山的驕傲,是我們永遠學習的榜樣……
長社父親作為孝子表演也十分到位,磕頭上香,上供燒紙,一絲不苟。長社雖然跪在孫子的位置上,心裏一直在犯別扭,他想,天知道漢白玉碑石下的骨頭是誰,也說不準是哪個民團混混,硬是讓老頭子背回來當了先人。
女人們在廚上忙活,村長家過事,誰能不出來幫一把?大碗的臊子麵讓官員們吃出了秦地麵食的水平,都說是借助了老紅軍的光,這頓飯實實是侯家的老祖父請的。官員們離去的時候,副縣長單獨把長社叫到一邊,讓長社星期一到縣上來一趟,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談。長社問什麼重要的事,縣長說來了就知道了。書記湊過來開玩笑說,侯村長,你現在也是革命後代了啊,星期一路過公社,我拿吉普車送你進城。
長社臉一紅,很有些不自在,心裏倒是喜滋滋的。他偷偷瞟了一眼“紅軍戰士侯德丞”的墓碑,墓碑上的字跡通紅鮮亮,光彩照人,讓人振奮,想及下麵那灰暗陳舊的骨,覺得世間很多事情,外表和內裏都是不一樣的。
奉山老漢悄悄對長社父親說,這回長社要進步呢,德丞一到家,侯家的勢就起來了,擋也擋不住的。要是早些年回來,情景會更好……唉,什麼都是定數。
長社的父親隻是“叭叭”地抽煙,不說一句話,從營盤梁拾回來的那塊籽玉已經被父親擦得鋥亮,拴在了煙荷包上,成為了父親的一部分。
長社的媳婦玉芝是精明人,她不失時機又很自然地往主要領導的車裏塞了不少核桃、柿餅、香菇、木耳,跟司機們說都是山裏的土特產,都是“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
要人們走了,忙碌熱鬧的一天過去,侯家坪靜了下來,新立起的“紅軍墳”在夜色中默默地注視著小小的村落,注視著它腳下安睡的子孫。長社躺在炕上,身子來回地翻。媳婦問他怎的了,他說熱,說被裏有個跳蚤老是在咬。於是兩口子起來掀開被捉跳蚤,折騰了半天,也沒逮著。玉芝忽然問長社,縣上是不是要把他調上去。
長社說,你別瞎猜。
玉芝說,看縣長那神態,很認真的樣子。
長社說,女人見識,你懂什麼?提拔幹部從來都是按部就班,哪兒有從村直接越級上縣的。
玉芝說,要越級也不是不可能,陳永貴還不是從大寨一下奔了北京國務院,你問問全縣幹部,他們誰的先人是紅軍級別。就是鄉長也要拿吉普送你進城呢,他是巴結你。
長社說,也就是咱爹跟那個多事的奉山罷了,抱回堆爛骨頭就當爹,鬼知道它是誰。
媳婦聽了不高興,說,長社你是聰明還是糊塗,埋下的骨頭它不是先人也得是先人,以後再不許你說這樣的話!
長社說,我不是就跟你說嘛,跟爹我都沒敢提這碴兒。
玉芝說,星期一上縣你要收拾利落點兒,別讓縣上幹部小看了。
長社說,八字沒一撇。多半是要給發救濟糧的事。
玉芝說,發救濟糧也要通過鄉裏……
兩口子一時都沒了話。孩子在奶奶屋裏哭,長社媳婦想過去看看,懶得起來。外麵起了風,刮倒了院裏什麼東西,媳婦推了推長社,長社翻了個身,打開了呼嚕。
長社媳婦很久沒睡著,山坡上傳來麂子一聲緊似一聲的嗚叫,月亮從雲彩裏鑽了出來,照得屋裏屋外明晃晃的。她想,明天得到供銷社買點腈綸線,再給男人鉤倆領子,買什麼色兒的呢……還得買兩個很城裏的針織褲頭,長社內裏穿的大花布褲衩,萬一住招待所讓同屋人看見了,太怯,太掉價……城裏人,眼光毒著呢。
侯家坪的人在等雪。
秦嶺山地的大雪一般下在第一個數九的中段,時間提前錯後,差不了三四天。
男人們焦躁地圍坐在火塘前,抽著煙,等待著村長發出出發的命令。多少年沒幹過逮猴的營生了,原本以狩獵為主的山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殺戮和血腥。
長社星期一直接從縣上領回任務,今年春節以前,要為市動物園捕獲六隻金絲猴。這是經過國家批準的,有上級紅頭文件和印章,有國家林業部門的具體批示,隻捕六隻,不許多也不許少。侯家坪是金絲猴活動的中心地區,據林業方麵調查,附近山上至少有三個猴群存在,每群都在百隻以上。把這個任務交給侯家坪村長侯長社,是最合適不過的,侯長社的父親侯自成是老獵手,五六十年代帶領著幾個大隊圍剿金絲猴,一次能逮數百隻,經驗相當豐富。那時候逮猴的目的是為了剝皮,一張金絲猴皮可以賣三塊錢,是生產隊的一筆副業收人。山裏的生產隊每年冬天都要逮猴,就跟平原上的農民每年秋天都收柿子似的,平常極了。逮猴必須團隊行動,一家一戶逮不到猴,人員的安排,隊伍的隨機調動,堅韌的耐力,適當的時機,很有講究,不是誰都能幹得了的事。現在國家不讓逮猴了,就不逮了,猴們也知道了國家的政策,開始大模大樣地在林子裏躥來躥去,糟蹋山民的莊稼,搶摘果樹的勝利果實,誰都不怕。山民對這些家夥很討厭,又奈何不得,因為它們個個身上都背著國家給發的“免死牌”,成了真正的“齊天大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