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豆汁記(1 / 3)

1.豆汁記

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醜,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窮人自有窮人本,有道是我人貧誌不貧。

——京劇《豆汁記》金玉奴唱段

莫薑被父親領進家門的時候,我正趴在桌上做作業。

這個細節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為剛上小學,我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注音字母“ㄅㄆㄇㄈㄉㄊㄋㄌ”搞得一頭霧水,幾乎要把書扔上房頂。可能學過注音字母的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曆,一個混沌未開的小孩子,剛上學便接觸這些抽象符號,其難度不亞於讀天書。這些符號讓我對學習的興致大減,其實那時我已經能讀懂《格林童話》,也念過《三字經》《千字文》一類童稚必讀,知道了些“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的規矩,自認大可不必回頭再學這擠眉弄眼的“ㄅㄆㄇㄈ”,就日日盼著教國文的馬老師發高燒起不來炕。也許是這個原因,馬老師的確老生病,常常上課鈴聲響過,教室裏仍舊嘈雜一片,如吵蛤蟆坑。鬧聲中進來了張老師、王老師,都是代課老師,她們教得有一搭沒一搭,我們便學得十分的糊塗,十分的勉強。老師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多留作業,以免我們放了學去野逛。於是,我課餘的很長時間得跟這些“臭螞蟻”(我一貫將注音字母稱作“臭螞蟻”)打交道,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現在,注音字母被漢語拚音替代,小孩子們同樣麵臨著一個思維模式的轉變,現在的孩子都聰明,沒把它太當回事就過去了。那時候的我卻過不了這一關,對那些麵目猙獰,跟日本片假名長相相近的符號至今深惡痛絕。

莫薑來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的第一場雪,雪不大,下得羞羞怯怯,但是很冷。母親讓看門老張給各屋掛上了棉門簾子,以擋住北京肆虐的西北風,挽留住房內的些許溫暖。因為戰事,西山的煤運不進來,取暖成了大問題,家裏除了父母的臥室和堂屋生了爐子,其餘各屋都冷如冰窖。我的手背、耳朵和腳都生了凍瘡,手尤其嚴重,腫得發麵饅頭一般,還流著黃湯,看著甚是悲慘。那時候,小孩子都生凍瘡,沒有誰特殊,我特別怕屋裏熱,一旦暖和過來,手上、腳上的瘡就開始癢,癢得無法抓撓,痛苦不堪。

傍晚,飯已經吃過,我舉著書本,在母親的房裏艱難地用那些“臭螞蟻”拚出了一句話:“大風刮破了蜘蛛的網”,知道了“臭螞蟻”們想要表達的意思,正有些憤憤然,父親進來了,隨著父親進來的是一股冷風和他身後一個已不年輕的婦人。依著往常我會嚷著“今天帶回什麼好吃的來啦”,撲向父親。但今天沒有,今天父親的身後有生人。母親說過,女孩子在外人跟前要表現得含蓄、有教養。我是小學生了,再不是院裏院外招貓逗狗的丫丫,在舉止上就得收著點兒。我閃在母親身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父親和這個陌生的婦人,不知父親給我們又製造了一個怎樣的驚奇。

我的父親是性情中人,他的藝術氣質常常讓他異想天開地做出驚人之舉。比如上了一趟昌平,就從德勝門外羊店弄回三隻又老又騷的山羊,養在庭院的海棠樹下,以製造“三羊開泰”的吉祥。那些羊都是來自內蒙古的,崇尚自由且無禮教防維,一隻隻長著長胡子,挺著堅硬的犄角,老祖宗般在院裏又拉又尿,使勁兒地叫喚,還要不停地吃,把家裏搞得臭氣熏天。無奈,母親在父親去蘇杭遊曆之時,讓我的三哥將開泰的三羊送進了羊肉床子。羊肉床子是回民開的肉鋪,也兼賣牛肉,按習慣,北京人隻說羊肉床子而不說牛羊肉鋪。羊肉床子都是自己宰羊,有專門的人將張家口的西口大羊趕到北京來賣,羊肉床子挑選其中鮮嫩肥美的,請清真寺的人來羊肉床子宰羊。挑羊選羊須有很專業的眼光,肉質不好直接影響著羊肉床子的生意。北京人對吃羊肉很挑剔,誰上哪家鋪子買肉都是一定的,輕易不會更改,肉鋪對自己的信譽的保持和對老主顧關係的維係很注重。羊肉床子一般是前店後院,買來了羊,阿訇先對著羊念經,然後才能下刀放血,用小尖刀一通分割,羊肉掛在木頭架子上,羊心羊肝擱在案子上出售,迅速而有序,有時候羊肉在案子上還冒著熱氣。羊肉床子的秤砣是銅的,扁扁的,稱完羊肉的時候,賣羊肉的愛使勁蹾那個小秤砣,響聲很大,這可能是所有羊肉床子的習慣。我跟著廚子老王去羊肉床子買肉,一進鋪子就提心吊膽,盯著那個小秤砣,時刻提防著那聲響動,成了心理負擔。所以老王就事先跟賣羊肉的打招呼,勞駕,您別蹾秤砣,我們家小格格害怕。

這回羊肉床子貿然進來三隻老活羊,人家不收,說這三隻羊是沒經過念經的,不能吃;這樣老的羊肉也沒人買,壞了鋪子的名聲。老三說我們不要錢,白送。人家還是不要。老三丟下羊調頭就跑,賣羊肉的拉著羊在後頭追。老三不敢直接回家,跑到北新橋上了有軌電車,賣肉的在下頭罵,老三紮在人堆裏不敢抬頭,回來一肚子氣對著我母親撒。

還有一回父親遊妙峰山,去了一禮拜,趕著兩輛大車回來了,車上各裝了一棵白皮鬆,轟轟烈烈地進了胡同。看門老張站在門口望著這列車馬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父親則稱讚這些鬆樹珍貴,造型獨特,讓人賞心悅目。父親找人在後院挖坑栽樹,一通忙活,花錢不少,給我們家製造了一個“陵園”。母親不便直說,很策略地提示,醇親王在海澱妙高峰的墓塚也有很多白皮鬆,棵棵都無與倫比,價值連城。父親說七爺的是七爺的,他的是他的,他的樹長大了也無與倫比,也價值連城……好在我們沒有像扔羊一樣扔樹,那些來自西山的偉大的白皮鬆還沒過夏天就死完了。我們家的後院成了柴火堆,成了耗子、刺蝟、黃鼠狼們的遊樂場。

更有一回,人們傳說清虛觀出了大仙爺二仙爺,去頂禮膜拜者無數,據說靈驗無比。仙爺們其實是兩條小長蟲,深秋時節,長蟲們要冬藏,不知還能不能活到明年。老道不想養了,父親將仙爺們請回家來,也不供奉,隻說是兩條青綠的蟲兒很可愛,就當是蟈蟈養著。仙爺們被安置在玻璃罩子裏,放在套間南窗台上。沒幾天,那兩條長蟲鑽得沒了影,害得一家大小夜夜不敢睡覺,披著被臥在桌上坐著……誰也不知道它們會從哪兒鑽出來。

現在,父親領回的不是羊,不是樹,不是長蟲,是一個人。

母親臉色很平靜,她已經習慣了這一切,無論是羊是樹是長蟲還是人。

父親身後的女人穿得很單薄,就是一件青夾襖,胳膊肘有兩塊補丁,挎著個紫花小包袱,凍得在微微顫抖,看得出她在克製著哆嗦,努力地使自己顯得舒展。燈光下,女人的麵部青黃黯淡,臉上從額頭到左頰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這道痕跡使她的臉整個破了相,破了相的臉又做出淡淡的微笑。那不是笑,實在是一種扭曲。這讓我想起京劇《豆汁記》裏窮秀才莫稽的唱詞,“大風雪似尖刀單衣穿透,腹內饑身寒冷氣短臉抽”,眼前這張臉大概就屬於“氣短臉抽”的範疇了。

戲裏邊金玉奴在風雪天為自己撿了個丈夫,在同樣惡劣的天氣裏不知父親為我們撿回個什麼!

父親將女人引到前邊來,告訴母親女人叫莫薑,是他在頤和園北宮門撿的,父親特別強調了,他不把莫薑撿回來,莫薑今天就得凍死在北宮門,因為她無家可歸了。父親說得很輕鬆,就像他在外頭撿了塊石頭,撿了塊磚,自然極了。被叫做莫薑的女人頭發花白,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即便臉上沒有疤痕,也說不上好看,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細細的,薄嘴唇,尖下頦兒,兩個耳朵往前扇還透亮,巨大的傷疤使她的臉變得猙獰恐怖,像是東嶽廟裏的泥塑小鬼兒。出於禮貌,莫薑抬起眼睛,輕輕地叫了聲“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語。“四太太”是外人對我母親的稱謂,我父親排行老四,人們都叫他“四爺”,母親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親看莫薑頭頂梳著發髻,沒有纏裹過的腳上穿著一雙爛舊的駱駝鞍兒毛窩,說,你是旗人?

莫薑說是。說老家在易縣常各莊,祖父是皇帝陵前負責點燈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薑是她的名。母親問她怎的沒了住處,莫薑說原本在北宮門西邊的西上村租了間房,今天到期了,房東把房收回去了。問她家裏還有誰,莫薑說娘家沒人了,婆家男人叫劉成貴,是廚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個人生活。母親還想問她臉上的疤,張了張嘴,終沒好意思說出來。莫薑窺出母親的意思,淡淡地說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給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氣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餃子餡,兩口子拌嘴……其實就劃了層皮,劃在臉上就長不好了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也都說了,經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母親不再說什麼,她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拒絕這個突如其來的莫薑,就像她沒有理由拒絕那些羊和樹。母親在父親麵前從來是唯唯諾諾,這在於她朝陽門外南營房的低微出身和作為第三房填房的特殊身份。

父親說晚飯他在老三那兒吃過了,隻這個莫薑從中午就沒有吃飯,讓母親給做點兒什麼。母親說廚房的火已經熄了,櫃櫥裏還有一碗豆汁稀飯,湊合一下吧。父親說也好,莫薑卻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沒有拒絕,看來是餓得狠了。母親端來了豆汁,就著房內的鐵皮爐子熱。那時候絕沒有微波爐和電磁灶一類,想溫點兒湯水什麼的極難,母親不可能為了一碗豆汁在廚房重新生爐子,那是一件太麻煩的事情。自從廚子老王回老家以後,我們家便是母親下廚。母親沒有山東人老王的手藝,窮門小戶的出身注定了她的烹飪範圍離不開炸醬麵、疙瘩湯、炒白菜、燉蘿卜一類的大眾吃食。這是我和父親都不滿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親的廚子老王,盼著他早點兒回來。

母親端來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親沒在家吃飯,母親便怎麼省事怎麼來,她在娘家當窮丫頭時候愛吃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卜,我們的晚飯便是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卜。豆汁飯酸餿難聞,老醃蘿卜鹹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兩口,不吃了。母親卻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點著我的碗說,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賢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賢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難道你比賢人還賢?

我說我不當鹹人,這老醃蘿卜,看兩眼就能把人鹹個跟頭,咬一口能給鹹人當姥姥,鹹人嗎,誰愛當誰當吧。母親沒辦法,拿來點心匣子,讓我從裏邊挑,我挑了塊薩其馬,拿了塊槽子糕,正要向一塊自來紅月餅伸手,母親說,夠了!

現在,母親把剩豆汁拿來給莫薑吃,多少有打發叫花子的意味,我都替母親不好意思,她怎不把點心匣子給端來呢?莫薑雙手接過了那碗溫吞的、麵目甚不清爽的豆汁,認真地謝過了,背過身靜悄悄地吃著,沒有一點兒聲響。從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絕不像父親說的“從中午就沒有吃飯”。我想起了戲台上《豆汁記》裏窮途潦倒的莫稽,一碗豆汁喝得熱烈而張揚,吸引了全場觀眾的眼球。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這個莫薑怎就拿捏得這般沉穩,這般矜持?

喝完豆汁的莫薑堅持要自己把碗送到廚房,一再說自己在堂屋吃飯已經很失禮了,不能再讓太太受累。母親就領著莫薑到廚房,母親和莫薑一走,父親就對我說,別告訴你娘,這個莫薑,是北宮門賣花生米的。

北宮門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當時老三在頤和園裏工作,路遠,平時不回家,一禮拜回來拿一趟換洗的衣裳。頤和園內有德和園,德和園東邊夾道裏有幾個相同的小院,老三就住在其中的一個院裏。院子挺大,房也高,前廊後廈,睡覺的雕花木炕嵌在北邊牆裏,這樣的房子在有皇上那會兒不知道是給誰住的,現在住了園裏的職工。沒上學的時候我和父親常到老三那兒閑住,父親在園子裏畫畫,我就滿園瘋跑,不到吃飯時候不回家。頤和園的自由歲月,充盈了我學齡前的大部分生活,裏麵的犄角旮旯都被我“臨幸”過不知多少遍,連園子裏的鬆鼠和水牛兒我都認識。

出了老三的院門往北是個小城門,北邊門楣上寫著“赤城霞起”,南邊是“紫氣東來”,我很喜歡這兩個詞,認真地記了。上學後,教語文的馬老師讓用“來”造句,我造的就是“紫氣東來”,老師瞪了半天眼,讓我坐下了。我錯了嗎?我一點兒沒錯!回家跟父親學說,父親說,丫兒這個句造得好!

老三家斜對麵就是大戲台,有時園子裏給職工放電影,幕布掛在西太後看戲的頤樂殿前,我們則坐在大戲台上看,整個一個大顛倒。也有時,有業餘的京劇團演出,水平極差,服裝也是瞎湊合,演出場所卻很輝煌,就是“龍會八鳳”的大戲台,那些演員唱著唱著唱錯了,竟然能回去重新出場,也沒人叫倒好,哄然一笑罷了。都是自己職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時上頭演的和下頭看的還要說話。有回他們演《豆汁記》,排演了大半年,還借了一個外頭的金玉奴。待那金玉奴一上場,竟讓人大失所望,銀盤大臉,高顴骨,大齜牙,屁股大得像碾盤,穿個小短襖,走路像狗熊耍叉。這副尊容還要招贅英俊小生莫稽當女婿,我真要替那莫稽喊冤了。金玉奴形象不好,但唱得不錯,“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醜,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得這段原板很好聽,是呀,隻要人好,“狗熊耍叉”又有什麼關係呢?演莫稽的小生很出色,把那碗金玉奴施舍的豆汁喝得淋漓盡致,又是舔又是刮,跟真的似的。莫稽唱得也好,主要是嗓子亮,可惜,在戲裏頭是個壞人,他當了官就看不起金玉奴了。

演莫稽的是我們家老三。

老三單身,不會做飯,我們爺兒三個就在頤和園東南角的職工食堂吃飯。食堂的飯寡淡無味,比我母親做得還糟糕,頤和園附近也沒有好館子,我們的飯就很成問題。老三每禮拜進城一趟,讓我母親做出一鍋燉肉,路過“天福號”醬肉鋪,還要買兩個醬肘子,一並帶回頤和園。

頤和園東門是正門,有禦道,有大牌樓,過去是皇上、太後必經之地,肅整嚴謹,禦道旁邊沒有店鋪,皇上倒了幾十年還是如此。南邊一個小學,北邊一個醫院,都是頤和園的附帶建築,目前改做別用,還是沒有商店。真正想買東西得出北門,即北宮門,那裏有幾個小雜貨鋪,賣油鹽醬醋,早晨還有些小商小販,提些鮮藕嫩薑來賣,多是附近村裏的農民。值得一提的是北宮門西北角有個賣火燒的老趙,我之所以跟他熟識是因為“天福號”醬肘子得用燒餅來夾,買燒餅的任務向來由我承擔,父親是不幹此類事情的。嚴格說,老趙賣的是火燒而不是燒餅,北京人將燒餅、火燒分得很清楚,燒餅內裏有芝麻醬,外表粘著芝麻;火燒是發麵,內裏隻有花椒鹽,外頭不粘芝麻。火燒個兒大,燒餅個兒小,火燒二分錢一個,燒餅三分錢一個。老趙的火燒做得不地道,裏頭的麵常常還是生的就出爐了。我問老趙怎淨弄出些半生的玩意兒,老趙說他自己就是半生的,他的老姓是愛新覺羅,正黃旗,正黃旗來烙火燒,能弄出個半生就不錯啦。

還有一個給驢釘掌的,他說他是皇上的三大爺。

“皇上的三大爺”送了我許多驢掌,我不知這東西有何用場,“三大爺”說,難得的好肥呀,回去泡水澆花,一棵西番蓮能長得比北宮門的鬆樹還高,花開得像石舫火輪船的輪子那麼大。我回來找了個罐子泡驢掌,一日三遍地看,滿屋腥臭。老三說可惜了那罐子,罐子是康熙青花。

我對北宮門的印象隻有這些,並不記得有賣花生仁兒的女人。

父親說莫薑的花生仁兒炒得好吃,脆香入味,鹹甜適口,是泡過之後烤的,非一般拿鹽土炒出的花生仁兒能比。父親向來對炒花生仁兒情有獨鍾,我知道文人們都是喜歡吃花生仁兒的,大文人金聖歎,在含冤問斬前以花生米拌臭豆腐幹就酒,為自己餞行。沒吃幾口,時辰已到,官方讓他寫遺書,金聖歎一揮而就,然後慷慨赴刑場。他兒子將遺物領回,打開遺書,發現遺書上寫著“臭豆幹臭,花生米香,香臭兼備,滋味勝似火腿強”。父親的學問無法與“六才子書”的金聖歎相比,但對花生米的喜好上卻如出一轍。大概是因了我的離開,父親不得不親自跑北宮門,跟那些引車賣漿者流打交道。處在飲食單調中的父親,自然對花生仁兒產生興趣,花生仁兒適了父親的口,就把賣花生仁兒的帶家來了。

這就是我的父親。

好在怹沒把“正黃旗”和“皇上的三大爺”弄回來。

喝完豆汁就該安排住的地方了,我想莫薑一定是住在過去女仆劉媽的小屋,誰知母親卻把她安置在我的房裏。我不願意和生人睡覺,跟母親提出,母親理也沒理。其實我們家的房子很多,三進的四合院,幾個哥哥都先後離開了家,大部分房都空著,母親非要把賣花生仁兒的安插在我的睡榻旁邊,不知安的什麼心。老北京,誰住哪兒都是有規矩的,我們家太太(祖母)活著的時候住在北屋正房,父親是兒子,兒子就得住在西屋,隨時伺候著,隨時請安,後頭北屋空著也不能住。太太去世,父親住正屋,哥哥們出去了我就住西屋,不能亂住。從裏往外說,二門是垂花門,垂花門外南邊是一溜倒座南房,是客人住的,有時候仆人們來了親戚,也在南屋接待。大街門以內西南角是茅房,用月亮門隔成一個小院,與東南角的月亮門廚房小院相對。過去東南角廚房小院是廚子老王住的,西南角小院是女仆劉媽住的。茅房在院子裏位於“煞位”,用屎尿壓著,以惡製惡。與茅房相對的廚房,應著東廚司命的說法,將灶安在東南角,灶院有小門和正院東屋廊下相連,東屋是餐廳,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母親沒讓莫薑住劉媽的舊屋說明她就沒認可這個女人,沒有給她任何身份,心內對她還存有疑慮和防範我極不情願地把莫薑領進屋,母親夾著劉媽用過的一套被褥跟進來,扔在外屋的小木床上,對我也是對莫薑說,就這麼的了!

我的嘴撅得老高。

這是我母親的精明之處,小家出身有小家出身的心計。

老北京家家都睡炕,炕下頭有炕洞,冬天生個帶軲轆的小鐵爐子,傍晚時推進炕洞裏,炕便一宿都是熱乎的。在寒冷的北方,這不失為一種簡便實惠的取暖辦法。老百姓一般不睡涼炕,怕作下病,有俗話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指的是生熟不論的生猛,不是凡人。

那晚,我睡在熱炕上,莫薑睡在小床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來是從沒有和陌生人這樣睡過,二來是跟一個臉上有刀痕的人同睡,就好像和鬼睡在一起。《豆汁記》裏,當了官的莫稽,以娶叫花子的女兒為恥,上任的時候以賞月為由,把金玉奴推到江裏去了。這個北宮門撿來的莫薑,誰又能保證她是好人?我心裏埋怨母親的粗心大意,埋怨母親太不把我當回事,就在炕上弄出很大聲響,暗示對方我並沒有睡著,時刻在警惕著呢。小床上,靜得如同沒有人,借著窗外的雪光,我見莫薑側身躺著,如一張彎彎的弓,一動也不動。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她那一床薄薄的棉被,抵得住嗎?她睡著了沒有?她不可能睡著,沒睡著怎麼不動彈?她在想什麼?

滿心的思慮,滿心的恐怖,我終熬不過沒有聲息的莫薑,在焦躁中沉沉睡去。

早晨醒來是滿天的大太陽,伸了個懶腰,灑滿陽光的窗戶紙上有樹影在搖曳,掀開窗簾,玻璃上滿是凍的“大白菜葉”,外頭什麼也看不見。趕緊折回被窩,把頭正要往被窩裏縮,母親的涼手伸進來了,在我的肚子上揪來揪去,把我弄得睡意全無。猛然想起房內還有一個莫薑,就朝外屋床上看,母親說那娘兒們正在廚房做早點,天沒亮就起來把火早籠著了。

生爐子,老北京叫“籠火”,是居家過日子一件尋常又麻煩的事情。籠火需用劈柴、刨花將乏煤點燃,再裝硬煤,冒半天大煙,舊時的北京一到早晨滿城是煤煙味兒。“籠火”是技術性很強的活兒,硬煤擱早了擱晚了火都要滅,前功盡棄,滿臉煤灰是太常有的事。跟我怵頭“ㄅㄆㄇㄈ”一樣,我母親也很怵頭早晨的籠火,我剛一睜開眼睛她就把這個告訴我,足見她內心的滿意。我說,那個女的睡覺一動不動。

母親說,你以為誰睡覺都跟你一樣,在炕上尥蹦兒。

不知賣花生仁兒的能做出怎樣的早點,以她的出身手藝不會比母親更精彩。老王就是老王,廚子就是廚子,人家是“萃華樓”出來的,那些京醬肉絲、燒明蝦的美味魯菜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我來到堂屋,看見父親正坐在八仙桌前喝粥,小米粥熬得黏稠膩糊,小醬蘿卜切得周正講究,一碟清爽的暴醃脆白菜,兩個煎得恰到好處的雞子兒,簡單普通的早點看著就很賞心悅目。讓我感興趣的是桌上幾個剛出鍋的“螺螄轉兒”,“螺螄轉兒”是一種火燒,在麵劑兒的做法上複雜一點兒,需一層層把油鹽卷了,橫切,盤緊,壓扁,先烙後烘,中間微微隆起,才算地道。桌上的“螺螄轉兒”烙得的確好,小巧玲瓏,精致可愛,比我們平時吃的小了一半,小點心一樣,看著焦黃,聞著噴香。

這些都是莫薑所為。

父親吃得很滋潤,滿麵紅光,告訴母親,老王回來之前就讓莫薑在廚房幹活。

莫薑就成了我們家的臨時廚子。

回山東的老王再沒回來,聽說他家裏分了田地,他願意在家當農民,不願意再出來做飯,活活把手藝給扔了,我們都替他可惜。老王不回來,看門老張也走了,回唐山當他的“老塔兒”去了,莫薑無處可去,就留下來。莫薑既非親戚,也不是名正言順的仆人,我們無法稱呼她,就一直莫薑、莫薑地叫,叫順了,也不覺得什麼了。

莫薑不善言語,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父親讓她“在廚房幹”,她就總在廚房待著,院裏屋內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好像我們家裏就沒有這個人,不像前一個女仆劉媽,什麼都張羅,大黃蜂似的滿院飛,替母親當了半個家。莫薑說話不緊不慢的,讓你聽得真切又從無高聲,在父母親跟前說完話都是向後退兩步再轉身,不像我,動輒便調過大屁股對人。莫薑走路快而輕,低著頭目不斜視,無論高興與否嘴角永遠微微向上挑著。父親說這叫“喜性”,是做人的一種很重要的功夫,無論內心想什麼,外表永遠是雷打不動的愉快,這種做派非一日之功,像我那樣動輒撅嘴掉臉,是最沒水平的表現。我在莫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性”,一張疤痕累累的臉,倘若再“喜性”,隻能是醜八怪。

母親說我說得對。

畢竟和莫薑在一個屋裏住著,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慢慢兒縮短。晚上,我會以“寫作業”、“背書”各種名義晚睡,等著莫薑。當然不會白等,莫薑進屋見我沒睡,先是淡淡一笑,然後打開手裏的白手巾,手巾裏包著核桃粘、紅棗蜂糕、酪幹什麼的,每天不重樣。在吃麵前,我是個意誌薄弱的人,深諳有奶便是娘的道理,誰給我好吃的,我就跟誰好,在某種程度上,我覺著莫薑比我母親更讓我親近。

在我嘎嘣嘎嘣嚼酪幹的時候,莫薑就準備她的床鋪。莫薑睡覺前衣裳必疊齊整了擱在椅子上,一雙鞋也擺齊了放在床沿下,躺下睡覺不翻身,不打呼嚕,不咬牙放屁說夢話,靜得像隻兔。莫薑跟我說話從來都是“您”、“您”的,好像她從來不會用“你”,說到我的父母親,她用的詞是“怹”。“怹”是“他”的尊稱,現在的北京人已經沒有誰會用這個詞了,這個詞大概快從字典上消失了,有點兒遺憾。

父親每月給莫薑5塊錢,意味著不是白使喚人家。莫薑開始不要,說在我們家白吃白住,哪能還拿錢。父親讓莫薑把錢攢起來,說將來說不定用得著,莫薑誠惶誠恐地接了,然後請雙安,以示謝意。莫薑將那些錢拿回來用手絹包了,也從不見她檢點,她對錢物似乎看得不太重。

莫薑的全部家當就是她的紫花小包袱,就擱在枕頭旁邊,也不避諱我,包袱裏除了幾件換洗衣裳還有一個襪子板。我問莫薑怎還帶著這個東西,莫薑說是她離開家時她額娘給她的。她額娘說襪子穿在腳上,雖不顯山露水卻是件很重要的穿著,女人最丟人的是襪子破了露腳後跟,無論是自己做的布襪子,還是洋線襪子,跑路一多就要破,補襪子用的家什得隨時預備著。莫薑的話有道理,我的襪子一禮拜就破,在學校一提腳,不光是腳後跟,連後腳脖子都露出來了,有時候挺讓人尷尬。莫薑的襪子板有年頭了,木頭色澤已變得深紅發暗,光溜溜的,我很喜愛。莫薑也沒說送給我,隻告訴我,有她在,我的襪子永遠不會露腳後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