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藝術散論(1 / 3)

陝北藝術散論

緒萬先生要去美作學者訪問行前,約我找兒張陝北民間藝人的剪紙,以備應酬交流之用。並且囑咐,每張剪紙旁邊,能有作者.紹介,藝術風井或曆史掌故說明,最好。這一打攪,便打攪出我這篇文章來了。長期以來,我一直有寫這篇散論的念頭,隻是麵對一堆光怪陸離的材料,不知如何令其馴服,如何找出一個很恰當的敘述對象來,確切地說,不知如何找到一個統領全局的製高點。現在我有了,我得因此而感激緒萬先生。記得林語堂的煌煌大作《中國人》,便是受一個叫賽珍珠的女士的點撥。筆者當然不敢與林博士相提並論,這篇短文與博士的《中國人》相比,亦是土丘與山崗之別,行文中偶然想起,取其相似點罷了。

秦以前的二三百年,處士橫議,百家爭鳴,成為兩千年封建社會中國學術界一個絕無僅有的光輝燦爛時期。秦以後,罷黯百家,獨尊儒術,思想界哲學界於是為一種沉默氣氛所取代。雖屢屢有天資頗高、聲位顯赫的人物妄圖打破一統,但是收效甚微,人類的偉大創造精神受到了限製,生機勃勃的局麵不複出現了。儒家學說對中華民族的功績在於,它維護了中央集權的統治,它的各種學說彙聚起來產生一種向心力和凝聚力,從而使這個文明古國沒有在曆史的風風雨雨中泯滅於路途。想到世界四大文明古國的其中三個,都已不複存在了,我們就能想見儒家學說的不滅功績。儒家學說的消極一麵是,千百年來,它限製了人們的思維,限製了人們對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窮究,從而使我們這個民族在社會學領域成為一個懶於思索的民族(正如德意誌民族是一個理性過強的民族一樣)。尤其是近代,它束縛了人們的思想進步和對現存秩序的革命性破壞,於是乃有以“打倒孔家店”為標誌的偉大“五四”運動出現。

儒家學說在一統中國時,網開一麵,留下了陝北高原這個空白點。這當然不是為牧者的恩賜,而是曆史上的陝北長期處於邊關要地,漢民族與中國各少數民族輪番統治的結果。清光緒皇帝特史,翰林院士王培菜,曾來陝北三邊視察,回去後的考察報告中有“聖人布道此處偏遺漏”之說,或可為這一論點提供佐證。儒家學說的較少染指陝北,於是便使這裏的秦以前的古老文化得以保存(當然是存一而遺萬),秦以前的藝術得以靠山溝的掩護成“活化石”的形式令今日世界大驚異。而我們知道,陝北高原,是軒轅的本土,他的發端之地與安寢之所,它能夠保存到今天的東西應該說都是彌可珍貴的戲擠近正統的。於是乎,時值八十年代,陝北高原一躍成為全國藝術界注目的一個焦點,尋視隻冠之以黃土地藝術,美術攝影界冠之以焦土文化,歌壇以不構一格不可一勢的姿態,在“西北風”的呼嘯中尋找到傾瀉現代人思想感情的音符,遲鈍的浮躁的文學界也在這塊土地上苦苦尋根,尋找思想,尋找形式,尋求遠祖的神秘庇護。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陝北本土藝術的全部奧秘和它為世所矚目,奧秘正在於王培茶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上:聖人布道此處偏遺漏!

一九八七年全國民間歌舞電視大獎賽中,安塞腰鼓以其強烈的表現欲望和劍拔弩張式的力量,為時人所矚目,榮獲大獎。一位美國觀眾驚歎,想不到在溫良教厚的中國民問傳統舞蹈中,還有這類似美國西部藝術的一路。這位美國人還沒有到過安塞,沒有看過那裏七八十歲的老農和七八歲的女孩,穿著家常衣服,站在黃土地上的自發表演,要不他會更為驚訝的。每一次表演都是一次藝術的演變,千百年來演變了千百次,而從黃土地搬遷到北京舞台,這又令安塞腰鼓的本來麵目削弱了許多,然而這舞台上的腰鼓仍能令人懾服,可見其藝術內涵的深厚。安塞腰鼓的緣起,一說源於宗教的祭祀活動,若如此,它該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古老的文化的一部分了。一說源於軍事上的用途,若如此,它該大約在秦代,在秦蒙恬與扶蘇戍邊這裏的時候。幾年前陝北某地出土漢畫像磚,磚上彩繪,正是腰鼓手邊舞蹈邊擊鼓的身姿。總之,它的藝術風格一反那種傳統的歌舞升平的舞蹈,更接近於現代人的思想感情和現代人的節奏,或者說,更接近那種古代人類表現感情的方式。今而古,古而今,靠安塞腰鼓為紐帶,跨越兩千年時間進程,在現代文明方式衝擊下深感困惑的這人類一群,從民族本土文化的源流處找到了守護神,聽到了關於“回歸本土”的呼咦。

陝北民間剪紙,這些年日益為時人所重。先後有幾位農村老太婆,到中央美院講學,到西方的萬國博覽會上表演。更有許多的中國的外國的學者,來陝北考察,索本求源。有一幅著名的陝北剪紙,叫“抓髻娃娃”,根據中央美院勒之林教授的考證,很可能是最早的黃帝部落使用的關於生殖崇拜的圖騰符號,後來,“抓髻娃娃”便演變為中華民族的守護神。類似此等大奧秘,相信還有許多隱藏在陝北剪紙中。在文字不發達情況下,剪紙在這廣大地麵的一字不識的農村婦女手中,其實變成了一種延續過去和與未來對話,與世界對話的文字。僅靠幾本殘缺不全的縣誌,今人根本無法理解和知道那些久已泯滅的東西,於是剪紙藝術以其神秘的色彩,依靠老太婆的手中剪刀,為我們展示出條條謎津。我曾經請教過一位研究工作者,一隻尾巴上有一孔麻錢的老虎與一隻尾巴上有一輪太陽的老虎,有什麼區別。方家告我,前者為雌,後者為雄。麻錢上的方孔象征著女性生殖器,不獨在剪紙藝術中,似乎在文學語言中、習俗用語中,亦有此例。中國宮段中,稱此類有孔的照壁為“女牆”,劉禹錫詩雲:秦淮河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那尾巴上帶太陽的老虎,自然就是雄性了,太陽生火,火為陽,雖稍帶牽強之意,但這也是想得過去的替代符號。諸如此等,民間剪紙中屢屢可見,權威的解釋者,那些農村老太婆正在一個個撒手長去,願這些秘密不致隨他們一起死去,從而令後來的研究者對著這麻錢小孔百思不得其解。記得安陽殷墟中幾片龜甲土,對著上邊的幾個似字非字的東西,幸虧沫若先生的生而知之和令人信疑參半的破釋,才令我們有識大概。陝北民間剪紙出藝術家中,我記起一個人來。這人叫張林召,如今已經作古,用一句帶一絲淒涼滋味的話說,她的墓上已長出萎薑荒草。張林召一生三次易嫁,三次死了丈夫,農村中將這叫“劃夫命”,有嫁雞雞死嫁狗狗亡之說。張林召的有些剪紙,與當代藝術大師畢加索的繪畫的手法十分相近,打破傳統的三維空間,表現到四維空間。我曾經將兩個人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較,一邊比較一邊驚異。驚異之外還有一絲感慨,感慨一位生前備受人類榮寵而死後家資巨萬,一位生前卑微貧困遭人歧視而死後依然寂寞如初。說畢加索在尋找藝術表現手法的途中,借鑒了張林召,是不敢說的,因為缺少這方麵的記載,且張林召晚生了二三十年。說張林召受畢加索作品的影響,也是不敢說的,因為張是個足不出戶的農村婦女,別說畢加索,恐怕連世上有個法蘭西或許還不知道。唯一的解釋是,在人類發展到這一時代的時侯,他們在藝術創造的某一刻,同樣受到一種隱秘的靈性的啟示,於是藝術思維達到同步前進。藝術大師自然是受他的藝術積累和表現欲望的差遣,而農家婦女靠什麼呢?據說有一位收藏家問過張林召,張林召隻說,自己靈機一動,覺得那樣剪好,就那樣剪了。這話當然說得十分準確,是藝術家的辭令。假若是我,我一定不這樣直接問,我要問那些天她都想什麼事,那些天她都見什麼人,那些天天上下什麼雨地上刮什麼風,我要尋找到形成她這“靈機一動”的藝術氛圍。說到底,我要尋找上天將這世紀性突玻的角色放在張林召身上的緣由所在。然而,張林召已經作古,麵對著她的剪紙,我隻能象麵對著出土的甲骨文一樣,隻有無憑的猜測的能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