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黃大從冰窖回來,才知道娘叫洋人奸了。
黃大的冰窖在大沽炮台腳下,在白河的河汊。河汊像褲腳,一腳伸向白河,一腳伸向大海。炮台像男人襠下的卵子,凸著,圓圓的,熱烘烘地飽滿。
黃大從冰窖出來,一時間,老了上百歲,像一棵朽了的枯樹,白怏怏地僵著哩。
黃大恍惚記得,日光一躥一躥,躥出海麵,躥到三丈船桅的時候,海上一通炮響,放出一團一團的火球。火球在日光下,絳紫血紅地飛。火球落地,東也爆炸,西也起火。林子、蘆葦、黃蓿、蒿草一眨眼由綠變黃,由黃變黑。一世界烏鴉、麻雀、飛鳥把大沽口上空遮黑了。
黃大鬧不明白,光天化日咋響炮呢?黃大從小沒離開過大沽口,天外的事情他咋能想到呢?
鹹豐六年。美、英、法三國發出修約照會,企圖修改《南京條約》,遭到清政府拒絕。英軍開始行動,3天之內連占虎門各炮台,接著攻陷了廣州城。
鹹豐八年,三國公使決定集結軍艦,北上天津。
4月中旬抵達白河口,照會清政府,限6日內派全權大臣談判。直隸總督譚廷襄奉旨斡旋。
5月20日,英法聯軍艦隊向大沽口炮台開炮,氣焰囂張,叫囂要踏平大沽口炮台,打進北京城。
黃大記得,第一顆炮彈,悠地一聲,從冰窖上空飛過,就有一團火球落在了冰窖的洞口。
火球翻花滾浪,掀飛了冰窖洞口的半塊草簾子,草簾子的三股麻繩像爆竹的引線,哧溜哧溜就燃著了,火星子成串,遙遙地躥上天,就有了猙獰的爆裂聲。
一股濃煙,裹挾一股血氣,撲進冰窖,冰窖頓時黑了,伸手不見指,盲人一樣的黑。
冰塊上,密密麻麻落了一層灰,像五黃六月落黑雪。黃大驚奇地用手指在冰上一抹,放在鼻下聞聞,一股甜絲絲、辣絲絲焦糊的味兒,躥到了嗓子眼兒,黃大一個噴嚏帶出一個屁。
黃大驚天動地幹咳了。
炮不斷地響,火球不斷地在冰窖上空紅豔豔地綻放。火球一飛,起了風一樣的呼哨。火球落地很沉,爆裂得很響,好似隆隆的雷聲,嗡嗡震的耳鳴。
冰窖裏一明一滅,一滅一明,像閃電,把黃大通身抹黑劃亮。石子、土塊歡蹦亂跳著飛進來,砸在冰上,打在臉上,黃大土頭灰臉地萎縮了。
咋漫天遍野都是火球?火球咋那麼大的勁頭兒?火球騰空開花的時候,像生出了無數七扭八歪的手,把雲彩撕得跟裂布一樣,刺啦刺啦地響,又像抬腿在膝上撅燒柴,嘎巴嘎巴,一截一截把天爺的筋骨肋條撅折了。
黃大蹲在冰窖排水的水道上,抱著頭,一步一步往冰窖深處蹭,就有濃烈的血氣味、火藥味,一股一股朝他身上撲。撲上來,擰著勁地往他的鼻子眼兒裏鑽,往骨頭縫裏紮,往脾胃裏擰,擰得黃大恓恓惶惶。
兩時一刻,南北兩個炮台,一下就荒了,像一陣大風刮過,把炮台掀翻,成了一堆廢土。
炮台上,飄著絲絲縷縷的青煙,像清明墳塋上連綿不斷的香火,南北炮台勾連的整個小鎮,和小鎮周遭的坑窪荒野,一時間,像亡人,絕了氣息。
下晌,炮不響了。
天地才真真正正地肅靜了,墳塋一樣的肅靜。
黃大蹭到冰窖的洞口,間或聽到,從海邊漫過來響動,響動雜亂,從他的頭頂漫過一層又漫過一層。
黃大在冰窖洞口的縫間,看見,夕陽下,排排縷縷的洋人肩著大槍,大搖大擺,得意的哇哇地狂叫,遙遙遠遠地往西邊漫去。
黃大聽不懂叫的啥?哇啦哇啦的,像一坑的蛤蟆。有人舉著白地兒紅色交叉的米字旗,有人舉著藍白紅三色旗,在頭頂上使勁地揮舞,舞得天紅一片藍一片。還有人牛嗥一樣,嗚啦嗚啦地唱歌,得意洋洋地端著槍,把槍夾在襠下,屈著腿,雙手像攥著卵子,滋尿一樣,直對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自由自在地噴出了血紅,發出了肆無忌憚的脆響。
槍聲伴著歌聲,在大沽口地界悠悠揚揚。
悠揚遙遠,四處便是奇妙而古怪地肅穆。
太陽絲絲縷縷抖到了西天,西邊的天空失了血氣,悄然成了橘黃色,像一頁寡淡的草紙,薄薄的,沙沙啦啦地落到白河裏,河水把橘黃一層一層地洇濕,轟轟烈烈地淹沒了。
黃大悄悄地從冰窖出來,腰杆漸漸挺直,挺直了就四下瞭望,他看見了卵子一樣的炮台上,立著一個黑影。
黑影朝向大海,在炮台上迎風立著,粗布白衫被海風揚起,獵獵抖動。
黑影腳下臥著一條黑狗,後腿臥地,前腿直立,癡了一樣,抬頭仰視著天空,眼光送得極高極遠,黃大也不由得像狗一樣仰望了天空。
遼闊的天空很孤寂,沒有鳥兒飛翔,沒有雀兒歡唱,沒有雲朵白絮一樣團團裹裹地安詳。
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在空氣中嚓的響亮。白冽冽的大浪,從天的盡頭湧過來,如排山倒海,激憤地拍打著炮台下的土岸。
黑影在炮台上立了一會兒,風掣般地跑下來。黑狗彎腰挺胸,起伏奔躍,隨著黑影一躍一躍向前躥。
黃大看清了,疾跑的人是沒嘴的啞巴老七。
老七直著眼,漫無目的地狂跑。老七驚著魂哩!
他跑荒了野地、跑荒了炮台、跑荒了河汊,跑荒了千年亙古的歲月。失魂的幽靈在天地間飄蕩,像風一樣呼號。
老七跟黃大是鄰裏,一方土坯房,住著裏外院。啞巴老七,道光二十七年陰曆四月初七子時生人,十六歲,比黃大大一個時辰。
老七眨眼間,到了黃大跟前。
黑狗從老七的襠下躥出來,死死地銜住了黃大的褲腳,拚命地拽,黃大的褲腳被裂花了。
黑狗焦躁,不停地撕扯。黃大蹲下身,捋了一下黑狗的頭,叫了聲黑兒。
黑兒仰臉看著黃大,眼睛血紅,喉嚨裏發出了陣陣哀鳴。像哭。
老七一腳踢開了黑兒,來到了黃大跟前,瘋子一樣,哇哇狂叫。
老七哇哇地叫著,兩隻手不停地比比劃劃,一隻手摸著耳垂,然後雙手垂下,身體後仰,左手食指和拇指胡亂比劃,比劃一陣,驟然停下。
黃大和啞巴老七,打小一塊兒光屁股長大,懂老七的手勢,老七的一串迅疾的手勢,黃大看得懂,看懂了就啊了一聲。
——娘叫洋人奸啦!
如雷轟頂,黃大眼光一下僵直了,汗從頭上嘩嘩地往下濺。
黃大貓了腰,像一隻遭攆的兔子,撒腿就往家裏跑。
五黃六月,滿窪的黃蓿,成片的艾草,簇簇融融蒸發著黑焦的粗氣,一眼望不到邊的鹽堿灘,股股火藥味兒,貼著地瘋狂地卷。蓬蓬勃勃的馬鞭子草,匍匐地上,陰險地舒展延伸,東拉西扯地布著陷阱。
黃大沒跑幾步,讓馬鞭子草絆倒了,馬鞭子草糾糾纏纏地捋住黃大的腳脖子,黃大身子懸了空,臉戧了地。黃大抹了一把,熱乎乎一手的血跡,黃大甩了,躍起又跑。
仇恨像肆虐的風,在他的耳際呼嘯。
黑兒死死跟在黃大的身後,一躥一躍。
黃大倒地的那一刻間,黑兒躥上去,奮不顧身地拱了黃大的腰。
唉!黃大真後悔,他蹬了黑兒一腳,他鬧不清這一腳蹬得咋這麼重,愣把黑兒蹬出了一丈遠,黑兒像一團黑絨球在地上翻滾,嗷嗷叫著,翻倒在地,嗚嗚咽咽地不動了。
2
爹出海了。
爹出海,娘真真的有些後悔。
爹睡到半夜,下炕撒了泡尿。
草屋的尿筲嘩嘩地響,驚醒了娘。
聽著聲音,娘知道爹躁。五月的天,蓋夾被,娘把夾被悄悄扯到了頭上,蓋了臉,偷偷笑。
爹尿完尿,回到屋裏,站在炕頭,看見娘臉上的夾被浮浮地動,不容分說,扯了被單,伸腿進了娘的被窩兒,說,笑!
娘止了笑。
爹說,媽的!頭疼!
娘上手摸了爹的頭,問,疼得厲害?
爹嗯了一聲。
娘問,出不了海啦?
爹說疼咋能出海?身子就往娘身上貼,摸索娘。
娘不聲不響地把爹攬在懷裏,哄著說,我知道你想那事,等下晚回來,我準讓你歡喜。真的!
爹翻了白眼看娘,說不行!來不及啦!
咦!咋來不及啦?
爹虎了臉,說你不實在,許下人,想死人!
呸!娘打了爹的嘴,說,沒良心!哪回不依你?孩子這麼多,不得加點兒小心,你隻圖一時痛快,讓我遭罪,一窩一窩像下豬。
爹黑著臉,呼呼喘粗氣。
娘好言相勸,說,那事不能頂飯吃。
爹猛勁地摟了娘,一條腿騙在了娘的身上,說,比吃飯當緊,就吧唧吧唧親了娘。娘躲閃,臉上驚恐地變了顏色,說,呸!瘋呀!驚了一炕孩子!
爹軟下來,趴在娘身上不動,悄悄說,上草屋。
娘又呸了一聲,淺笑,說弄得不像明媒正娶,倒像是偷情養漢。
爹訕笑,說,雞鳴狗盜一樣。
娘說,是麼。
倆人哧哧笑。
娘一笑,爹張狂,抬身瞭望了一炕的孩子,爹就輕輕地咳了一聲,孩子們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沒皮沒臉的爹一笑,笑得陰險,說,走!我背你。
娘的臉,竟然羞澀地紅潤,身子就柔軟豐饒了。
爹背了娘。滿滿當當地背了娘。娘伏在爹的背上,兩腿把爹的腰夾住,兩手抓住爹的肩。爹貓腰,腳步淺顯,賊一樣,用頭悄悄地拱開了門簾,潛行到了草屋,把娘放倒在一堆撚草上。
撚草是秋天泥房用的,放了一春一夏,經了地氣,很細軟,像棉。
娘仰麵看爹。爹俯身,一股熱氣打在娘的臉上,說,我可背你哩?
娘說,你不就是想讓我馱你嗎?
娘的話音一落,爹歡喜得沒了人樣兒,緊緊摟住了娘。
大沽人家,當屋的窗下都有一鋪土坯壘的大炕,沒長大的孩子,都和爹娘打鋪睡。
東西廂房,南北大炕,黃大睡炕頭,爹娘睡炕尾。
爹的響動,驚醒了黃大。黃大醒了沒動,貓在被子裏,眯著眼,假裝打鼾,看著爹將娘背到了草屋。
不隔音的門簾子,苦了黃大。他聽到草屋裏有了窸窸窣窣的草響,有了翻疊聲,有了喘息聲,聲音時急時緩,這種奇妙的聲音,讓黃大合不上眼。
飽滿的銀月亮,從窗外投進了一束皎白的光,屋內有些夜亮。黃大睜大眼睛,望了夜亮。夜亮空洞,縹縹緲緲的。黃大聽到了爹的出氣聲,吭吭的,牛犢子一樣,聽到了娘的出氣聲,啊啊的,像舒展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