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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刮起來了,
雨下起來了。
草長起來了,
蟲叫起來了。
老婆走了,
孩子哭了。
母雞飛了,
蛋也打了。
……
這是書秀的奶奶經常哼唱的一首歌。書秀的奶奶今年八十歲了,一張嘴看不到一星亮點,但就是這張黑洞似的說話都說不清的嘴,硬是能把這歌兒唱得明明白白。奶奶一唱書秀的母親就煩,書秀的母親使勁地擰著眉頭,使勁使得臉都青了,但她寧願青著臉也不阻止奶奶,她隻在當了外人的時候和奶奶說話,在家裏她是從不和奶奶說話的。
書秀倒是喜歡奶奶,但不喜歡奶奶這歌兒,她覺得調子不好聽,詞也叫人莫名地心慌。奶奶一唱她就嚷,奶奶奶奶,您還有完沒完呀?或者以自個兒的唱對抗奶奶的唱。書秀唱的是:
爹爹給我無價寶,
光輝照兒永向前。
爹爹的品德傳給我,
兒腳跟站穩如磐石堅。
爹爹的智慧傳給我,
兒心明眼亮永不受欺瞞。
爹爹的膽量傳給我,
兒敢與豺狼虎豹來周旋。
……
書秀一唱奶奶就不唱了,書秀今年十七歲,正是有勁不知往哪兒使的時候,一嗓子唱出來,能驚得一村的鳥兒飛起來,奶奶就是再唱得明白,也難是她的對手了。
書秀的母親也不喜歡書秀唱,書秀的父親早去世了,書秀老是“爹爹、爹爹”的,母親聽著心裏堵得慌。特別是這陣子,村裏正搞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每個生產隊都要搞,生產隊運動領導小組竟想到母親頭上來了。母親出身貧農,自是不能算到清理之列,但母親的丈夫在日偽時期當過警察,人死了曆史的汙點還在,作為當事人的老婆總是該向人民有個交代。母親想著“交代”的事,怎麼能聽書秀唱“爹爹”,書秀一唱母親就說,滾,給我滾出去!母親是個識文斷字的人,輕易不說“滾”的,現在說出來書秀就知道,母親是又遇上大的煩心事了。
不過母親的煩心事也太稠密了,一件接一件的,在書秀的印象裏,母親的眉頭就像一把鎖,一年四季總是鎖著的,鎖她自己,也鎖書秀和奶奶,家裏到處彌漫著“鎖頭”的氣息,即便是母親眉頭舒展的時候,這氣息也仍留存著,就像浸染布料的顏色,顏色已是滲透到了每一個布絲,無論如何也休想改變了。因此,書秀也不問母親,有空就找鳴英玩兒,生怕那氣息會滲透到自個兒的身體裏,她要的是快樂,她可不想要什麼鎖頭。
村裏能給她快樂的也就是鳴英了。鳴英比她大半歲,但這半歲給了她太多的方便,她可以衝鳴英賭氣、撒嬌、使性子,還可以自私自利,在好事臨頭的時候把鳴英忘得一幹二淨。鳴英當然也生氣,但不到兩分鍾就恢複了常態。她的常態是奉獻大於收獲又不斤斤計較的那種(當然隻對書秀),書秀喜歡這獨屬於她的常態,因為喜歡就愈發地要和鳴英斤斤計較,以更充分地享受鳴英的不計較。
這一天吃過晚飯,書秀和鳴英約好了去打穀場上學騎自行車。
主意是書秀出的,和書秀、鳴英同齡的女孩子都在學針線,書秀偏偏要不同於她們,偏偏要學騎自行車。在這之前書秀還和鳴英學過安裝半導體,學過吹笛子,學過拉二胡,就是不學針線。書秀不學,鳴英也不學,任憑家裏人罵死也不學。鳴英倒不是對音樂、無線電感興趣,是因為書秀要學,書秀要做的事她永遠是支持的。書秀也不是對音樂、無線電感興趣,除了要不同於別的女孩,還因為她願意顯示她和鳴英的好,願意鳴英和她形影不離地在一起。和鳴英對書秀來說更像是風和雨的關係,書秀是風,鳴英是雨,隻要有風,雨一定是會跟上來的。書秀要的就是這種跟,村裏現在都在講親不親階級分,書秀的奶奶被劃的中農,鳴英家則是貧農,嚴格說起來不能算一個階級的,但書秀覺得那是大人們的事,礙不著她和鳴英的,她和鳴英是親不親跟上分的。當然這話是她私下的想法,對鳴英也不能說出來的,愈不能說出來的話反愈是紮了根似的,對錯都要隨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