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當代小說研究 14.崇高形象和生命哲學——評季仲的長篇小說《沿江吉普賽人》(1 / 3)

第三輯當代小說研究 14.崇高形象和生命哲學——評季仲的長篇小說《沿江吉普賽人》

讀季仲的長篇小說《沿江吉普寒人》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這是由於在這部小說中充滿了中國當代文學中近來很少見的英雄主義的色彩和崇高的格調。這種色彩和格調在五六十年代,曾經是我們文學的基調。季仲的文學觀和世界觀無疑是形成於五六十年代,讀他這部小說令我不時想到季仲年輕時代文學熏陶,對他當前創作的影響竟如此之深厚。就連書中的四角愛情的情節的設置都令人想起50年代前蘇聯的模式。季仲無疑把他最大的熱情都集中在這部小說的男主人公程光華身上。除了在建設水電站的工程中表現他的氣魄以外,季仲著筆最多的,也許是給讀者印象最深的,要算是小說中愛情線索了。他讓三個女主人公同時鍾情於他。一個是熱情奔放的遊春英,一個是柏拉圖式的黃京芝,另一個則是從閩北傳統文化中生長出來的楊淨蓮。如果讓我們的女權主義者來分析,那肯定要得出結論說,幾個女人追求一個男人的情節布局,表現了十足的男性中心主義。但是在季仲的全部情節中,看不到多少男性中心的潛意識,相反的是季仲對於男性人物的腐敗和墮落,有更深的義憤。幾乎所有不值得同情的“壞人”都是男性。他把心愛的男主人公放在幾個女性追逐的中心,並不完全是出於傳統的情節模式的套用。如果不把男性放在中心,而用女性,讓眾多男性去追逐女主人公,表麵上也未嚐不可,但是以後在遊春英遭到欺騙,和日本男人的糾葛的情節就可能失去現實的合理性。

程光華最後的選擇卻不是作者花了最大熱情和篇幅的女主人公遊春英,也不是那個早已在他身邊的黃京芝,而是那個從閩北傳統理學文化中熏陶出來的楊淨蓮。這不過是為了渲染這個水電工程的特殊地理環境和曆史文化心理氛圍。當然,作者是不是充分利用了這個構思的潛在能量,甚至這後兩個女性是不是應該合並成一個,筆力會不會更為集中,是另一回事。作者最著力描寫的是程光華和遊春英兩個人之間的曲折的糾葛,也許作者過分執著於男主人公的崇高的理性,因而回避了在許多長篇小說中常見的男女主人公回腸蕩氣的兒女情長,反反複複的動搖和徘徊,隻是在有限的場景中,很有節製地表現程光華一時不能自我控製,在其它場合,都是以理想主義的崇高精神顯示出人格的完整。這令人想起車爾尼雪夫斯基式的崇高境界顯然是作者的一種追求,風險不言而喻是相當大的,比起追隨世俗寫些小人物,可能是屬於茅盾所說的“扛鼎”那樣的苦差事,損失盡管可能不小,可是作者仍然用相當大的熱情去塑造他的人物形象,而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功,這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這要感謝作者為他的主人公所設置的愛情線索。如果不過分吹毛求疵的話,可以不可以這樣說,程光華的形象,其最激動人心的是有關愛情的章節,程光華的形象是依靠其愛情線索而得以完成的。遊春英這個形象,自然有其獨立的價值,但是在另一方麵。卻是以她的反光,顯示了程光華的崇高。這一點,作者從來沒有含糊過,甚至在遊春英在遭到引誘,不得已而投入一個日本人懷抱,準備去日本享受“榮華富貴”之時,她仍然對光華一往情深。書中有一段很有特色的心理描寫:

她相信她這一輩子可能和許多男人有過交往,甚至和許多男人上床,但是她真正珍藏心中的,隻有這個不能愛她也未曾愛她的男人。一個人對於異性的愛到了崇拜的程度,大概就到了愛的極致,再也不能從心頭抹去了。她曾經非常極端地想過,當她走到生命的盡頭,如果她眼裏閃過一絲依戀,一絲微笑,一絲遺憾,一絲懷念,那麼,她不可能想起別人,而一定是想起這個她欲愛不能卻又始終在心坎深處陪伴著她的程光華。

程光華雖然非常理性,但是作者也沒有把他的年輕的生命的本能完全抹煞,英雄主義的追求和生命本能處於完全對立的狀態,這是我們在許多經典的和非經典的小說中已經屢見不鮮的了。但是季仲卻接著他確定的藝術原則,把這二者限製在比較有限的範圍之中。作為一個生命力相當旺盛的男性,如果在50年代作家筆下,很可能被處理成處於某種禁欲狀態,但是,確鑿的曆史證明:這不但不能增加他的個性的光彩,反而隻能導致他的形象的暗淡。季仲畢竟是本著新時期的時代潮流而創作的。因而,他對於人物的生命本能不但不采取回避的態度。別的不看,隻要看看他對於男女性事,給了並不太小的篇幅,相當用心地以大量的暗示加以描寫,而且在某些場合毫不掩飾他的欣賞,這就可以看出傳統的英雄主義和新時期文學的生命哲學已經達到了某種程度的交融。這說明,他並不把崇高的人物當成一個齒輪和螺絲釘。他首先是把他們當作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獨特感覺的人,有生命的甚至是生理衝動的人,這種衝動有它的天然的合理性。正是因為這樣,他讓他最心愛的主人公在完成著偉大而艱巨的業績時,不時地深深感到遊春英女性魅力的吸引。有一次,作者還把他送到了流香溪,麵對遊春英裸露的肉體,但是考慮到她已經有了一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丘長根,而這個人又是自己兒時的夥伴,他就毅然決然地疏遠了她,即使在遊春英後來野性地以身相許(這一節寫得相當精彩),他也以堅強的理性保持了他人格的純潔。這個情節不禁令人想起50年代前蘇聯小說中的愛情與道德,愛情與友誼的矛盾的處理方式,這種處理方式的特點就是人格理性主義的色彩。

但是如果以為季仲隻是被動地師承了50年代的傳統,就不免粗心了。事實上季仲的整個情節框架和心理背景都有獨具的創造。如果孤立地看男主人公,還不大看得出來,隻要把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統一起來看,就比較明顯了。女主人公遊春英心靈並不簡單,她的情感在表麵上令我們想到50年代的單純的浪漫,但這個形象在兩個方麵與五六十年代根本不相同。50年代的美學原則如果用多少有點簡單的語言來表達的話,是愛憎分明,美醜對立,二者的界限十分清楚。但是在遊春英身上,季仲更著眼於在複雜的社會矛盾中,人的心靈充滿危機的變幻,美醜隱隱約約地交融,在關鍵時刻甚至是不可抵擋地轉化著。

遊春英對程光華有純情的、癡情的一麵。她對他的崇拜有無條件奉獻,非常純潔的一麵。在這方麵,她有50年代文學的浪漫和單純的美。但是,就是這個美麗而沒有心眼的遊春英,同時又有比較世俗的一麵,甚至可以說是比較汙濁的一麵。季仲的創造就在於,他把她寫成一個美和醜的轉化的混合體,她讓你既感到可愛,又感到可憐,甚至可恨。

季仲既沒有簡單化地把她寫成一個50年代的純潔少女,也沒有漫畫化地把她寫成一個80年代迷戀於物欲的俗氣的蕩婦,這可以說是季仲美醜交融的創作原則的一個勝利。在處理遊春英時,比起其他人物,季仲表現出了一個作家的魄力,在把這個美麗而善良的少女送上了出賣肉體的悲劇結局之前,在小說的前半部分,他不惜把最美好的語言奉獻給她。她的美麗、大方、善言、潑辣、聰明都使讀者對她有強烈的好感,並且對她的美好前途與命運寄托著希望。但是,季仲的魄力就在於,不惜無情地打擊讀者的願望,不但給她以命運的苦難,而且給她以靈魂的汙濁。作者讓她為龍經天勾引以後,不但讓她順從,而且讓她對於龍經天世俗的甚至腐敗的生活,安之若素,幻想著甚至惡劣地推動著龍經天與妻子離婚。這一筆,寫得相當濃重。尤其是寫到,這個曾經與程光華的崇高境界距離並不遙遠的美麗女郎,居然聽命於相當粗俗的母親,為包工頭路路通去向龍經天行賄,而且做得非常自在、自如。季仲在處理這種美醜交融的過程中,行文相當從容,不少地方(除了一些抒情缺乏節製的地方),作者的褒貶含而不露,令人想到中國史傳文學中傳統的春秋筆法。這個女性在與兩個不同的男性交往過程中居然判若兩人,形成兩個極端,性格內部反差如此強烈,在當代中年小說家中堪稱獨特。這種反差的震撼力無疑是強烈的,但是由於對比如此強烈,一些粗心的讀者可能要納悶:是不是人物的性格發生了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