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 / 3)

第一部分

三部小說曾在《解放曰報》、《文彙報》等報刊上連載,情節緊湊,鎖結連綿,可讀性強,展現了地下工作者對敵鬥爭的風釆。

路,就在腳下。朝著一個目標,認準的方向,前赴後繼,百折不回。這叫什麼信仰。人不能沒有信仰。

摘自艾景瑞博士日記子去年秋天,應某出版社文藝部之約,創作一部反映上海地下鬥爭的小說委實犯難。雖然與妻珠連璧合曾產下《蘭姐》,又茫然墜人“超生遊擊隊”一連產下《夢斷紅樓》、《夢豔千般》、《諜中情》……阿六頭《接風》,但終究隻有深刻地研究了人物以後,才能創造出人物。這如同隻有認真學習了一種語言,才能運用它一樣。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倆壓根兒就不具備小說家那種特異的靈感和超群的天才。幸好在那折磨人的歲月裏我和我的導師無線電專家艾少華教授同享“牛棚”之“樂”時,隱約得知,他1921年出生於英國都城倫敦,其父親艾景瑞曾是英國皇家醫學學會醫學博士,其母親居裏亞博士是位才貌出眾的英國女子,曾被伊麗莎白女王譽為出類拔萃的婦產科“神醫”。1937年“七七”事變居裏亞毅然支持丈夫艾景瑞博士回國參加抗日戰爭。從此,艾少華也隨父來到中國在人生的道路上開始了新的征程。後來,艾少華參加了中國共產黨並在常文海領導的中共上海地下黨市委秘密電台任技師;不久又打人美國海軍情報部駐滬分部充任要職……

我和艾少華教授分手時,他竟頂著“潛伏特務”、“老牌間諜”、

“現行反革命”的罪名,被押出“牛棚”。有人說他“畏罪自殺”;有人說“被判死緩,因他在敵人營壘混過,通曉敵情,破譯如神”。是死是活,杳無音信。其實,在那年月裏誰敢去打聽,豈不是自投羅網!十月金風,送來了他的音信。聽說還是解放軍總部派了紅旗牌轎車把他從監獄裏接了出來,他佩戴著紅色的帽徽、紅領章,“春風得意馬蹄疾”般地回到上海養病。

承蒙多方幫忙,我終於打聽到他的住處。他得知自己的學生,“牛棚”的戰友來訪,便欣然答應見我。

拜訪他時,他的夫人夏雲倩,以及同他分別30多年的地下黨聯係人肖達也在座。當我說明來意,便是令人難堪的沉默。過了許久,他們竟不謀而合地對我提出“約法三章”要尊重曆史切忌臆想瞎編;文貴真實,切莫追求情節曲折驚險,荒唐離奇;文章寫好須經他們同意,方能發表。我當即山誓海盟般地向他們保證。下文,便是他倆講述的真實故事。

1937年初秋。

一位40歲開外的男子,衣冠楚楚,風度翩翩手提一隻古銅色牛皮箱,扶著巨輪舷梯的欄杆,匆忙上岸。他就是剛從倫敦歸國的艾景瑞博士。跟在他後麵的是位十六七歲的少年,背著架發報機,拉杆天線伴著少年晃動的身軀,不停地搖動著。這少年,西裝革履細長個,高鼻子藍眼睛,英俊瀟灑其相貌屬典型的英國人。他操一流利的英語,一上岸就驚詫地問艾景瑞博士“爸爸他們在幹什麼”

“日本人在屠殺中國人。”艾景瑞博士憤然道,“罪惡的戰爭!野蠻的侵略”他沉思了會又說少華,國難當頭匹夫有責。”

艾少華默然走著。艾景瑞博士突然停下,順手將發報機的天線拉長。艾少華不解地看看爸爸,父子倆邁著沉重的腳步走著時值駐滬國民黨官兵在愛國主義精神感召和各界人民支持下,英勇反擊日定。國民黨第5軍88師262旅524團代團長謝晉元率八百壯士駐防在北火車站一帶,堅守陣地達兩個多月。月26日,日軍突破大場防線,數萬日定瘋狂地向謝晉元陣地撲來。謝團長奉命率第1營堅守四行倉庫,掩護部隊撤退。突然槍聲大作敵人又向四行倉庫發起了進攻,謝團長揮舞戰刀高喊:“將士們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子孫,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隨即指揮數十名壯士登上樓頂投彈,一顆顆手榴彈在日軍陣地上爆炸。就在這時,一位年青的壯士,身上裹滿手榴彈從倉庫頂上縱身跳下,躍日定群中,隻聽得轟然一聲,日定血肉橫飛這位年青的壯士也為保衛祖國與敵人同歸於盡了。艾少華被這氣吞山河的壯舉驚呆了。恰在此時,忽見一位女孩子冒著敵人的炮火,把一麵國旗送至四行倉庫。當國旗在七層樓的頂上迎風招展時,對岸租界上成千上萬的中國大眾歡聲雷動八百壯士更是大振雄風。此時此刻艾少華的眼睛濕潤了,他第一次感覺到做一個中國公民的自豪,立誌做一個有骨氣的中國人。

第五天,他衝破日定的封鎖圈奔到四行倉庫處。此時,謝團長和八百壯士被迫把武器交給英軍。他見謝團長麵容憔悴,滿眼紅絲悲憤欲絕。在謝團長和壯士們被送往膠州路孤軍營的途中,到處站滿了激動的人群,人們振臂高呼“抗日英雄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那掌聲、歡呼聲、號聲如大海的怒濤洶湧澎湃。謝團長淚流不止,不斷向沿途人群舉手行禮……

秋風。落葉。人們久久地凝視著遠去的壯士……

艾少華沿著江畔,躑躅地走著,走著……

江邊海關大廈的時鍾有氣無力地敲了六下,夜幕降臨,外灘的行人稀稀落落,顯得分外淒楚,陰冷。幾艘日定軍艦一字形橫躺在黃浦江上,像一條赤練蛇,虎視眈眈地追逐獵取的目標。外白渡橋上的日定崗哨不時傳來野獸般的嚎叫……

艾少華油然追思起在倫敦時安逸、舒適的生活,思念起遠在國外的媽媽。

“爸爸為什麼一定要回國”他不解地問著自己。忽聽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接著是一陣猙獰的狂笑。他聞聲急奔過去,隻見一位十七八歲,的青年人躺在血泊中……

2

艾少華見這位衣衫破碎的青年人傷勢很重,頭部和右腳流血不止,他慌然喊道快救人”可是誰能聽懂他的呼喊。

鮮血在流淌,生死在搏鬥。艾少華意識到死亡就像漆黑的夜吞食白天那麼殘忍它簡直是個吸血鬼把太陽給予大地的光和熱一絲一點地吸得淨光,然後用殘酷、凶惡的黑手玩弄、摧殘著大地的萬物。他想要不了多久這青年的血就會被吸盡搾幹。他急忙攔住一輛黃包車。

“快救救那人。”艾少華撩起車簾,見是位少女便急道,“小姐,請行個方便,那人傷勢很重,急需送醫院搶救。”

那少女瞟了艾少華一眼,傲然催促年輕的車夫“不關你的事,快趕路。”

艾少華搶上一步抓住車把怒道都是中國人為什麼見危不救”

“都是中國人?哼,毛猴頂帽裝什麼人樣。請你讓開”

艾少華雖然聽不懂少女的話但他從對方那憤怒的神態,已看出敵意之甚。他悻然將那少女拖下車抓起車把就走。少女對“小洋鬼子”這般粗獷舉止,猶如受了奇恥大辱,氣得渾身打戰,眼裏直冒火星,胸膛仿佛要爆炸似的,血液沸騰,每一個細胞都在狂跳。

她悻然罵道強盜!臭洋鬼子”

艾少華全然不顧少女的咒罵和吵嚷,便操著極不流利的中國話對年青車夫急道“快,錢,我有,快”

年輕車夫眉峰一挑,隨即跟上,撕下一塊衣襟包紮好青年人的傷,將受重傷的青年人抱上黃包車,迅疾弓腰握把,如張弓怒發。艾少華跟在車後奔跑。

少女愕然望著疾駛而去的黃包車,忽然覺得心頭一亮,便高喊著,追趕著等一等,我帶你們找醫生……”少女淒愴的喊聲在暮幕中顫抖。

黃包車在恐怖中奔馳。

轉眼間,濃重的夜幕像一個垂死的老人伸出兩隻枯瘦的手臂,貪婪地緊抱大地的胸膛不肯釋放。黃包車駛上北四川路橋時,遭到日軍崗哨的盤問。車夫向艾少華遞了個眼色,很機靈地答道乘客是這位先生的朋友。”艾少華下意識地跨上一步,用高大身軀擋住日軍哨兵的視線,不亢不卑:“我的朋友重病在身,你們要檢査”說罷,便佯裝著拉開車簾。兩個哨兵急忙湊上,拉長脖子正要向車內張望,艾少華“唰”地將車簾重新拉好,朝車夫揮手示意。車夫剛要起步,一個日軍哨兵端起明晃晃的刺刀,指著車夫的胸,咿裏哇啦地吆喝起來。艾少華瞟了那端槍的哨兵一眼,吼道:“這是中國人的地方,不許你們蠻橫不講理!“

“你是中國人?你的什麼幹活。”

一方講英語,一方講日語,語言不通,互不知對方的旨意。車夫見狀,急得打起啞語示意要馬上送醫院這位先生不知道這裏已被封鎖……

“你的,大大的不好”麵目猙獰的哨兵掄起槍托朝車夫打去。就在這一瞬間,艾少華揮臂一擋,那哨兵一個趔趄,倒依橋欄。另一哨兵持槍怒視艾少華“你的大大的不友好!”正在這一方執意強行通過,另一方荷槍實彈阻攔,雙方爭執不下之際,來了兩個大個頭、高鼻子巡捕。艾少華見是英國人,忽生心計。他先發製人講述了事由經過。兩個英籍巡捕見小日本竟敢欺負大英帝國的“小臣民”便拔出短槍,怒目相向,電光石火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車夫趁此良機,用胳膊捅了捅艾少華,握住車把,如飛燕穿雲,衝過北四川路橋。

此時,黑沉沉的天空仿佛灌滿了鉛。秋風秋雨吹打著奔馳的黃包車。馬路兩側高大的懸鈴木,像一隻隻黑手伸向夜空昏暗的路燈在風雨中顫抖,如同一個個含冤死去的幽靈。不時傳來聲聲慘叫,不時遇見鐵蹄和一雙雙凶惡的狼眼……

夜沉沉的黑夜!艾少華感到戰栗和恐怖。他讓車夫停下,一看,車上的青年人已呼吸微弱,生命垂危。

“怕是來不及了。快,要趕快找到醫院”說完,他搖了搖頭,臉上現出一副悲切哀求的神色。

那年輕車夫更是心急如火你也上車。”說罷他好像長了翅膀似的,奔跑起來。

醫院的大門緊關著,邊門站著全副武裝的日軍。頓時艾少華的思緒和感情被憤怒所搜住了,就像下雷雨時的千萬道閃電在天空中一閃一滅,一陣緊接一陣或者互相交織一般。怒火在他的胸中燃燒,他恨不得衝上去,砸碎那緊鎖的鐵門。那車夫似乎看出艾少華的心緒,便催他趕快離去。艾少華心想:“隻有求助於爸爸了。”但他又想“爸爸會不會……”沉思少許他心有城府地對車夫說快跟我來”

黃包車飛一般地消失在茫茫的夜幕秋雨中。

3

黃包車停在一幢法國式花園洋房前。艾少華急忙開了鐵柵門。他一麵招呼車夫快把車子拉進去,一麵急切地喊道“爸爸!“

幽靜的庭院,除了秋風秋雨的拍打聲,似乎一切都已沉睡了。艾少華邁上台階,推開客廳彈簧門,順手撳了電燈開關,又高聲喊道爸爸仍無人作答。他轉身跑下台階抱起傷重的青年人,邁著艱難的腳步,蹣跚地踏上台階。他感到很沉重,就像抱著一條水泥柱,攀登在野草叢生的山路上;又仿佛是搏擊在驚濤駭浪的大海,整個身軀一個勁地往下沉……

他把青年人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一籌莫展地凝視著門外。

車夫默然拭去青年人身上和麵部的血跡,給他扣上衣領,係好鞋帶,像是給親人作殮前的準備。

“卿嘟”一陣汽車喇叭聲衝進悲哀籠罩的庭院。

“嗬,爸爸回來了。”艾少華飛一般地奔下台階,“爸爸,快”艾景瑞博士見兒子少華十萬火急的樣子,心頭一驚,便問:“出什麼事了”

“爸爸,“艾少華悵然地,“一個中國人被日本人打了。傷得很重,我……我把他帶到家裏來了。”艾少華話音未落,艾景瑞已步客廳他迅疾掃了一眼顯得十分嚴厲地為什麼不送醫院”

“醫院?”艾少華急忙接過艾景瑞的公文包,木然地說,“日本人看守得很嚴。”

“是這位外國少爺讓我送到這裏來的。”車夫怯生生地央求,“先生,就行個好,救救他吧。”

艾景瑞博士嗔怪地瞪了艾少華一眼,默然地向臥室走去。“爸爸!”艾少華急中帶怒地追上,“您……嗨”

“先生,“車夫苦求著,“不能見死不救……”但艾景瑞顧自走進臥室。車夫一聲長歎,決然抱起青年欲走。

“哪去”艾景瑞博士拎著古銅色的牛皮箱走出臥室放下放下“哦一”艾少華一愣。艾景瑞博士心情沉重地搖了搖頭,讓車夫把青年人平臥在沙發上。他打開皮箱,取出從國外帶來的急救針液注人青年人的肌體。接著剪開青年人的衣袖衣襟。艾少華端來一盆鹽水,幫著艾景瑞博士為青年人洗傷、包紮。

艾景瑞博士對青年人作了詳細診斷,說“流血過多,需要馬上輸血。”

“爸爸,“艾少華伸出赤裸的左臂道,“抽我的吧。”

車夫雖聽不懂他們父子的對話,但從艾景瑞博士的神色和艾少華的這一舉動,他完全明白了便說“先生抽我的吧。”

艾景瑞博士抬起眼,遲疑了會說“不,我是0型血。”

“先生,“車夫急了,“別看我瘦得像幹柴,可什麼毛病也沒有。我的血是好的。”

艾景瑞博士笑道“你是什麼血型”

“血型”車夫不解地,“血不是都一樣嗎,抽我的。”

艾景瑞博士對這憨厚樸實、醫學知識貧乏的年輕車夫感到既可愛又憐憫。可他想的是搶救生命,是一個醫務工作者的天職,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擱。想到這裏他對艾少華說“你馬上帶他去換衣服,整理一下我的房間。”

艾景瑞博士支走艾少華後,選了支粗針頭,刺人自己的血管“先生……”車夫見艾景瑞博士像一位慈父,依著青年人的身邊端著針管,鮮紅的血液,順著針頭,一滴一滴地推青年人的血管裏。此時,車夫的眼睛濕潤了,他啟動著雙唇,一句話也說不出。艾少華將燒好的咖啡恭恭敬敬地放在茶幾上。

針管的血,剩下了最後一滴。

“先生,“車夫似乎是半跪在艾景瑞博士的前麵,“抽吧。”

“暫時還不需要。”說罷,他拔出針頭,遞給艾少華床鋪整理好了”

艾少華緊咬下唇,點點頭。

“先生,“車夫惶恐地,“他會好嗎”

艾景瑞博士做了個手勢,將青年人抱進自己的臥室,輕輕地放在一張鋪著潔白床單的雙人床上。然後回到客廳。他指了指艾少華,對車夫說“他是在英國長大的,中國話還聽不太懂,坐吧。”“那他……”

“是我的大兒子。”艾景瑞博士喝了咖啡說,“他媽媽是英國人。不久,也要到我們中國來。”

“噢一”車夫悵然地,“中國這麼窮社會又黑暗,受洋人欺負,你們不該回來。”

“不。有句古話狗不棄家貧,孩不嫌母醜,祖國再窮她是生養我們的熱土。”艾景瑞博士說到這裏,便轉了話題,“聽音你是北方人”

“老家山東青州府。”

“府上都有什麼人”

車夫搖了搖頭,垂下眼簾。艾景瑞博士意識到,無意的問話觸到了對方的痛處便道:“喝杯茶,暖暖身子。少華搞點吃的來。哎,小兄弟今年多大啦”

“19歲。”車夫淒惻地說,“家裏什麼人也沒有了,都死了。我逃到上海租了輛車,混飯吃。先生,您真是個好人,我看得出。時候不早了我得趕回車行。”

“今晚就睡在我這裏。”

“不,不。”車夫慌著脫下艾少華送給的上衣,道:“謝謝您的好意回去晚了老板要罰款的。”

“好吧,我不留你。這衣服你就穿上吧。”艾景瑞博士掏出三枚銀元拿去吧,就作為我代他付的車費。”

“先生淚水湧出車夫的眼窩,“說什麼我也不能收。留著給那受傷的兄弟買點吃的……”

艾景瑞博士抑製不住自己的情感緊緊地擁抱著車夫。他似乎感覺到地殼下的熔岩猛烈地衝擊著整個大地,仿佛就要在那瞬息間衝出地殼,彙成洶湧澎湃的鐵流。

4

年青人在艾景瑞博士父子的認真治療和精心護理下,健康狀況曰趨好轉。但尚未痊愈的傷和嚴重的腦震蕩仍使他疼痛難忍。他扶著床架移動了幾步便倒在地。他咬緊牙關,使盡全力想用雙臂支撐起不聽使喚的身軀,整個身子像被捆綁在石柱上,掙紮不脫。他想呼喊喉嚨像被鐵鉗鉗住;想睜開眼睛眼皮像被膠合劑粘得緊緊的。他的腦海裏又出現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兩個凶惡的日軍,睜著血紅的狼眼撲向那弱女子。他怒不可遏地衝了上去,日軍把他打翻在地,揪著他的頭發窮凶極惡地朝水泥地上撞擊。他昏死過去了,罪惡的屠刀刺進他的腿部……他忍著劇痛,不知奔跑了多長的路程,度過了多少殘酷的日日夜夜……

幻覺在消失疼痛在加重。如同無數毒蜇趁火打劫般地爬向他的全身,鑽進傷和大腦,令人難以忍受。忽然,他隱約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似乎熟悉,卻又陌生。他奮力掙紮著,循聲爬出臥室。

那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他便停下靜聽,不禁一驚,隨即一個奇怪的念頭油然而生,他休然推開那扇半掩的門一種難以抵擋的恐懼炸亮了模糊的眸子。隻見艾少華戴著耳機,手持電鍵“滴滴噠噠”地發報,他慌忙退出。恰在此時,艾少華取下耳機,回轉身來,詫異道“是你”他急忙攙扶起年青人帶著責怪的氣說“誰讓你隨便活動的。爸爸知道了要批評我的。”

年青人尷尬地望著艾少華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不能老躺在床上麻煩你們。”

艾少華把他扶到自己的床上,便收起發報機。

“這是什麼玩意”年青人似乎是好奇地問。

“收發報機,我自己裝的。”艾少華欣然地說,“過幾天我教你。不複雜,一學就會。怎麼你還聽不懂我的話”

“懂,懂。”年青人遲疑了會,“不過,有的話還聽不太懂。”

艾少華笑道中國話真難學。”

年青人半躺著打破沙鍋璺到底地問了艾少華許多事。艾少華直言不諱地講了艾景瑞博士怎麼到英國的,又怎麼回國的;講到了媽媽居裏亞;還講到艾景瑞博士眼下的工作;講到如何把年青人帶來家裏等等。凡是自己知道的和想到的都滴水不漏地講了出來。

年青人聽罷艾少華傳奇般的講述後,不無感激地說你們真是天底下的大好人。萍水相逢你們待我這麼好,我陸阿狗永生永世忘不了救命之恩。”陸阿狗拭把淚又說,“可是,為了救我,那位讓出黃包車的姑娘……”

艾少華笑道說來真巧不過。她叫夏雲倩,眼下是我的同班同學。她爸爸和我爸爸自小一起長大。因為我們從未見過麵,所以……她把我當成了小洋鬼子,真有意思。”

“噢。天下還真有這麼巧的事。”陸阿狗說,“我出了事,家裏人還不知道。我想請你打個電話。我……”

艾少華認真地說“你現在需要臥床休息。”

“不。我,我要回家。”

“少華。”溫柔的喊聲打破了沉寂。艾少華應聲迎去。

“倩姐。”艾少華彬彬有禮地將夏雲倩迎進客廳。

夏雲倩是教會中學的高材生,她的英語水平更是超群。她長得很美,白裏透紅的臉盤上,五官分布得那麼得體,兩道細眉下忽閃著一雙聰慧、明澈的大眼睛端正的鼻子下,微張的雙唇掛著和善的微笑一頭黑亮又帶有柔美波紋的秀發。她恬靜中蘊含著機敏、倔強的性格美。她微笑著對艾少華說你又兩天沒到校了。還笑呢,賴學鬼。這樣脫課當心明年……”夏雲倩把那觸人神經、極不吉利的話咽了下去。

艾少華卻一笑我壓根兒就不想考大學。”

“你!”夏雲倩慍然地瞥了一眼“那你想幹什麼”

“人麼,“艾少華一字一頓地,“人各有誌。地球這麼大,什麼不能幹。何苦為撈一張謀求名利地位的大學文憑而日夜擔憂”

夏雲倩笑道“好一個胸懷大誌的男子漢!我一個區區女子,豈知他人鴻鵠誌?不過,看在上帝的分上,恕我直言。從古到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孔夫子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難道你連這道理也不懂”夏雲倩沉思了會又說假若叔叔不是著名的醫學博士,英國領事會馬上聘請他當醫院院長?我爸爸要不是西語係博士,南京女子文理大學會請他去當教授嗎?少華,你呀,好好想想。”

一陣喇叭聲傳來。艾少華慌忙起身道“爸爸回來了。”

夏雲倩順手拿起課本,心猿意馬地翻著。

5

“艾叔叔。”夏雲倩忸怩地,“我是來給少華補習功課的。”

“坐。”艾景瑞博士的臉上掛著和藹的微笑,“是啊,缺課必補。切莫荒廢學業,貽誤前程。”他停了停又說,“少華很不用功,心思都用在無線電上,你這當姐姐的可要經常敲打敲打他。”

“少華可是不敲自鳴的金鍾。”夏雲倩話裏有話地,“人貴自知。我想少華隻要稍加溫習,明年準能考取名牌大學。真的,他的基礎不差。要是考理工科,更是十拿九穩。”

“你過獎了。我知道他肚皮裏的那點點墨水,你讓他自己講講“艾叔叔也不能門縫裏看人,把人家看扁了。人家不是在抓緊做功課嗎”

“你這個小淘氣。才這麼幾天就護著他了。”

夏雲倩頓時覺得一陣臉燒俏麗的臉頰泛起了紅雲,她嫣然一笑那好既然稱我是小淘氣,就請叔叔買隻漂亮的布娃娃給我玩。”她嬌柔地,“記得您第一次回國時,正好是我過八周歲生日。你答應我,回到倫敦買隻布娃娃給我。可是,我天天等啊,盼啊整整等了十年。”她說到這裏,無意瞟了艾少華一眼,“怎麼,你不相信?艾叔叔,您說,這是不是真的”

艾景瑞博士連聲應道是是真的。”

“那天,您和爸爸吵得可凶了。可是第二天爸爸媽媽還親自送你上船。爸爸把我舉得高高的,揚著我的小手,叫我向您再見,我怎麼也不肯,因為武鬆打虎的故事,您隻講了一半。船起航了,您流淚了。爸爸媽媽站在黃浦江畔,久久地眺望遠航的船。爸爸說:你會回來的……”

夏雲倩的話,在艾景瑞博士的腦海裏翻起了波瀾。一幕幕,一粧粧往事的回憶浮現眼前38年前,中國的大好河山慘遭八國聯軍的蹂躪罪惡的戰火燒毀了家園親人們慘死在日本侵略者的屠刀下。十歲的小景瑞從河北保定流浪到天津。後來夏雲倩的爺爺把他從孤兒院領回來,夏家見小景瑞聰明過人,便供他讀書……“是啊,我終於回來了。”艾景瑞博士默然想到,我是背著洋人對中國人的藐視和欺負回到千瘡百孔的祖國……不,不全是如此。此時此刻,他的耳畔仿佛又爆發了那激奮人心的掌聲和不絕耳的讚0聲。年輕的艾景瑞站在英國皇家醫學學會的大廳正中,在一片久不息的雷鳴般的聲浪中,揮動著博士帽。那神情,那英姿,那氣魄,仿佛變成了自豪的強音,莊嚴宣告在攀登醫學高峰的征途上,炎黃子孫首奪桂冠,為中華民族摘取了絢麗的明珠……

就在此時,年輕的婦產科博士居裏亞抑製不住感情的爆發,她忘情地撲向艾景瑞博士,把一枚閃光的戒指套在他的無名指上“雲倩,你爸爸最近有信嗎”

“有。昨天來信說,日本人占領南京後,瘋狂地屠殺中國人。爸爸打算離開南京。”

“回上海嗎”艾景瑞博士急切地問。

“信上沒說。反正現在兵慌馬亂的,到哪裏也不得安寧。”夏雲倩憂心忡忡地,“自從日軍封鎖了虹、楊浦一帶好多同學不能到校上課,校方雖多次呈請當局給予解決可是……誰知道他們葫蘆裏裝的什麼藥。”

艾景瑞博士望望艾少華,看看夏雲倩,似乎看透了這對年輕人的心思,便說“你們青年人麼血氣方剛,猶如初生牛犢。不過,熱情有餘,冷靜不足。”

“冷靜!冷靜!日定天天燒、殺、搶”艾少華忿然在心裏說,“早知如此,就不該回國”

“少華,準備點吃的。”艾景瑞博士轉而親昵地對夏雲倩說“吃過晚飯,我送你回去。你坐我去看看病人。”

“先生。”陸阿狗扶著牆壁,艱難地走進客廳我不能再拖累你們了……”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回家”艾景瑞搖了搖頭,扶他坐下,解開紗布仔細檢查傷。

“啊!”夏雲倩驚訝地,“日本鬼子也太狠毒了!“

“多虧遇上你們要不……”陸阿狗拭了把淚,“當時我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了那般傻勁,一個人敢對付兩個日本人。現在想起來倒有點後怕。先生不會留下什麼殘缺吧。”

“眼下很難講。”艾景瑞博士思索了會說,“腿傷很快會好的。腦神經的恢複還需要一段時間。勇敢的年青人,不要緊張,你多大了?”

“21歲。”

“有工作嗎”

陸阿狗心裏一驚問這幹啥?是要醫藥費、飯錢?他便撒了個謊“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到哪裏去找工作!中學畢業就蹲在家裏艾景瑞博士不無憐憫地說那就安心留在這裏養傷。”

“不不。”陸阿狗急道,“還是回家的好。”

“怎麼,這裏不好嗎”艾少華問,“那為什麼不願住在這兒”“先生,“陸阿狗掙紮著跪了下來,“我不能住在這裏……”

“這是幹什麼。快起來。”艾景瑞博士迅速拉起陸阿狗,“想回家,可以商量麼。”

夏雲倩卻淡淡一笑,瞥了陸阿狗一眼這人也真怪。

6

艾景瑞博士考慮再三,答應了陸阿狗的要求,決定由艾少華陪同用自己的轎車送陸阿狗回家,並關照司機肖達,車速要盡量放慢,免得給病人帶來痛苦。肖達一一應諾。陸阿狗千感萬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別了艾景瑞博士。

司機肖達,20出頭的年紀,高大的身材,強壯的軀體結實的肌肉是個手腳粗健的漢子。圓圓的大臉黑中帶紅,就像一塊燒得半紅的磚。濃黑的臥蠶眉下,忽閃著一對又深又大的眼睛,嘴角上清晰地刻著兩道皺紋,掛著堅毅的微笑。三天前,是大華錢莊經理常文海介紹他來的。在這大動幹戈、民不聊生的歲月裏,給艾景瑞這樣的醫學界名流開車,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但肖達卻不然他不甘心把自己捆綁在駕駛盤上,他渴望回到常文海的身邊。他想到“八一三”上海抗日戰爭爆發後參加了常文海組織領導的“抗戰服務團”征募運動,支援前線、慰勞傷兵等抗日救亡工作,他留戀那如火如荼的戰鬥生活。他的耳畔仿佛又響起常文海組織的上百人的大合唱。那氣勢磅礴的《義勇軍進行曲》、《揚子江的暴風雨》和《九一八》的歌聲,如驚雷,似閃電喚起了民眾,激勵著士氣,團結戰鬥,痛擊敵定……他想到這裏,對常文海的推薦倍感榮幸。他忘記了臨行前艾景瑞博士的叮囑,突然加大油門,轎車像衝出鐵籠的猛虎,疾駛在顛簸的馬路上。

“你瘋了!”艾少華怒道,“病人受得了嗎”

“哦!……”肖達像是冷不防地挨了一棒對不起。”

陸阿狗裝腔作勢地說我頭痛得厲害……受不了呀。”

“停下!”艾少華瞪了肖達一眼轉而對陸阿狗說,“靠到我身上,或許好些。”

“怪我不當心。”肖達嘴裏這麼說,心裏卻罵道真是活見鬼!又不是泥捏紙糊的,發什麼嗲。”

陸阿狗依靠在艾少華的懷裏,有氣無力地說快開車吧。”

“選平整的地方開慢些。”艾少華以命令的氣說。

肖達內心十分不悅誰讓你拿的是人家的工鈿,端的是人家的飯碗。他怒視著前方,轎車蝸牛爬行般地行駛……

“你是怎麼搞的!”艾少華氣呼呼地說,“你會開車吧!慢,也沒有這麼個慢法。嗨真是個木頭人”

肖達心裏怒道“開快了,訓斥;開慢了,又辱罵。哼,幹脆。”他突然刹車道車出故障了。”說罷他不急不忙地下車檢査。艾少華氣鼓鼓地催著快修車,陸阿狗更火上燒油,不停地呻吟,不斷地說三道四地埋怨。艾少華一看表,半個小時過去,車還沒修好,便發火道修得好嗎”

“唉,看來他不是吃這碗飯的。”陸阿狗苦求道“要是有輛黃包車該多好我實在受不了。”

“他要是修不好,就讓他把你背回家!“

“大少爺,跟這種人生氣犯不著,一個開車的……”陸阿狗說這話時,正巧肖達探進身來取扳頭,他聽了好不氣憤。他原想施小計殺殺這“洋少爺”的威風,不料竟遭如此汙辱。一氣之下,扔掉扳頭,到前麵煙雜店買了包煙,回到駕駛坐上,悶頭吸起來。

煙霧衝進陸阿狗的鼻腔引起一陣咳嗽,如同鋼針刺痛傷,他求爺爺告奶奶地叫道“不要抽了……”

艾少華見肖達又續了一支,他踢開車門,憤然地揪著肖達的衣領,裏不幹不淨地罵道“滾下去!“

肖達一笑,仍然吸著煙,心裏罵道“小雜種,耍什麼威風!”正好,一輛黃包車經過,艾少華急忙喊住“我雇車。”

黃包車一停艾少華雙手卡腰,擺出副盛氣淩人的架式,朝肖達吼道把病人抱上去”

肖達深吸一煙,慢慢吐出,扔掉煙蒂,這才按照艾少華的指派,將陸阿狗抱上黃包車。沒等艾少華上車,他已坐到駕駛椅上。

肖達見黃包車已穿進前麵的一條狹路,便佯裝檢査了會車子,接著打開油門,轎車開始啟動。艾少華恍然大悟這小子是有意捉弄人!回去告訴爸爸,辭掉這小子……

當天晚上艾少華便把此事一五一十地對艾景瑞博士講了。艾景瑞博士聽罷,不僅不訓斥司機,反而批評艾少華“你不要老是擺出一副大少爺的樣子,開就是這小子、開車的。這不是在英國這是在你的祖國!你要學會尊重人學人家的長處……”艾少華聽了這些話,就像一顆顆冰雹落在身上,憤怒難忍蓄意對肖達報複。但肖達對來自艾少華的有意刁難,可笑的嘲弄,惱人的惡作劇,從不往心裏放。肖達的忍讓,反使艾少華覺得他軟弱好欺。

然而,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艾少華越來越感到這“開車的”憨厚誠懇,做事勤快利落,遇事沉著,很有心計,不禁對他產生了一種敬佩之感。日久天長,“主仆”情深,成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摯友。

轉眼九盡冬去,姍姍來遲的春天又回到饑寒交迫的人世間。熬過嚴寒的窮苦人倍覺它的溫暖。他們又開始了東奔西跑求親托友,巴望找點事幹,混飯吃。不料綿綿春雨和日定的殘暴卻打破了他們的一線希望。

艾少華悄然推開窗戶,目睹著淪陷後的市民在陰雨中奔波。他心情異常沉悶,毫無心緒溫習功課迎接高考。他決意趁艾景瑞博士外出的機會,去報考巡捕。“可是,爸爸總要回來的。瞞過今日,躲不了明日……”艾少華心想隻許他給英國人幹事,我為何不能當巡捕”他又想起北四川路橋頭那兩個英國巡捕為他解圍的事和那位英勇獻身的年輕壯士做人就要有骨氣!可是倩姐她……”他已感到倩姐把姑娘最寶貴最純真的愛情傾注給自己了。他也深深地愛著倩姐,卻又不甘心服服帖帖地墜情網:“她怎麼會愛上我這混血兒?難道是逢場作戲,還是……”他對來自夏雲倩的關心體貼一概視而不見,甚至賭氣冷言冷語地衝她,變著法兒違心地疏遠她。但這種賭氣、疏遠從來不是感情的削弱,而是感情的激烈掙紮孕育著更大的爆發。

“她是怎麼想的”他問自己。

姑娘的心金秋的雲變幻莫測;十個男兒九粗心艾少華確實還摸不透夏雲倩的心。

“篤篤篤。”有人敲門。

艾少華連問幾聲敲門人仍未作答。

“咚咚咚……”敲門聲接二連三。

艾少華本來就心緒不佳,聽到這惱人的敲門聲,好不窩火“討厭鬼!”

他開門一看,原來是身穿華捕製服的陸阿狗那神氣,那歡樂,像一個年青的士兵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之後,被總司令一下子提升為校官那般幸福。艾少華不禁一陣溪燒。陸阿狗做了個怪相,眼珠一轉,滿臉堆笑地怎麼,不認識?我的大少爺。你爸爸在家嗎”

“前幾天到南京去了。”艾少華盛情地,“快請進。你這身打扮,要是在別處真認不出。”

陸阿狗歎道“還不是混碗飯吃。要是像你有個好爸爸,又有個外國媽媽,我才不披這身皮呢。”陸阿狗瞟了瞟艾少華,見他像有什麼心事,“你也厭惡巡捕嗎”

艾少華搖了搖頭,直言道“我很想幹這一行。”

“什麼?!你想當巡捕”

“不可以嗎”艾少華反問道。

“你當巡捕?哈哈大名鼎鼎的院長博士的大少爺,豈不是一顆珍珠落進灰堆裏?你沒聽說,男子漢大丈夫寧願替女人擦屁股也不當巡捕。每天叫別人指著脊梁骨罵,還要受日本人的窩囊氣。我幹這差事叫做陰間裏當妓女,自討個下賤鬼。”

艾少華覺得好笑便又講起兩個英國巡捕的事。

陸阿狗一本正經地說當時日本人要是看出兩個英國巡捕有意放走我們鬧騰起來的話,也夠受的。說不定要押到日本憲兵司令部吃頓生活呢。”

兩人邊走邊說,進了客廳。陸阿狗猛然間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指著茶幾上的無線電零件“你還在搬弄這些玩意”艾少華漫不經心地說:“閑著沒事隨便弄著玩玩。”

陸阿狗臉一沉,煞有介事地說“前兩天,幾個兄弟報告,發現有地下秘密電台,日本人查得可緊了。”他偷看了艾少華一眼見毫無反應,又說,“最好收藏起來,免得惹麻煩。”

艾少華拍拍陸阿狗的肩膀說:“你也太多慮了。日本人算個啥?隻要中國人心齊他還不是一堆爛泥。”

陸阿狗心想這不自量力的“雜種”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氣

我正打算把這天線插到樓頂上。”艾少華帶著一種挑逗的語氣說,“我倒要看看小日本敢不敢折斷。”

“這,這太危險。”陸阿狗惶恐不安地,“要是日本人真的發現了……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的。再說,你爸爸……”

艾少華笑道看你緊張的,又不是裝在你家裏。”

“我我怕出事才特地告訴你。”

“出事,“艾少華淡淡一笑,“我從小就愛好無線電。在英國時,幾個要好的朋友經常發發報通通話有趣極了。有一次我們還表演給伊麗莎白女王看呢。伊麗莎白一英國女王,你懂嗎”陸阿狗尷尬地笑笑不再言語。

艾少華又問起報考英租界巡捕的事。兩人談了會,因陸阿狗急於要回巡捕房,艾少華也不便多講。

送走陸阿狗迎進夏雲倩。

“給。”夏雲倩將一疊書揣到艾少華的懷裏,兩雙眼睛的目光驀然相撞了,迸出了難以看見的點點電光石火。他的手無意中觸到她的手他頓時感到像觸電一樣抽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把她的手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裏挾在他們中間的那疊書落在了地板上。刹那間,彼此的心像完全停止了跳動,忘掉了一切。誰在先?誰在後,兩個一齊伸出的臂膀,開始了戀人傾吐感情的接觸。彼此隻覺得自己的嘴唇被一種聖潔的、神秘的、難以抗拒的力量緊緊地吸住……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異性擁抱在一起第一次承受著這種強烈的愛的撫慰。她對他說你……真傻。同學們都在議論我們,難道你一點也不覺得”

他帶著甜蜜的微笑瞧著她,像是在咀嚼著蜜果似的舔著嘴唇,吻著她的手。他想趁此告訴她他已下定決心不參加高考卻又不忍心破壞這幸福的時刻……“不,我應該告訴她。”感情的風暴激烈地撞擊著艾少華,他終於說“倩姐,我,我不配你……”

“為什麼”夏雲倩溫柔地,“混血兒也是人,我偏要……”

“我,真的要去報考巡捕。”

“你!……”夏雲倩惱怒地奔出客廳。

“你聽我說倩姐……”

8

艾少華一夜沒合眼,他想了很多,很多……

陸阿狗一大早來找艾少華,竟是說勸他報考巡捕。

當一個人像斷線的風箏飄蕩於茫茫蒼穹時,會錯把謊言當真諦。艾少華一氣之下,毅然跟著陸阿狗直奔老閘巡捕房。

陸阿狗站在捕房大門的台階上指著貼在牆上的一張布告,結結巴巴地讀給艾少華聽“本年本處仍與本埠之中國官廳合作努力,經控究之共黨分子二十八名。並發現共黨活動根據地十九處之多,秘密電台多處被告之經解送國民政府訊辦者共三十八名,抄獲赤化刊物八十七種,計四萬八千餘份。本處所屬各捕房之宗旨乃是維持公共租界之安寧,製止共黨一切活動。並加強同友軍密切合作……”

艾少華雖說對於共產黨是個啥組織,共黨分子是哈模樣,一概不知,但從這布告的字裏行間,使他更堅信,共產黨是抗日救國的,他們是好人。他想“我偏要為他們行方便0“

陸阿狗又指著布告旁邊的一張四開大小鉛印紙頭道:“喏,這是招考巡捕的簡章。走我有熟人。”

陸阿狗一走進捕房顯得異常活躍。他帶著艾少華先進了“總寫字間”翻開一本沾有血汙的登記簿說“凡是被捉來的犯人,都要在上麵登記。”陸阿狗聳聳肩,又說那是指紋室。上到天皇老子,下到叫化子,隻要被捉拿來都要留下手指印,這是捕房的法規。你懂嗎”

艾少華點點頭。隨他走近刑訊室和拘留所。這裏每個房間都有一二根粗大的鐵杠牢固地嵌在水泥牆壁上,捕捉進來的人先銬在這些大鐵杠上,等待殘酷的審訊。陸阿狗趴在刑訊室的窗上,指指點點地說這裏的刑具都是從外國運來的。喏,日本的老虎凳美國的電刑器,法國的火烙,印度的割刀……你看掛在牆上的是從活人身上剝下來的皮,釘在木板上的是兩隻耳朵,那是燒斷的手指那是……”

艾少華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包炸藥,而每一條血管就是“滋滋”燃燒著的引信。陸阿狗又講了些啥他聽不清了。他隻感到“轟”的一聲,整個腦袋像是炸開了,仿佛被推最黑暗、最殘酷的罪惡深淵……

陸阿狗繼續滔滔不絕地講著“從過去的會審公廨到星羅棋布的巡捕房都是英國人創造的。那邊廂一半是酒巴間,一半是跳舞廳。這邊廂分為六個小間,住著十幾個女人……”陸阿狗稍停又說前麵就是捕房監獄。”

他們穿過一段夾道,來到緊關的鐵柵大門前。陸阿狗熟練地按了電鈴,一個持槍的日本巡捕走出小崗亭,陸阿狗隔著鐵柵“唰”地一個立正,行過舉手禮,接著用極不熟練的日語對了話,那日本巡捕極不友好地瞟了艾少華一眼。陸阿狗急忙遞上支“三炮台”香煙,日本巡捕擺了擺手,開了門。陸阿狗點頭哈腰,艾少華不亢不卑走進去。

看過捕房監獄,陸阿狗帶著艾少華來到捕房辦公室,填表冊,竟毫不費舌地被錄取了,並到警務處領了特大號的巡捕製服。陸阿狗得意地捶了艾少華一拳,說還不是看在你爸爸的麵子上。到時候可不要過河拆橋。哈哈,玩笑話,明日見。”

艾少華躑躅回家。

“少華”肖達愕然地盯著他,感到是那樣的陌生和憤懣,“你,你真的……”

“反對嗎”

肖達茫然若失。他感到自己辜負了常文海的教誨、艾景瑞博士的信任和夏雲倩的熱望……讓他馬上辭退?肖達心想,已經晚了。

“你爸爸和雲倩知道嗎”

“你也想我做棍棒下的孝子”艾少華冷笑道,“什麼考大學呀,個人前途呀。難道眼睜睜地看著日本人屠殺中國人不成”

看來他是為了對付日本人才做巡捕的。肖達想,得馬上通知常文海,以便做艾景瑞博士的工作。至於夏雲倩麼一她是個知情達理的賢慧姑娘,又真心實意地愛他,隻要講明道理,也許……“你怎麼不講話”艾少華抑製不住內心的激情,他對肖達講起在巡捕房內耳聞目睹的情景,“……最黑暗,最慘無人道的要算捕房監獄。每個窗戶都裝有鐵欄杆柱罩著鐵絲網,即使大白天,裏麵連一點光亮都看不見。鐵門裏是用鋼條隔成的一隻隻籠子,外麵是一排牢房,每間約一丈多見方上百人被關在一起,蚊蠅和虱子吸吮著監禁者的血;牆角放著隻大小便用的木桶,散發著臭氣,連狗嗔到了也要打噴嚏……聽說他們有的已經絕食四天了,但仍然用殘存的軀體反抗日本巡捕的殘酷折磨……”艾少華再也講不下去了,憤怒地痛擊著腦袋就像一頭激怒的雄獅,撞擊著鐵籠。

肖達更是撕心揪肺,義憤填膺。但他還是冷靜下來莫讓憤焰衝決理智的堤岸。他避開艾少華那火舌般的目光,不無關切地說:“你歇著,我去端飯。”

“肖達,“艾少華淒愴地,“勞駕,請出趟車。”

“你想幹什麼!”肖達一驚,急問。

“我不能看著他們死在日本人手裏!“

“你發瘋了!”肖達拉住艾少華說,“坐下。你就是三頭六臂,也不過是一個人的力量。你呀一點也不想雲倩姑娘?今天上午,她來找過你三次,還不快去看看。”

吃過晚飯,艾少華悶悶不樂地進了臥室。他戴上耳機,卻毫無興味,便順手抓起高爾基的《我的童年》,心緒紛亂地翻看著。

肖達趁此機會,以到朋友家借英文版小說為名,來到大華錢莊他見經理辦公室裏隻有常文海,心頭一熱推門而。肖達扼要地談了艾少華近來的情況後想聽聽常文海的意見。常文海坦然一笑,心想這太好了。地下黨正在物色可靠的同誌打人巡捕房加強對敵鬥爭的力量。但又一想,雖說上級黨組織再三指示,要積極爭取像艾景瑞博士那樣的社會名流參加抗日,可是相識易,相知難。艾景瑞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未摸透。眼下,艾少華又是僅僅出於豪俠之氣,更何況,艾景瑞父子和肖達都還不是黨內的同誌,許多事情不便直言。常文海隻好循循善誘,做些革命的啟蒙工作。他先給肖達講了春秋戰國時,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的故事並要求肖達將這故事講給艾少華聽。

肖達臨走時,他又把新近出版的高爾基、魯迅、羅曼羅蘭、巴比塞幾位革命作家的英文版小說讓肖達帶去給艾少華。

肖達一一答應。

翌日清晨陸阿狗風風火火來到艾家,約艾少華偕行,並以“老大哥”的氣關照艾少華第一天上班要如何如何……

兩人興致勃勃地來到巡捕房。艾少華報到後,便和十幾個新來的巡捕站在院內,聽候日本巡捕訓示。陸阿狗見日本巡捕將臂章和一支明晃晃的手槍恭恭敬敬地交給艾少華,並代表捕房長官宣布任命艾少華為華捕班班長。陸阿狗好生不悅心裏罵道“媽媽的,勢利眼!老子馬前馬後,辛辛苦苦幹了一年多,還是個大頭兵。這小子憑什麼一來就騎在老子頭上!”但在臉麵上又不想弄得彼此難堪。一回到班房裏,他陰陽怪氣地對艾少華說“恭喜你囉。一跤跌在青雲裏嘿嘿,你的運氣真好。往後還得承蒙班長多指教囉0”

艾少華迅疾掃了一眼,十幾雙驚疑的目光射了過來,他坦然笑道諸位弟兄請坐。巡捕這差事我從來沒幹過,請弟兄們多多關照。反正都是中國人。”

“啊?”十幾個巡捕麵麵相觀,“他是中國人”

陸阿狗大笑道“我們艾班長就是捕房醫院院長艾景瑞博士的大少爺。嘿嘿你們真是玻璃的眼睛,有眼不識泰山。”

艾少華瞪了陸阿狗一眼,說今天仍按以往的分工,各自行動。解散。”

“少華,“陸阿狗悄聲問,“要不要我陪你去兜兜風”

艾少華點點頭。陸阿狗高聲道我和班長另有重任。”

陸阿狗走出捕房對艾少華說“鳳陽樓那地方有油水呢。說不定會釣條大魚來。”

“大魚?”艾少華嚴厲地,“你也學會敲詐勒索那一套”

“幹我們這行當是從來不吃素的。”陸阿狗瞟瞟艾少華說,“上星期日本憲兵隊跑到英租界,說是在鳳陽樓捉到了兩個共黨分子。”

艾少華心一沉我倒要看看共產黨是個啥樣子。

“捉到一個共黨分子,賞金1000元。嘿嘿,這回看你的時運囉。”

突然一輛警備車和三輛摩托車橫衝直撞地朝鳳陽樓方向疾駛隨後是一隊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陸阿狗急道“快,追上去”當陸阿狗和艾少華氣喘籲籲地奔到鳳陽樓時,日本憲兵隊已經班師回巢。鳳陽樓卻留下浩劫後的慘景。

陸阿狗怔忡地跟艾少華進了鳳陽樓。艾少華忽見窗外兩樓夾道處的下水道上閃過一個身影。他眉頭一皺命令道你到樓上看看0”

陸阿狗毛骨悚然地爬上樓梯。而艾少華機警地追尋那剛才閃過的身影。他湊近窗一看那人依附著下水管道,艱難地攀登“他就是日本憲兵追捕的共黨”艾少華見那人一手抓住管道鐵環,一手抓對麵樓的窗戶鐵柵,想要跨過去,可是幾次都失敗了。刹那間,猛然下滑。艾少華不禁一驚多麼想助一臂之力。恰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陸阿狗從樓上竄了下來。艾少華搶上一步用自己高大的身軀擋住陸阿狗的視線道你馬上回去報告,立即派人封鎖這一帶。”

陸阿狗一懵應道是”轉身離去。

艾少華飛身跳出窗外,他愣住了。原來這人就是曾經救過陸阿狗的年輕車夫。艾少華刻不容緩地說“快,我送你出租界。”年輕車夫愕然地瞥了一眼,不無感激地說“謝謝……”

兩人正欲脫離險境,突然從鳳陽樓的賬房內傳出幾聲淒厲的呼救聲。

艾少華憤然踢開賬房門,兩個留守的日本憲兵正在奸汙一個弱女子。艾少華拔出手槍,怒道“放開她!”就在這時激憤的食指扣動了板機一個憲兵應聲倒下,另一個正欲反擊艾少華又發了槍那弱女子已嚇得沒了魂。車夫急忙替她穿好被撕破的衣衫抱出賬房。

艾少華見車夫要把這女子帶走急道“她是你什麼人”

車夫側然地搖了搖頭。艾少華推開車夫道日本憲兵還會來的。你趕快先到我家去躲躲這裏有我。”

車夫猶豫不決地想問什麼,艾少華急道“嗨!愣著幹什麼,還不快走”

曰本憲兵司令部驚悉“一英捕冒然槍殺日方憲兵一人,傷一人。”便大動幹戈衝進英租界重兵包圍英國巡捕房,並揚言若不交出凶手,一切後果將由英方承擔全部責任。”

英國駐滬領事館官員,驚慌失措,懾於日本憲兵的瘋狂立即派專員前往調停並答應三天內定查出肇事者,加以嚴懲。”但仍相持不下。

此時,日本憲兵已高架機關槍,瞄準英捕房辦公大樓;捕房院內聚集著嚴陣以待的巡捕官兵。在這張弓待發的時刻,艾少華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憤然走出隊列大聲吼道是我幹的!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決不連累眾弟兄。”

艾少華的豪俠義舉感動了在場的巡捕。刹那間,幾百雙眼睛一齊投了過來。接著爆發了一陣強烈的怒濤不能讓他一人去送死!要去,我們一起跟日本人拚!……”

這激憤,這吼聲,使日籍巡官大為震驚;英籍巡官裝做無動於衷;幾個華籍巡官卻拍手稱快。但見艾少華拔槍真要衝出鐵門時,一個英籍巡捕一把揪住艾少華,“啪啪”兩記耳光,迅疾繳了他的手槍命令道押回去”

艾少華被幾個英籍巡捕拖走了。

外患未平,內訌又起。一幫華捕如洪水般地撲向那個打了艾少華的巡官一頓拳打腳踢、皮帶瞥棒過後,已是七孔流血,危在眉睫。其實,這巡官也夠可憐的。君不知,英國駐滬領事館暗中曾對英方巡官有過布置聲稱“三天內查出肇事者”隻是施以緩兵之計。因為日軍侵華後瘋狂擴大勢力範圍,英帝在華的既得利益麵臨嚴重的威脅。艾少華挺身而出的舉動,必然使英籍巡官大為惱火,捕房頭目膽戰心驚,怕真的鬧出個“槍殺日本憲兵的凶手”,被日軍抓住把柄,來個雞犬不留的大報複,那可是吃不了兜著。便想了寧外安內的良策“若查出凶犯,定交日方處置”;“立即將艾少華關進禁閉室”。

艾少華關禁閉的消息,像一顆重型炸彈,在英國人所管轄的巡捕中爆炸了。許多華、英籍巡捕和反對日定侵華的日籍巡捕,通過各種渠道對艾少華表示誠摯的慰問。

艾少華佇立在禁閉室的鐵欄前接過一封封催人淚下的慰問信捧著一件件禮品,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任憑熱淚流淌。他仿佛看到千千萬萬壯士豪俠在與日軍廝殺……他想起爸爸曾給他講過的文天祥、嶽飛、鄭成功許許多多英雄豪傑;他想起同那車夫分手時的緊緊握手,仿佛又傳來那女子的慘叫……他恨不得撞斷這條條鐵欄,誓同日軍拚個魚死網破。但想到夏雲倩苦良言,肖達忠言勸導,他感到愧疚了。

他回轉身去,坐於矮凳,麵對殘垣,右手的拇指和中指、食指並攏,在膝蓋上不停地抖動,作著拍發電報的動作,仿佛是在訴說這人間的不平,以此驅趕了三天三夜的半囚徒生活。他並不感到孤獨和寂寞,心裏卻像一團烈火在燃燒,他渴望著這烈火連同這活地獄一起焚燒。

黑沉沉的夜幕又把大地吞沒了。

一輛輛嘶叫的警車進進出出,捕房刑訊室聲聲慘叫,像是一把罪惡的屠刀刺進艾少華的胸膛……

一束曙光穿透滿天濃重的烏雲,射在禁閉室的鐵欄上向艾少華宣布第五天的開始。艾少華攏了攏一頭卷發整整衣冠坦然地立在鐵窗前,等待著那個時刻……

上午八點時分,忽見陸阿狗朝禁閉室奔來。艾少華敏感地意識到凶多吉少,日本人是決不會放過自己的……

其實,日本憲兵司令部興師動眾包圍英捕房,不過是虛張聲勢,顯露日本在上海灘的淫威,以殺殺大英帝國的傲氣。但英方已公開表示歉意,日方便順水推舟找了個台階,“握手言歡,重歸於好”。

“少華。”陸阿狗隔著鐵欄喊道,“有人來看你了。”

艾少華猛然轉過身,問誰”

陸阿狗詭秘地笑你猜?嘿嘿,是個漂亮姑娘。真的說謊不是人。喏在那兒。”陸阿狗做了個怪相打了個手勢招呼道在這兒。”

“哦會是倩姐……”艾少華的心在抖動,還是在狂跳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巴望見到她,卻怕見她。猛然間,他抓住鐵欄,朝著歡快走去的陸阿狗喊道不要……”

她來了。她低垂著紅腫的眼簾,默默無聲地依著鐵欄。她想喊他一聲,讓他轉過身子,但又怕他看出自己的不幸。

艾少華猛然轉過身來,他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踉踉蹌蹌地走近她。他隔著鐵柵欄,輕輕地撫摸著她左臂上的黑紗和秀發上的白花倩姐告訴我,是誰”

“我,不該這個時候來……可是,“夏雲倩緊咬下唇,像是把那殘酷的悲哀統統咽下去。她忍不住,抽泣了會說你在這兒受苦了都怪我賭氣不理你……”

“倩姐……”艾少華捧起夏雲倩伸過來的手,淚如泉湧,“告訴我吧倩姐。”

夏雲倩隔著鐵欄對他說“媽媽被日定殺害了……爸爸傷得很重。多虧艾叔叔在南京,要不……”

“少華,你你怎麼了?!為什麼一句話不說?艾叔叔要我馬上回南京,還有兩個小時就要開車了……”她把臉緊貼在鐵柵欄,雙唇卻碰在這障礙物上。艾少華默默地拭著她的淚水。夏雲倩輕輕地撫摸著他那起伏的胸膛……

她走了。走得那麼突然,連頭也不回。

艾少華捧著一塊被淚水浸透,繡有荷花的潔白手帕,久久地,久久地望著夏雲倩走去的身影

11

東方的天空,在那濃厚的雲層空隙間,透射出一線慘白的陽光頑強地穿過鐵柵欄,射在禁閉室的殘垣上,拖著長長的光線的陰影。

艾少華透過鐵欄,目睹一輛輛警備車駛出,如同從自己的身上壓過般的悲憤和痛苦。他憤然猛擊一拳,隨即俯身在鐵柵欄上。

“少華。”陸阿狗喜出望外地跑來,抓起禁閉室鐵門的大鎖正要開,突然一愣啊!血!你的手……”

艾少華瞟了一眼,怏然道“這是我自作自受。當初你為救那女子挨了日本人的刀子那才是英雄之血不輕流呢。”他見陸阿狗顯得很尷尬而又十分緊張,覺得蹊蹺,沉思了會,便問:“日本人欺負你了”

陸阿狗並未馬上作答,他取下鎖,拉開禁閉室的鐵門,膽怯地四下張望了會,湊近艾少華,小聲說英國人和日本人鬧翻了。弟兄們都在私下議論說日本人就要接管英國巡捕房了,我們還是趁早離開的好免得自討苦吃。”

“離開”艾少華冷笑道,“我們可不做那種日本人打個噴嚏就嚇得傷風感冒的軟骨頭。你看人家謝晉元團長,還有那位年輕壯士多有骨氣,那才像個中國人的樣子。”

“可是,“陸阿狗吞吞吐吐地,“你關在這裏怎知道,日本憲兵三天兩頭跑進英租界,好多弟兄被打。我們捕房的日籍巡官更是仗勢欺人,昨天在鳳陽樓一帶執勤,和英籍巡官動了刀子還開槍打死兩個中國巡捕。唉,當初都怪我不好。不過還來得及。我已經打聽到南京西路有家電器公司要招收電工。少華我們去試試幹什麼不能混飯,何必在這兒受這份窩囊氣。唔,捕房總監,請你馬上去,像是有急事。弟兄們在等我,我走了。”

艾少華心裏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躑躅著。他想在這通往捕房總監辦公樓的咫尺途中,得出突然傳訊的答案。但終歸一籌莫展。

當艾少華走出辦公大樓時,一輛插有英國國旗的黑色轎車已停在台階前。眼前艾少華是以巡官的身份代表英國捕房總監去同日本憲兵司令部的頭目會唔。要求日方釋放在押英籍巡捕。艾少華對此重任,委實有些惝恍。他吃不準此去是一場唇槍舌劍的爭吵,還是隻身赴“鴻門宴”?

“砰”的一聲,車門關上。他籲了氣,靠在鬆軟的坐背上點了一支煙,拇指按唇,雙目微合。他在想,日本人全麵接管公共租界、改組英國巡捕房後,可能發生的情景;他在按照自己的意願運籌下一步的行動。但15天的禁閉生活,夏雲倩媽媽之死,使他逐步醒悟,感到自己所做過的或準備去做的,不能光憑俠客之勇和單槍匹馬的拚殺。他油然想起那車夫所說的,“隻有把個人的愛和恨化在爭取整個民族的獨立、自由之中,才有力量。”頓時,他覺得熱血升騰,激情奔放。

突然一輛警車嘶叫著從霞飛路竄出,攔住了艾少華乘坐的轎車。

“你的什麼的幹活!”日本憲兵隊長川島中野跳下警車駕駛室,殺氣騰騰地吆喝道,“禁止通行!統統的下車”

艾少華見川島中野擺了個八字,戰刀橫在轎車上,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憤然下車,道“這是上海,不是東京!你的滾開!“

川島中野打量了下艾少華,嘲諷道“你從倫敦飛到這裏也是為建立亞洲共榮圈?嗯?巡官先生。”

“你!”艾少華立眉怒目地,“強盜!“

“你竟敢辱罵皇軍”川島中野舉起戰刀向艾少華劈去。艾少華飛起一腳正中對方的心窩,川島中野“桂”的一聲倒下,艾少華順勢奪過戰刀。這時,被關在警車車箱中的五六個憲兵急得像下鍋的螃蟹,橫衝直撞。川島中野正要爬起打開警車車廂門,艾少華又飛起一腳踢在川島中野小腹處,他慘叫一聲,仆在地上。頓時爆發了如濤似浪的喊聲洋鬼子打架了!快來看!……”恰在這時,陸阿狗和幾個華捕奔來看熱鬧。陸阿狗一見是艾少華,心裏罵道:“媽媽的剛出禁閉室,又和日本人打起來了!”他高叫著,遊蛇般地鑽進人群,一把抓住艾少華,氣憤地說你!你不要命!”說著便要拉起川島中野。艾少華一揮手,陸阿狗一個趔趄倒在川島中野的身上。陸阿狗和川島中野打過交道彼此相識。川島中野像落水狗摸到了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陸阿狗道快,快打開車門,把他押送到司令部……”

陸阿狗扶起流著鼻血的川島中野,說誤會,誤會。憲兵司令部巡捕房都是一家何必這樣動槍舞刀的,嘿嘿……”

川島中野一站起,冷不防地從艾少華手裏奪回戰刀,就刺。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華捕搶上一步,推開艾少華,川島中野刺了空,身子一晃,一頭栽倒在地上。那戰刀正刺在路邊的石塊上,蹦成兩截圍觀的人群無不為這個“英國”大漢捏了把冷汗。

陸阿狗怕事情鬧大,便硬推死拉地苦求艾少華上車。艾少華執意不肯。陸阿狗火了你真的想送死,別怪弟兄們不仗義!哼,總監是怎麼對你講的!你……”陸阿狗見他不言語,又說,“幾個弟兄說前麵已被封鎖,說是發現了共黨恐怖分子。你就繞道走吧。”幾個華捕各自懷著不同的心理也上前相勸。但艾少華仍然怒不可遏,從一個華捕的腰間拉下警棒,向倒在地上的川島打去,不料,正擊中陸阿狗的腦門。

12

艾少華見陸阿狗沒有掙紮,沒有喊叫,像頭被慘殺的小羊,躺在地上。此時他覺得自己像是落於法網的殺人犯,恐慌不安地把陸阿狗抱進轎車,輕輕撫摸了下那腦門上鼓起的肉疙瘩,無聲地作著懺悔。

轎車直駛艾景瑞博士所在的醫院。這一路,艾少華痛苦、悔恨極了,就像是親手殺死了自己的親朋至友卻又捧著死者的遺骨參加葬禮……進了急診室艾少華請了著名的腦外科醫生進行搶救。他親自護理了兩天兩夜,直至腦外科專家說“已經脫險”,這才帶著負罪的心境跑到巡捕房,請求總監懲處。

總監聽後不僅不加罪於艾少華,反而大加讚許“他們欺人太甚,你完全是出於自衛,幹得漂亮極了。你維護了大英帝國的尊嚴,贏得了榮譽和驕傲。按照大英帝國的慣例,應該嘉獎。我正式委任你為特級巡官。怎麼?哈哈,誤傷了一個華捕,多出幾個錢不就了事了嗎?何必如此頂真。你先回去休息幾天。”“喂,“總監指指牆上的裸體女人畫像需要嗎?哈哈,追求肉體享受和感官快樂的欲望是一種不應當隱晦的本能。如同饑餓求食、寒冷求暖。嗯?哈哈……”

艾少華像是蒙受著奇恥大辱,從殘酷的惡夢中走出總監辦公室。他下意識地將右手插進胸間,緊貼內衣袋,仿佛是在護衛著夏雲倩惠贈的那條荷花帕。怕那肮髒的空氣汙染這高尚純潔的領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走出了警備森嚴的捕房大門,猛然間遇見了肖達,他如夢初醒地是你爸爸回來了?”

肖達搖搖頭說上車吧。”

“你從醫院裏來”

肖達點點頭說“陸阿狗已經能吃東西了。”

“哦一”艾少華如釋重負,雙手抱胸,往後一仰,頭枕在轎車的靠背,合上布滿血絲的雙目,仿佛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隻有那趁火打劫的瞌睡蟲成群結夥地襲來。他,太疲倦了。

肖達將轎車停在車庫後,輕輕推醒艾少華,惻然地說“常文海經理來了。”

“常經理?怎麼早不告訴”

肖達笑笑,一同向客廳走去。

常文海走下石階,笑道少華。”艾少華見他隻不過二十四五歲竟是錢莊經理,敬慕之心油然而生。便趕緊迎上道“常經理,讓您久等了。”

常文海緊緊地握著艾少華的手上下打量了會,笑道如不是在此相見,我真會把你當成英國巡官呢。艾院長有信嗎?你媽媽呢?噢”

“您請坐。”艾少華忙著去煮咖啡。

“不客氣。”常文海請艾少華也坐下,順手拿起放在茶幾上的《無線電手冊》,風趣地說,“艾院長隻不過有一把手術刀;而你是一手拿槍,一手握電鍵,真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囉。”他稍停又說,“本應早日登門拜訪,一是兵慌馬亂,二是瑣事纏身。不知近況如何”

艾少華早知常文海的為人,便一見如故,他無法掩飾內心的憤懣臉一沉,便講起日定的殘忍,當局的腐敗,社會的黑暗,以及在巡捕房的所見所聞,傾訴著滿腔仇和恨……

常文海見他越講越激憤,已達到難以自製的地步,竟然對父親艾景瑞博士毅然歸國的動機產生了懷疑,似乎隻有像他那樣,不顧一切地蠻幹硬拚,才算是真正的中國人。

“您坐,我就來。”艾少華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離開了客廳。

常文海對這位愛國心切,具有正義感,不畏強暴的青年人,無疑是敬佩的。但又令人擔心。常文海想看來單靠送幾本進步書籍,談幾次話顯然是很不夠的。應該抓緊一切有利時機多方麵加以正確引導促其根本的轉變。”常文海又想,“看樣子說重了恐怕接受不了。蜻蜓點水、輕描淡寫的說勸,已是無濟於事。講深點?不,要慎之又慎。”常文海想到這兒便捫心自問:“當初你不也是那麼單純、魯莽、無知?還不是組織上的耐心教育,同誌們的真誠幫助和沉痛的失敗教訓才逐步懂得了些革命道理。要看到他的長處他的進步,要幫助。可你對他又有多少幫助開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