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

琵琶鎮的集市罕見的早。外來人常以為這個鎮上的人在作每天次的夢遊。淩晨點多,有時剛過了十二點,市場上便人影幢幢買賣興隆了。那裏燈火上下左右,參差錯落楞楞地撒了六裏長。恍恍的燈影,濃濃的水氣,不僅使買賣人模樣朦朧,整個夜市的聲音也頗若遊絲了。微山湖的男人是錚錚的漢子,女人也性直氣粗,少有人細語柔聲。唯獨在這早市上,個個深藏內斂。這火頭魚咋賣的俺哥。塊八,俺哥。賣九毛多好裏九毛我籃子挎了。攔腰砍俺哥你忙去吧甭威了腳。啥啥,塊八你晾著吧,嫂子在家,門關好啦這樣的討價還價屏弱纏綿,甜滋滋的。最動聽的是賣粥賣油條煎包的吹喝。他們的鼻音很重很重。喝碗熱粥歎―要拐四個彎,每個彎裏都會級了露水的,要腆腹望星,唱戲似的餘音不絕。也還有女人的纖巧的笑,總把夜市的燈光和漢年的眼睛撥得亮亮。偶爾也有驚詫。有次個女人偏偏低提了籃子,裏麵的鮮魚偏偏有條蹦出來,迎接它的偏偏又是炸粘糕的熱油鍋。

集市處在鎮中的運糧河西沿。市場東側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每天的這個時候,幾萬斤鮮魚鮮蛋裝裝卸卸,成百的魚販子由運糧河駛出,到沿湖的縣城趕早集。船上亂而不忙的咚咚聲,又給夜市奏起歡快的打擊樂。

燒鴨燒鴨―

燒鴨戶郭雲猛的叫賣盡管節奏勻稱,還是令婦孺鄙棄與恥笑的。他的嗓門很粗,如塞了湖草,從縫隙裏掙紮出給氣,嗡嗡的,又是怯怯的,是地道的哭喪腔。他的樣子使人發疹。兩腿似乎無力打彎,兩截枯木樣。兩腳不得不時時貼著地,半夭蹭,半天蹭。每步都象在作最後次衝刺,都有碎然撲倒壽終正寢的征兆。他來了,所有的攤販都下意識地守護好自己的生意。然而他總不倒。他的鞋底不斷地砸上新的輪胎掌子。無論怎樣的黑夜,他總象在閉著眼,幽靈般在黑魅魅的人群裏蜿蜒蛇行,不曾碰倒過誰,不曾被誰碰倒。

他無須睜開眼,隻要沿著這條河。汁二他生得五大三粗,副死相五十九歲的人比九十五還老態龍鍾。然而他總不死。

他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紅日西墜,他從鴨船上買回幾十隻野鴨子。夜裏七八點鍾,他要擇淨鴨毛。他全靠鴨毛賺錢。黑線頭似的絨毛很費工夫,要等水半開的時候,把鴨子放進鍋裏。他的兩眼這時就睜開條深深的縫他瞅準鴨爪子收縮,便提出來,栗子色的大手搓,絨毛就幹淨了。遇到難對付的老鴨子,他的嘴隻好叼隻爪,左手扯了頭,右手操起剃頭刀刮上通。八點到十點,他在灶門口睡覺。身下是焦千的葦雜子,還有蘆花。他的妻子死後,他從來都是在地鋪上睡。十點,他起來點火,葦雜子畢畢剝剝,火光在他臉上肆意地塗抹著。隻有在這時,他的蠟黃的臉才變得通紅。他原來五宮很端正,很英武,這是他的密密的皺紋與亂糟糟的褐色胡須掩飾不住的。肉香在漸漸地飄散,漸漸地濃鬱,從門窗流泄出去。將近點,鍋鴨子煮成精石色,鴨湯稠得象油。他在那個碩大的荊條籃子裏鋪上層荷葉,將控了湯的鴨子放進去。爾後,他擦了兒遍她的骨灰盒,就出了他的小院,從琵琶鎮也是運糧河的最南端北去市場。熱氣繚繞著他,籃子裏控出的湯水悄悄地濕了褲子。直到東方有了魚肚白,集市散了,留下星星點點的小魚小蝦,堆堆的節草,張張的爛荷葉。六裏的市場,由兒個賣青漿的老頭守著。而鎮上的那條又窄又長的扁擔街,這才墉墉醒來,嘔嘔哨哨地打開了扇扇門。運糧河天亮就複歸冷清了,夕陽西下。隻有郭雲猛的叫賣從夜的星光中延續下來,直叫到

燒鴨燒鴨

他的身後跟著那條叫揀揀的黃毛母狗。夜市裏不易看到它。它是琵琶鎮最醜陋的狗,身子奇長,四肢奇短,隻眼皮爛開個三角的豁口,每個角都堆著眼屎。有了它這個伴侶的映襯,他尤為卑瑣肮髒。他的人緣壞得不可收拾,無論誰都不屑於同他交談。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誰也可能懷疑他的頭隻是個空殼。他甘於走他的路。他五歲的時候就走著這條路,扯著他父親的衣角。他相信他今天的每步都和父親的足跡吻合,他的叫賣每聲都和父親的共鳴。他九歲時父親毓死了,留給他這個燒鴨籃子,留給他腳下的路,留給他永不會忘記的運糧河的傳說―他多為這條河惋惜裏

琵琶鎮是微山湖裏最大的鎮子,南北六裏,周是水。鎮中的運糧河是隋場帝時代挖成的,是最早的大運河。後來,有了湖,大運河又幾經改道,這六裏的段就被遠遠地遺棄在鎮中了。鎮上曾有幾十家糧行,人們俗稱這條河為運糧河。琵琶鎮的人知道這}年有不少的作家考察古運河,然而哪位作家知道這裏藏著最古老的段琵琶鎮的人對作家們不屑顧,他們為自己的運糧河而驕傲這條河裏曾有過浩浩蕩蕩的龍舟,有過微服出訪的帝王的小船。老人們還知道祖上留下的句話:聖駕南巡免經過州縣地丁銀十之三。郭雲猛四歲的時候,就跟目不識丁的父親學會了康熙在這兒作的對聯:皓月當空反托羅盤窺地理荷花出水倒提朱筆點天文

琵琶鎮的人不能不知道這副名聯那年,艘販瓷器的江南的船來了,船主撕下貼在郭雲猛家牆壁上的這副對聯的角,為孩子揍鼻涕。十歲的郭雲猛隻燒鴨扔出去,打在船主的臉上。運糧河邊的老人拍手稱讚他特別覺得有味的是乾隆下江南的傳說。那是個迷人的夜,運糧河蛙聲如鼓,乾隆嫌它噪耳,順口說道:能不讓它們叫就好了神奇出現了,運糧河頓時靜下來。運糧河的青蛙再不會叫。琵琶鎮代代繁衍至今,誰也沒聽到過青娃叫。人人都在這個神秘的色彩裏得到自豪與欣慰。徐州來的布販子嘲笑琵琶鎮的人愚昧無知,疑神疑鬼,還胡說運糧河的青蛙死絕了。人們受不了這樣的侮辱挑釁,把他打了個鼻青臉腫。十幾歲的郭雲猛摸上隻青蛙,讓那位布販子給它作了揖才寬育了他。相反,外來的乞丐,隻要背得出那副名聯,琵琶鎮的人就會格外慷慨,相待如賓

運糧河比不得往昔了。與兩沿的八十多座新式小樓同時建立的,還有二十多個廁所四十多個豬圈幾百個水貂籠子,還有十多個垃圾堆。琵琶鎮的汙穢全都流進河裏。河的水邊上火爛葦廢紙,魚鱗果皮,擠得結結實實,上麵附著了層枯枯的奧水沫。清清的河水成了醋色,不能飲用,不能洗衣淘米

他的眼泡略略發燙,眼前的金黃色愈加濃重。太陽高高地升起。他步蹭,領著他的揀揀,矢誌不渝。他的生意並不好。他的燒鴨最千淨,味道最美,他還是要熬上天才能賣完。正值晚秋。他的破襖被夜露打沉了許多,光光的頭也被打沉了許多。他感覺舒服,運糧河邊的露水打濕的,再由運糧河邊的陽光硒幹它。

河東的小學裏響了鍾。放鴨圈般地擠出群天真爛漫的孩子。有幾個和他擦身而過,對著他和揀揀的背影叫著,

甜林枯,甜粉味,

沒有娘婦難著味

他眼泡上的皺褶悸動陣。河邊有大人在漫不經心地笑。

燒鴨燒鴨―

個粗大的陰影撫撫他的臉,眷眷移去。這是運糧河邊也是琵琶鎮最老最大的槐樹。遠望琵琶鎮,煙波之上道青黛色的堤壩,老槐樹就如冠綠雲,浮在壩上。曆經滄桑,它依然挺拔碧透。樹身上常見的紅紅綠綠的廣告海報被揭下,樹和對麵的小樓之間懸起道過街橫幅標語:熱烈歡迎老山前線英撐報告團。引得許多人虔誠晗注。每每經過這老槐樹,他就不自覺地空空咀嚼,空空吞咽

那個淩晨的霧是鹹腥的。琵琶鎮老邁而畏蔥。運糧河的北方響起隆隆的機輪聲。飄著膏藥旗的汽艇上,矮效教的小隊長同六七個鬼子嗚哩哇啦地比手劃腳。河的南端,團小小的綠草堆悄悄向北迎上,草堆裏露出兩杆胳搏粗的鴨槍。郭雲猛俯在槍媲上,眼光穿透草堆。陡地,砰砰幾聲巨響,汽艇上的鬼子倒在血泊裏。岸上槍聲大作,碉堡裏的探照燈鞭子般亂抽,巡邏的鬼子嚴密地搜索。槍腹就要沉下去了,他機警地爬上了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他不得不在樹上躲了三天。他這個五大蘭粗的年輕人受不了饑飯,盤在樹權上吞咽著槐葉。他不能弄出點兒響。近身的槐葉吃光了,就啃著那苦澀的皮。他全身浮腫了。再這樣堅持下去,從槐樹上掉下的將是具死屍深他抓住個機會,縱身跳到河裏,清甜的河水償還給他青春的活力。他真幸運,驟雨般射向河麵的子彈競沒有把他送進地獄深深的蘆葦蕩,掛起麵鮮紅的黨旗:人們等了他個半刁心時。他成了個血人,從他的小胭子上遞過三支步槍。他碰上三個鬼子侮辱漁家姑娘,場血拚後,他利索地削卞了他們兩腿間的髒物。而他的背上,刻下了虎口長的刀份。他抹了湖泥也不能止住血,群蒼蠅瘋狂地叮逐。血在嘀嗒著,他對著黨旗舉起了拳頭。

他的英名同運糧河同琵琶鎮同微山湖樣響亮了。鬼子投降後,鎮上五六個輩份最高的長者,要叫他坐在太師椅上,用竹篙抬著也在鎮上轉幾遭。河南端他的小屋裏,空無人。他爬上了老槐樹,看看被他啃光的枝條發征。

後來,他成了副區長,那年他二十歲。

二十二歲的秋天,他結婚了。琵琶慎大紅大紫,喜氣洋洋。他的家門貼上了人們最喜愛的皓月當空萬那副對聯。門桅上貼了跟共產黨走。臉盆大的喜,字貼了五十多個。新娘子是微山湖的美人,初綻的荷花樣嬌媚,謝花的藕徉鮮嫩。他倆如膠似漆,說不盡的柔情蜜意。

那年的十月,黨政千部南下。他被上級選中了,當時就提升級。明天就要告別家鄉,他激動得流了淚。月牙兒脈脈地斜照著。湖麵河麵水氣茫茫,慢天如霜。群野鴨鳴叫著,如塊碩大的破碎的雲,蓋過湖麵,肢肪下掀起黑色的浪。月牙兒許久才露出來,從妻子的眼裏勾出串串淚珠。任他怎樣解釋,怎樣勸慰開導,她還是默默地流淚。我對不起你,把你撇在家,可我要對得起國家。南下,少了你個人不行嗎少我個行,要是人人都戀家就不行了。分她長出口氣,那是從肺腑裏千折百回衝出的。她把鋒利的剪子對住心窩。你還南下嗎不去了。他奪過剪子折斷扔了,把她攬在懷裏。我不能不南下。去吧,你去吧。她冷笑著上了床,胳膊打彎,釣隻魚似地輕輕把他釣上床:睡吧,好好的,我明夭為你送行萬

早晨她做好了飯,溫好了酒。他們上了船。你走前,再看看微山湖吧小船悠遊在葦田中的水溝子裏。她倒了大碗大碗的酒,次次敬他。他不能辜負她的誠意,次次豪爽地潑進肚裏。會兒,奇異發生了。剛升起的太陽不知緣由地沉墜下去。他安祥地被夜托著,這夜是屬於他個人的,沒有風雲,沒有星辰。仿佛他是葉羽毛,在他的夜裏徜徉。當他醒來的時候,他才知道,南下的同誌們走了,她搖著小船在湖裏隱恩了兩天。他象頭獅子,提棵大蔥似的提起她的頭發,隻要手腕挺,就可以把她甩到半空。她泰然地閉了眼:殺死我吧,我有罪。我跟你這樣的好男人做了兩個月的媳婦,你殺死我我也高興他頹然頓足,對著蒼涼的湖抱頭號陶。

他降了兩級,無顏在區裏工作。自動退職後,他繼承了祖業。鴨鍋點火了燒鴨燒鴨―

九點多鍾,飯香在運糧河兩岸散發著。冶河的幾家私辦旅館裏,客人們款款而出。他們大都是手端著燉魚,手托著幾個巴掌大的鍋餅。河邊石崖多,他們坐在那裏邊吃邊看著河裏的船隻聊夭。這是郭雲猛最走運的時候。九隻鴨於賣出去了。他們很有趣看著他。大爺,琵琶鎮就吃兩頓飯兩頓。都興吃這鍋餅都興。我們不再買燒鴨了,你忙去吧他慢慢地蹭著步,他的揀揀拱著他的腳踩。不用看,他就聞到了鍋餅味,這很叫他發饞他燒著火,妻子反正地拍打著麵塊,拍到巴掌大的時候,用手背頂著朝鍋沿上貼。結結實實地枯住了。鍋餅上清晰地留下她纖巧的四個手指的凹印。當她打開鍋的時候,周八九個鍋餅亮亮的,黃橙橙的;恰好在下麵三分之的地方,閃爍了細碎的白色油沫,背麵,有了層杏紅色的焦酥格把。他能氣吃下鍋。妻子死後,他再也吃不上了。他象迷戀妻子樣,迷戀那鍋餅上的四個手指凹印。想想那凹印,他就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