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1 / 3)

瓊姑娘一走,蘭潔梳了梳頭發,隨手拿了件外衣穿上,剛跨出房門,卻停下了。她現在是賈家的女管家,況且又是司令夫人,她不能不顧及自己的容貌儀表。於是她梳妝打扮了一番,才去會見張副官。

“打攪您了,夫人。”張副官說。

“您請坐。”

“夫人請坐。”

“近來好嗎?”蘭潔帶著關切的微笑問。

“怎麼說呢。”張副官像是尋找個適當的詞。

“一言難盡,嗯?不過,你們的事我既不想愾,也不想曉得。”

“人各有誌嘛。”張副官的聲音有點哽咽,低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蘭潔笑笑,用一種逼進的吻問:“張副官的宏願大誌是什麼?”

張副官終究是個軍人,況且他性格爽快,於是直言不諱地談了賈世友參與“擁地自肥”的軍閥盤剝,搜刮民脂民膏,歸入己有的行徑。然後他說:“我曾多次提醒過賈司令。”

蘭潔眼前一片模糊,這時,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但她仍然麵帶微笑,心裏卻七上八下。

“本想不來打擾您,但想到跟隨司令多年,況且又得到夫人的教誨,所以才特意登門拜見您。如果夫人認為我的直諫有點道理,請夫人多多勸說司令幾句。”

“謝謝忍忠言相告。”蘭潔了解他,也相信他的為人,於最她又說,“張副官,我有件事想請您幫忙處理,不知可否?”“不必客氣,請夫人吩咐。”

“花月有身孕了。”

“哦?1”張副官一愣,他了解花月,那是個多麼好的姑娘啊。

“眼下她的處境很糟糕。我想托您將她悄悄送到金都,找個好一些醫院讓她把孩子生下來。所用之款由我支付。不過,一定保住大人和孩子的生命。生下的孩子可找個主,送些錢給領養人。如果您肯幫這個忙,今晚在此暫息,明天就帶她去金都。”“我正好要回金都。”

“那就拜托您了。另外,您和琴姑娘的事我一定盡心。”“夫人,您,您……”張副官感動得語塞了。

二十六蘭潔對賈世友參與“擁地自肥”的軍閥盤剝一事,雖多方相勸,但他仍無悔改之意。於是夫妻間漸漸產生了裂痕。

一九二〇年,滇軍重行入川,彙合川軍呂漢群部將熊克武捫敗。賈世友重整旗鼓,依靠呂漢群,當上了護法軍金都總司令,重振賈家之威。三個月後,熊克武反擊,呂部大敗,賈世友不得不像六年前逃避袁軍追捕,躲起身來,不過這次他沒有躲入堂子,而躲入金都一家由外國人辦的醫院避難。

但是,蘭潔人在賈家大莊園,心卻向往世界名城巴黎,她再次提出去法國深造,遭到賈世友的堅決反對。蘭潔卻“不迖目的死不休”,仍然堅持攻讀法語,等待出國深造機會。但終因家務繁重,又接連身孕,美好的向往陂滅了。

時光默默流逝,星月周而複始地取代太陽,黑夜和黎明一次次交替,萬事萬物在這無聲交替中不斷地變化著,或盛,或衰,或生,或死;人也在變化著^賈世友變了,像有一個邪惡的魔鬼在主宰著他,使他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加驕橫和耝暴,於是他和蘭潔不斷地爭吵,美滿的伉儷投下了悲劇的陰影……

這是個多麼難得的晴朗天氣。蘭潔察看了大莊園的各處,她都很滿意。她望著微風吹動著她昨晚洗過的衣服,摸了摸,都曬幹了。她正在收疊衣服,賈世友讓護兵喚她到花園正廳打牌,但她很累,也沒那份閑情,況且大少爺在金都的一個身邊丫頭因身孕,被送屈賈家,大少奶逼得這個丫頭上吊自縊,死者家屬向賈家要人。大少爺一聽說那丫頭死了,躲在金都不敢回來,大少奶閉門不出,賈母又把這棘手的事推給蘭潔處理……

“太太,司令請您馬上去。”

護兵又來請了,這是第三次了。蘭潔想,就是放下手裏的活去陪他玩牌,他也會大發雷靈的。因為他變得越來越令人可怕。不知從々卜麼時候開始,他學會了說謊,欺騙、裝假,好像他除了謊言和麵子,什麼也不再需要了。昨天晚上,蘭潔做完了家務,想跟他開誠布公地談談,想用善心、溫情來溝通夫妻間的感情,使失落的愛得以複萌,進而用規勸來挽救他那逐日墮落的靈魂,使他醒悟。他卻用一道難以突破的玩世不恭的障壁把她擋住,不容她講話。蘭潔想到這裏,他,當年的賈世友,已不見了,一個她所陌生的麵目猙獰的粗野男人向她逼近。這個男人她厭惡、她害怕,她覺得這男人似乎已經把一切傳統、道德、信仰、理想都丟掉了,留下的隻有那個赤裸裸的肉體生活了……是的,他逼著她脫得一絲不掛,她怎麼也不從,可他像頭瘋狂的野獸,剝光了她的衣服。然後,他淫笑著,跪倒在地,把頭埋在她的兩腿間,拚命地吻著……他們曾有過一次次銷魂奪魄的做愛,他也曾小心冀翼專心致誌地做著愛,也曾使她一次次達到了完善的高潮,彼此盡情地體味著那完美那甜蜜那幸福,但這已是過去的事了……眼下,他僅僅是一種野蠻的獸性發泄,她所感受到的隻能是殘忍的折磨、淩辱,難言的痛苦和不幸。她忍無可忍,憤然把他推了個四腳朝天。他卻像頭打不走的惡狗,忽地爬起,死死揪住她,逼她上床、做愛……唉,人哪!一旦靈魂變得肮髒,什麼醜惡、卑鄙、下流的事都幹得出^ ‘

蘭潔記不清她怎麼會來到花園的正廳,又是如何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邁進那門檻。突然一隻台鍾向她飛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聲喊叫:“快躲開!”蘭潔像從惡夢中驚醒,迅疾一何,沒被擊中。

“你這不識抬舉的蕩婦!淫蕩的女人!”賈世友又抓起根短棍,吼叫著句蘭潔打來。

“司令丨息怒!”客人們愕然拉住瘋狂的賈世友,喊道,“夫人丨快,快走開!”

蘭潔泰然自若地看了賈世友一眼,然後回轉身來,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緩步下了台階。當她恍恍惚惚出了花園時,她問自己:“去哪兒?見婆母?回臥室?……”這時,她恍惚聽見讀書聲。唔,誰在讀法語,是四弟?她倏地想到了她的法語老師。

“太陽快落山了。落了,天就黑了。難道人生也一樣?”蘭潔凝視著黃昏的落日,喃喃自語著。然後,她走出了賈家大莊園,住到了她的法語老師家裏。罾這裏有許許多多書籍。魯迅的、曹雪芹的、高爾基的、托爾斯泰的……蘭潔頓覺像掉進了書籍的汪洋大海,她如饑似渴地讀著、讀著,仿佛從五裏霧中走了出來,她看到生活在這種以男子為中心的社會裏,不管富人還是窮人,女人是沒有真正地位的。想當初,她雖然跳出火坑,使少女的童貞免受蹂躪,後來又受封建軍閥的欺淩,那不過是解下這個絞索又套上另一個絞索罷了。

況且,她進了賈家連生了兩個女孩,隨之而來的卻是賈世友對她的冷眼、辱罵和拳打腳踢。她覺得在這個披著偽善外衣而散發著腐朽、血腥氣味的大莊園裏,已無她容身之地,盡管她還是這大莊園的女管家。她覺得隻有徹底衝出這個牢籠,才有自己的出路。

“哦?!”蘭潔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她在法語教師的書架上意外地看到了易卜生的名著《娜拉》。書中的主人公娜拉給了她力量和勇氣。她仿佛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顆明亮的星,使她振奮,使她向往和憧憬,不禁點燃了胸中的希望之火。她從中悟出了婦女隻有在經濟上取得獨立地位,才能實現男女平等的道理。

“我要用自己的雙手砸碎身上的封建枷鎖,爭取女權。”

“路,我要走自己的路。那怕是這條路處處艱難險阻,坎坷崎販,我也要走下去,走卜去^”

她的法語教師聽了,什麼也沒說,隻是緊緊地,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後將《娜拉》贈送蘭潔。

二十七“潔兒,”賈母進了蘭潔的臥室,聲音低沉地喊了一聲,隨後雙手按著膝蓋,深深地低頭坐著。

蘭潔輕輕地應了聲,隨後凝視著窗外。她想過了,事情到這地步,還有什麼說的呢?

時間在沉默中默默地走著。

賈母終於沉靜不下去了,她的話語如同壓縮的彈簧,猛地跳了出來,聲音顫抖著,恰似撥動了一根繃緊的細弦,隨時都有斷裂的危險:“潔兒,你怎麼能丟下這個家,丟掉我這快入土的老婆子走啊……”她仿佛是在啜泣,又像是訴苦。她,從一個漁家小姑娘到”、賈家的貴夫人,也經曆過酸甜苦辣,眼下雖說她頭發斑白,&仍是儀表威嚴,是這大莊園的“老祖宗”。此刻她竟像個軟弱的孩子。她望望蘭潔,便又垂下頭,雙手托著沉重的腦袋,像抽絲般地低低傾訴著:“你進賈家八年了,整整八年了。這八年是我在賈家五十六年裏最省心、最順心的八年,也是賈家最紅火的八年……潔兒,古來人生七十稀,我已是六十九歲的人了,你就不能等到看著我^”

“不要再說下去了。婆母。八年來,您對我的教誨,您的恩情,媳兒銘記在心。可是,我必須離開這個家。婆母,原諒我吧……我不能為您老人家養老送終……”

“潔兒,這到底為什麼?為什麼?”

“不要問了,婆母。媳兒不願讓您老人家心裏滴血……”

“潔兒,你若不告訴我,我就是死了也不是個明白鬼。”“別這麼說,婆母。我說過,您對媳兒恩重如山。八年來,在媳兒最困難的時候,是您的關懷和安慰,才使媳兒挺過來,也使媳兒體驗到人世間感情的寶貴。不過媳兒可以離您而去,您不能沒有您的兒子。”

“潔兒,你一定要走……”

“是的,婆母。”

“難道就不可挽回了?”

“已經晚了。是的,已經晚了。”

“潔兒,我是喜歡男孩。可是我並沒有因為你連生了兩個女孩就冷淡你啊……我比痛愛孫子還要痛愛她們……”

不過,這時賈母並不曉得蘭潔正懷著孕,那胎兒是男性一一後來她才知道,但她沒見到,就去了。

“媳兒對婆母的開明是欽佩的。況且,喜歡男孩也不是做父母和老人的過錯,不過是世俗的偏見對女性的一種懲罰。但作為女性本身沒有任何理由屈從這種懲罰。”蘭潔說到這裏,搖了搖頭,心裏在說,“事‘到如今,對她講這些幹啥!”

“是我,還是你大嫂、二嫂的過錯?雖說世友越來越不像話,可夫妻間那有不吵吵鬧鬧的?你也犯不著走啊。到底是誰的過錯?你說話啊,潔兒……”賈母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了。

婆媳倆默默坐著,室內的光線也漸漸地暗了下來,這是個多麼令人心碎腸斷的黃昏!

第二天一早,蘭潔帶著兩個女兒出了客廳,走下台階,幽靜的庭院晨風習習,她和賈世友親手種植的金桂、銀桂、月桂、四季桂、天竺桂,還有牡丹、杜鵑,枝葉繁茂,花開如潮,往年每當這個繁花似錦的季節,她總是請老太太、各房少奶和姑娘們來賞花。可是,她要離它們而去,她多麼想多看上幾眼,再為它們修一次枝,澆一次水,但她不敢再看它們一眼。她催著女兒們匆匆離開這小庭院。

馬車停在大莊園門。

“媽媽,你看,那麼多人,準是又出啥事了。”大女兒夢娜的臉上帶著恐懼。

蘭潔猛一抬頭望去,哦?她下意識地:是來送行,還是要挽留?她想繞道,但隻有這條鋪著鵝卵石、兩邊開滿鮮花的小徑。況且,這小徑,這花木都是她當了女管家後才有的。於是她油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情:當你擁有一種東西,或許感覺不出它的可貴;一旦失去了,它就會變得價值連城。她帶著這樣一種感情,踏著這默默無茛的顆顆卵石,緩緩走著。

走近了,走近了,卻看不清。那一歡雙眼睛裏是淚還是情?說聲“再見”?話未出0淚先流。握手,緊緊地,久久地不肯鬆開這雙手……

怎麼這般靜?難道一句離別的話也沒有?為什麼都不開?

二嫂摟著夢娜,望著蘭潔,任淚水澠流。蘭潔看著她:二嫂,多保重,給你配製的安神補心丸要按時服用……蘭潔一手拉著四弟,一手拉著玲姑娘,像是在說,原諒我,不能為你們操辦婚事,但願你們能恩恩愛愛、甜甜蜜蜜白頭偕老;琴姑娘,張副官是個好人,願你們早成伉偭;老太太,還有大嫂怎麼沒來?哦,懷忠侄子來了……

“嬸母……”懷忠喊著,奔了過來,跪在地上死死抱住蘭潔的雙腿,哭喊著,“您不能走,嬸母……”

蘭潔緊緊地把懷忠摟在懷裏,撫摩著,親吻著,淚水打濕了懷忠的小臉。

“三少奶……”

這又是誰?唔,是花月姑娘。她現在每天在打掃庭院、幹粗活,不再服侍大少奶。花月雙膝跪在蘭潔的麵前,懇求蘭潔把她帶走。蘭潔答應了,但不是眼下;老太太來了,她把蘭潔和兩個孫女攔在懷裏,像驚恐的母雞護衛著自己的幼雛。淚水從老人的眼窩裏不停地流出。突然一陣可怖的呼喊聲傳來,賈母一怔,仿佛聽到了那“呼啦啦,大厘傾”的恐怖聲,於是她終於控製不住,跪下了:“潔兒……”

蘭潔攙扶起婆母,替老太太擦著淚。卻就在這時,大少奶哭著喊著穿過人群來到蘭潔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搶地:“我的天哪,又出人命了……那個不要臉的東西要殺死我呀……三少奶奶,你是當家人,不能撒手不管啊……”

多少雙被淚水淹沒的眼睛望著蘭潔,蘭潔竟什麼也不說,隻是向大家深深地鞠個躬,然後她帶著女兒坐上了車,隨即從車夫的手裏奪過鞭子,朝馬背抽去……

二十八―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蔣介石指使其親信以黃埔軍校駐省辦事處名義,令中山艦艦長中共黨員李雲龍,調艦到黃埔候用。該艦抵達黃埔後,蔣介石即反誣中山艦擅入黃埔,共產黨陰謀暴動。二十日晨逮捕李雲龍,包圍省港罷工委員會和蘇聯顧問團住處,隨後又強迫國民革命軍第一軍中以周恩來為首的全體典產黨員退出該軍,製造了駭人聽聞的“中山艦事件”。這時,賈世友急不可待地去求見他在日本時的陸軍士官學校同窗^&友蔣介石。結果投機不成,反染上了一身病。他回到金都後,便成了賭場、妓院的常客。

蘭潔自從離開賈家大莊園就致力於創辦工廠。這時,經過一番苦心經營,她在金都創辦的民生紗廠和金鷹黃包車公司、,生意興隆,財源兩旺。於是當年賈家大莊園的女管家了聞名金都的女老板。這時,腰包空空的賈世友想到了蘭潔,但他想的不再是那些海枯石爛永不變心,也不再是“勿忘今宵”,因為需要的是錢,不再是她那個人。於是他帶著貪婪,帶著欺騙和謊言,帶著因賭博而架在脖頸上的那把“軟刀子”,找到了蘭潔。但蘭潔已經看到,他那體麵和漂亮的外表掩蓋著一個墮落的靈魂,他卻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罪惡,繼續用謊言欺騙蘭潔,也欺騙自己。每當這個時候,蘭潔悲憤難忍,她想喊喊不出,想趕趕不走,世友啊世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但她懂得,麵對一個自欺欺人,一個不接受生活教訓的人,任何規勸都是徒勞,隻有讓生活去懲罰、去嘲弄他。於是她像打發一個無賴,給了他些錢,讓他趕快離開。他卻厚顏無恥地提出那根本不可能使他滿足的欲望……每當這個時刻,蘭潔總是冷冷地一笑,心裏在說:你已是個沒有道德良知、靈魂肮髒的男人,和你在一起絕對不會幸福。即使對我再好,我也決不動心……

“蘭潔,千錯萬錯是我的錯……”賈世友厚顏無恥地拉著蘭潔上床。蘭潔憤然把他推開,怒道:“我是人!不是任你擺布的玩物!”

賈世友發出一陣冷笑,說:“你是我的女人,我想怎麼就怎麼。”說著,他威逼著蘭潔脫衣上床。

蘭潔不從,一陣扯打。夫妻間的裂痕不斷在加深加劇……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蔣介石與帝國主義買辦資產階級策劃了反革命政變。四川劉文輝等人遙相呼應,瘋狂捕殺典產黨人和愛國誌士仁人。於是賈世友認為“東山再起”的機會已到,即刻離開金都,火速趕到上海、南京等地活動,期望投奔蔣介石。但蔣介石所說在辛亥革命時擔任省府副都督,討伐袁世凱時又擔任靖國招討軍總司令的賈世友要來入夥,不禁心裏一震,“此人倨傲得很,且有野心,難得駕馭”,但他冷冷一笑,指使楊虎把賈世友打發走了。賈世友再次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隻好躲在上海賦閑,整天吃喝嫖賭,過著糜爛的生活。

此時,駐紮金都的軍閥,抽丁拉夫,招兵買馬,使得百業蕭條,民不聊生。蘭潔經辦的紗廣和黃包車公司麵臨倒閉之危,況且她身懷六甲,多有不便,於是毅然決定關閉紗廣和黃包車公司,將大部分錢財分發職工。然後她帶著兩個女兒和部分親屬離開金都來到上海。

蘭潔是不願意再見到賈世友,但她終究是個凡人,也有虛榮心,況且形式上他們還是夫妻,不得不顧及到在兩個孩子和隨同的親屬麵前給自己點臉麵。況且,她希望自己曾愛過的人能猛省過來,成為一個“順乎天地,應乎人情,適應潮流,合乎人群需要”的革命黨人。於是她決定去見他。

賈世友見她帶了這麼一幫子人來上海,怒火中燒:“回去!你馬上回金都去!”

蘭潔臉色煞白,挺著個大肚子,像一尊泥塑,坐在沙發上,兩個孩子嚇得偎依在她身邊。她沒有言語,沒有動作,沒有淚水,隻有那小生命在腹中躁動著,或許為了這小生命她才任憑他辱罵。

賈世友見硬的不行,便道貌岸然地說:“上海灘是個花花世界,你這樣做是對禮教的褻瀆,是有意毀我之子女。我看,你是受了共產黨的誘騙。” I蘭潔仍然呆坐著,她不是沒話可說,也不是沒有反擊的能力和勇氣,隻因那些曾有過的幸福和甜蜜都被惡魔奪走了,就像人一旦死了,怎麼優厚憮恤,也不能死而複活。她想,他臥室裏的“髒襯衫”就讓他自己去翻吧。

“今後不許你和任何人來往!”他指著蘭潔,歇斯蒂裏地吼叫,但這吼叫掩藏不住他的空虛和恐懼。

第二天早晨,夢娜和妹妹夢莎在浴間梳洗。孩子終究是孩子,她們還不能體會到媽媽的痛苦和煩惱。姐妹倆又說又笑,賈世友聞聲闖進浴間,揪住夢娜拖進他的臥室,鎖了門。

隻有九歲的夢娜跪在賈世友麵前,苦苦央求道:“爸爸,我再也不照鏡子了……”

賈世友竟指著地板上的繩子和剪刀,怒道:“叫你們不要聽那女人的話,你們偏要相信她的鬼話!你們小小年紀學啥音樂!難道你們也學那女人的樣去賣唱!你給我去死!這兩件東西你們都用得著!……”

“不,爸爸。我沒錯!媽媽也沒錯!”

“我叫你嘴硬!”

臥室響起了“啪!啪!”的抽打聲,卻聽不到夢娜的喊聲、哭聲,唯有賈世友的殘忍和咒罵。

七歲的夢莎跪在門外捶打著緊鎖的門,哭喊著為夢娜求情5蘭潔用自己的軀體撞擊著那罪惡的門,撞昏了,倒在了地上。

二十九蘭潔終於省悟了。

她覺得自己曾經愛戀過的那個賈世友永遠離她而去了,而現在的賈世友是個凶狠、簕道、墮落的男人。況且,他下野後,不僅自己一再墮落,還強迫蘭潔跟著他墮落;過去蘭潔曾經想用道理開導、規勸他,用溫情來維係夫妻關係和這個家庭。但殘酷的現實使她完全失望了,她不能再欺騙自己。她從賈家大莊園,從散發著貪欲、私欲、血腥氣味的賈世友身上,更加看清社會的黑暗,政府的腐敗,封建製度的腐朽,也進一步識破賈世友道貌岸然的偽善麵目。她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下去了。

“篤篤篤。”樓下有人敲門。

“一定是瓊瓊阿姨。”夢娜說著,下樓開門。

不多會,來了個濃妝豔抹花枝招展的女人。蘭潔覺得好麵熟,噢?這不是淩雁麼?!蘭潔心裏咯噔了一下,偏轉臉避開她。這女人趾高氣揚地進了賈世友的臥室。

那房內不時傳出浪裏浪氣聲。隱隱約約。蘭潔說不出是恨還是憤。但在這夫妻關係已名存實亡的境況下,蘭潔已把女人的醋心和嫉妒全忘卻了,盡管那曾經使她快活、幸福的睡床不再屬於她。

星月又取代了太陽。

那臥室裏泄出一道光,很弱,不刺眼,卻像帶血的劍。

那裏而一個是氣喘籲籲一一墜入罪惡深淵的魔鬼;一個還在說:“你完事了?哼,真沒勁……”

“我想聽支歌輕鬆輕鬆……”

於是傳出那女人嬌嘀嘀的聲音:

君有一隻鳥,我這有個巢,有歡也有惱,但願如今宵, 《

如今宵^這歌聲,好熟。是她,是淩雁!

窗外,秋風,秋雨,如哭如訴;

燈下,慈母幼女……

竺潔又饑又渴,但她什麼也不想吃,不想喝,肚皮裏那小東西竟乘機打劫般地一個勁翻起斤鬥;或許這小東西餓了,渴了。蘭潔一陣陣冒冷汗6難道這小東西蹲不住了?才七個月,不會。蘭潔安慰著自己。她忍受著那小東西不時地蹬一腳,''擊一拳,摟著兩個幼女,默默相守著。

孩子們都睡了。昏暗的房間空蕩蕩的,寂靜極了,靜得瘮人。那臥室裏也不做聲了,也很靜,靜得像池獄。

蘭潔輕輕撩起夢娜的衣衫,“啊!”她像觸及一條蛇,那道道傷痕像一根根絕情的鞭子抽殺著她的心,作為母親還有什麼比這更痛心、更難忍、更憤怒!蘭潔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其實,夢娜裝睡。她領教了爸爸對她的凶狠粗暴,遭受毒打後的疼痛還在折磨著她;她耳聞目睹了爸爸對媽媽的打罵,她恨這樣的爸爸。她怕媽媽丟下她和妹妹,不敢睡。當她見媽媽拿起那繩子,那剪子時,她驚叫著猛撲了過去,死死抱住蘭潔,泣聲說:“媽媽,媽媽,你不能丟下我和妹妹……”

夢莎被驚醒。

母女三人抱在一起……這是一個多麼黑暗、殘酷的夜!

蘭潔又熬過了這漫長的一夜!

那臥室的門大開著,那女人走了。

蘭潔讓夢娜帶著夢莎到摟下庭院去玩。她不願在孩子們幼小的心靈裏留下不幸和痛苦。

孩子們離去了,她對賈世友說:“我再也忍受不了,分手吧.”

“怎麼,吃醋了?嫉妒了?嗯?其實這有啥,男人玩女人,女人當情婦做小,這上海灘上比比皆是。你還不老,還有兒分姿色,嗯?我不反對,也無醋勁……”

“你!……”蘭潔覺得像是猛然被推到冰窟裏,一個寒戰,全身冰住了。她緩了氣,吃力地說:“還我自由……”

“你要‘自由’?哈哈……十三年前你為了自己得到自由,卻欠了一條人命!你不是想知道那個馮媽的下落嗎?我可以告訴你,死了。那天晚上她回到長三堂子就被剝個精光,扔在大院子裏。錢老板找了幾個男人,先是一頓抽打,然後就關進曾關過你這小‘豔君,的房子裏接客,聽說一天就接了八十多個男人。死的時候下身都糜爛了……你還想曉得那個大金牙嗎?她離開小戲班不久,就被賣到停在黃浦江上一艘外國軍艦上,洋人們玩了一個夜晚,第二天黃浦江麵上就浮起一具女屍。不過,她死得夠風流,開了洋葷。還想磽得你那位淩雁姐嗎?我想這不必細說,昨夜我們玩得很快活。你還想知道啥?想得到自由?想跟我離婚?可以,統統可以。不過,得談談條件。”

蘭潔聽了這番話,竟令人蓖驚的鎮靜:“兩年前你還靠謊言和體麵來掩飾你的靈魂,可現在你把僅有的一點點體麵也全賣了,為自己挖掘了墳墓,這是多麼了不起的奇跡!我也告訴你,既然我十三年前敢跳出火坑,後來又在那大莊園做了八年管家,使本來麵臨‘呼啦啦,大厘傾’的賈家莊園得以興旺,又何懼你的恐嚇和殘忍!不過,我還要告訴你,曆史是無情的,對於你,對於你們賈家,鏡花水月,轉眼已成空。好了,這就夠了,我什麼都不要,隻要我的兩個孩子!”

“孩子?你要兩個孩子?!”賈世友冷冷地看著她,“你靠什麼養活你目己,嗯?”

蘭潔藐視地瞪了他一眼,她已鐵了心,她決不再愛他了,確切地說,是為了她的夢娜、夢莎,她才不願意讓這樣一個男人成為她生活的主宰。她已經失去了幸福的權利,但並沒有失去自尊心,她決心忘掉過去的一切,以一種飽含憂傷的熱情開始新的生活。她說:“是的,我隻要我的夢娜和夢莎#”

三十蘭潔終於同賈世友分手了。可是,經過種種坎坷的蘭潔,麵臨新的人生之路,她不得不麵對生活認真思考,況且,她才二十六歲,人生的路還很長,她希望自己成為一個無思無欲、純粹理智、幹出一番事業的完人。但是,--個單身女子拖著兩個孩子,最大的女兒夢娜也隻有十歲5―這樣的三之家的女主人蘭潔,不僅要在上海灘立住腳,還要幹出一番事業,簡直是異想天開。蘭潔卻認為,青春對她來說並未消失,她不願虛度光陰、碌碌無為,她要在生她、養她,也曾使她遭受不幸和淩辱的上海灘,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追求做人的尊嚴和人生的價值。

離婚已經一個多月了,也是她四處奔波的一個多月偌大的上海灘卻沒有一處肯接受她去工作。其實,人家都感到她是個謎,一個有著神秘經曆的女人,一定幹過某神筵事,甚至可能是見不得人的可恥的事,因為有了那難言之隱,她才假裝正經,假仁假義,誰知道她葫蘆裏裝的啥藥?到底是個啥貨色?

她想自己辦工廠,或開飯館,資金哪兒來?路,路在何方?她茫然了。

蘭潔的處境很快傳到了金都,也傳進了賈家大莊園。這消息在人們的心上傳遞著,談論著,反饋著……

蘭潔麵對這一封封來信,一張張領款單,和賈家大莊園的園工們托人帶來的八十塊銀元,百感交集,從未有過的激奮和動情。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仍然飽含滾燙的淚,重讀著那封封來信-“蘭姐一現在我可以這樣稱呼你了……你到上海不久,我就和張副官一起到他的老家湖南住了幾個月,這期間傀很忙。去年七月,又一起回到金都,給我找到工作後,他又回湖南去了。

現在我在紡織廠幹活,工友們對我很好。張副官臨走時留下了點錢,我用不著……為了兩個孩子,這錢你一定要收下,這是你琴妹和張副官的一點心意。我已經給張副官寫信了……”

“蘭姐,既然您不讓我們稱您三少奶,那麼,請恕這樣稱呼您吧!我們本來是目不識丁的睜眼瞎,是您教我們認字看書。大夥都想您,也掛念著夢娜、夢莎。蘭姐,你人好,心好,笑對他人怨和恨,千辛萬苦為賈家。可是他們卻不領你的情……去年老太太去世了,二少奶回娘家,四少爺留洋去了,少奶奶房裏的姑娘嫁的嫁,走的走,莊圓的人不多了……前天大少奶房裏的玲兒說,您帶著夢娜她們單獨過了,過日子沒個錢不行,就湊了幾個錢,真有些拿不出手……”

“蘭潔,你的選擇是對的。你不愧為一位新的女性,你敢愛敢恨,你對生活對人生是那麼執著,對惡勢力對醜惡又是那麼恨。我作為教了你幾個月法語的老師,為你慶幸,為你自豪。為此擬寫了篇拙文,題為《走出大莊園的‘娜拉,一蘭潔女士》,在適當的時候將公諸於眾。不過,每個人在镘長的生活曆程中,人生的選擇總是持續不斷的,隻有堅持自己的選擇,才能不斷完善自己的人格……你還很年輕,還耍走許多路。或許還要經受種種挫折,或大悲或大喜,但這隻能使你更成熟,更堅強……”

“蘭潔,巴黎是個美麗文明的城市。世應總算如願以償,他在去年春上到巴黎深造。我是去不得了,但希望你有朝一日去看看巴黎的凡爾賽宮城堡,塞納河畔……”

她一遍遍讀著,淚水不停地擋住了視線。她久久地捧在手裏,緊緊地抱住,她覺得捧的、抱的,是一顆顆滾燙的心,她深感友誼的溫暖。

這一夜,是她反複思考、運籌的一夜,終於又一次作出了選擇。

這時,她住在法租界一幢公寓裏,是三房客。第二天一早,她來到二房客張曉峰家裏,談了她的想法。

“怎麼,你真的想辦工廠?”張曉峰以驚奇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就要分娩的蘭潔,心裏在說,一個單身女子,想功、工廠,談何容易。不過他了解蘭潔的身世和不幸的遭遇,他覺得一個女人,當她奮起抗爭的時候,是一定會頑強到底的。

“是的,我要辦工廠。希望能得到張先生的支持。”

“怎麼,想把我推到夾縫裏拉馬車?哈哈,你還是高抬貴手吧。”

這雖然是句玩笑話,卻是實話。蘭潔曉得,不少工廠麵臨著停產、倒閉的危險,她卻要辦廠,張先生當然不敢相信。但必須說服他,爭取得到他的支持。

“不錯,張先生。我就是想在這上海灘學會在夾縫裏走路。當然,這很難。不過,路總是人走出來的。您說呢,張先生?”

張曉峰這位性格開朗,說話爽快的知識人,竟一時語塞。過了片刻,才顯得很認真地說:“不過,以我陋見,辦工廠首先要有資金。”

“我已籌了一筆款子。”蘭潔打斷了他的話。

張曉峰看了她一眼:“辦工廠可不同當家庭保姆,看好孩子,做做家務就可以了。況且,你要自己辦工廠,事情是很多的。比如辦個啥廠,管理和技術人員的選用,原^'來源,產品銷路,工廠管理製度,職工薪水等等,都應考庳周到。總而言之,要辦工廠不是件容易的事。工廠辦起來了,要管好,就更難。況且,這是上海灘,恐怕要比你在金都辦廠子難得多。當然,我不是潑冷水,你真的要辦,我願助一臂之力。”

“謝謝張先生的直言。”蘭潔談了她的具體計劃,“前些日子已物色到兩位對製造紗管很有經驗的技術工人,而且對工廠管理也有套辦法。因此,我打算先辦個規模小些的紗管廠。在閘北的小鎮上有幾間空房,我去看過,簡陋些,但可以作為廠房。關於原材料、產品銷路,亦聯係妥;工人薪水、福利等,可根據工廠收益而定。”

“如此說來,你早已胸有成竹囉。”

“過獎了。”蘭潔認真地說,“張先生是位老上海,識多見廣,到時候請您多為紗管廠張穸張羅。”

“噢,”張曉峰打趣地說,“看來我隻能做個鳴鑼開道的小卒噦。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有一位年輕的朋友^&紡紗廠千事,此人不錯,不妨先認識認識,或許對你有幫助。”

話間,進來了兩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人,張曉峰一一作了介紹.

三十一

一九三〇年春。閘北附近的小小村鎮上那幾間簡陋的房屋,竟奇跡般地映入人們的眼簾:這裏的一切都煥然一新,大門左側懸掛著一塊白底黑字、披著紅布的木牌,“大華紗管廠”五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霍然而生,這給貧窮落後的小鎮增添了不少~光彩和生機。小鎮上的人們奔走相告,廠前聚集著歡樂的人群。

這一年多,絲潔不知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不知跑過多少路,不知灑過多少汗水,也記不清因不能照看生病的孩子而哭過多少回……但她看到了自己辦起的工廠開工了!

她捧起生產出的第一支紗管時,那感覺就像十二年前第一眼見到她的夢娜,久久地看著,心裏在說:這小家夥是我生出來的?她流淚了,這是喜悅的淚,幸福的淚。

開工第二天下午,蘭潔和幾個工人一起,把認真檢驗過的第一批紗管裝滿兩黃魚車,並指使推銷員將產品親自交到客戶手裏。

蘭潔回到她的辦公室,感到從未有過的疲乏和勞累,不由自主地在長椅上躺下,合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站了起來,隨手拿了條毛巾進了衛生間,插了門閂,脫去衣服,拉下乳罩和內褲掛在牆壁的衣鉤上,她認真地洗刷了一番全身的汗汙,無意中發現穿衣鏡中自己的身影,不禁發起呆來:皮膚還是那麼白暫,胸脯還是這麼豐滿,腰肢不粗也不細……可是畢竟是生過三個孩子的人了,眼角隱隱有了魚尾紋^盡管她離過婚,又拖著三個孩子,可這幾年來找上門來的,圍著她轉的男性也不少,有的不懷好意,也有一片真情的;有貪圖她的美貌的,也有垂涎她的錢財的。不過,她既不使對方難堪,又使得這些人可近又不可得。但去年秋天,一次陪淞滬警備司令部副司令郎效群的夫人言慧雲去大光明看電影,回家路上突然被史克琅擋住去路,這家夥竟攔腰抱住她就往昏暗的小弄堂裏拉。然後把她頂在牆上亂摸。蘭潔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史克琅居然淫笑道:“打吧,‘小豔君,。你,你讓我想得好苦……”幸虧有位好心人進了弄堂,蘭潔才脫身。每想到這種事,她就感到做人難,在上海灘上做女人更難……

“篤篤篤!”有人敲門。

蘭潔下意識地急忙穿上衣服,開門走出來:“哦,這麼快就回來了。”說著,她打開了窗戶。此時,已近黃昏,太陽的餘輝灑了進來,剛剛浴罷的蘭潔,顯得特別鮮豔,那匆忙中沒有扣緊的前襟下,隱隱袒露出一片潔白。年輕的推銷員梁少卿看得發傻,竟脫而出:“你,你真漂亮!”

全潔像是什麼也沒聽見,她一麵梳理著濕漉漉的秀發,一麵問道:“他們滿意嗎?”

“不合規格,又拉回來了。”

“什麼,不合規格?丨”蘭潔一聽,心裏咯噔一下,像遭當頭一棒,麵孔都僵硬了,梳子落到地上,“這不可能!你讓李師傅來。”

“他回家了。”

“怎麼,回家了?!”蘭潔發火了,“馬上把他叫來!”

“剛才他來過,說家裏有急事,等不及,就走了。”梁少卿看看蘭潔,又補充一句,“聽說師母病得厲害。”

蘭潔歎了氣,讓梁少卿立刻找出圖紙,然後她對照圖紙抽樣檢查了被退回的紗管,結果完全符合質量要求。那又為何不接收?對方在耍啥個鬼花招?蘭潔感到是個謎。但她又覺得有一種朦朦脫耽的頸感,於是她決定親自走一趟。

“你,你去不得。”梁少卿哭喪著臉說。

“為什麼?”蘭潔帶著好奇的微笑問。

“那個姓黃的……”梁少卿沒有說下去。

蘭潔冷冷一笑,拿起圖紙出了辦公室,隨後喊了幾個身強力壯的青年工人,輪流踏著黃魚車,直奔黃記紡紗廠。

這紡紗廠廠長叫黃文福,四十多歲,癩痢頭,一年四季帽子不離頭,自稱是上海灘大亨黃金榮的叔伯堂侄,惹不起,動不動捧出黃金榮的大名。一個多月前,他同蘭潔見過一麵後,就日不想吃,夜不思眠,打起鬼主意。蘭潔一進他的辦公室,他簡直像迎接王母娘娘,殷勤地又是泡茶又是讓坐。蘭潔瞥了他一眼:“黃廠長,這屋子好熱。”

“是,是有點熱,我開窗,開窗。”

“聽說你們廠換了新式紡紗機?”

“沒有。”黃文搞不以為然地說。

“不過,也該更新更新了。”

“你可別看不上我這些老爺機,青島、天津的紡紗廠還沒有呢。”

黃文福那雙小眼珠放出一種色迷迷的光,掃視一眼蘭潔全身,然後目光盯住那高聳的胸脯:“你們廠,我曉得,嘿嘿嘿。”蘭潔接過他的話:“曉得就好。黃廠長,紗管我們送來了,就在樓下。”

“不急不急。吃了晚飯再說。”

“謝謝。”蘭潔說著,走到窗,探身向樓下院內招呼了一聲,梁少卿和四個青年工人按照蘭潔事先的吩咐,每人扛著一包紗管“噔噔”上樓,進了黃文福的辦公室。

“黃廠長。這些紗管是按照你們的圖紙和要求生產的,我們都仔細檢驗過,完全符合質量標準。請黃廠長驗收。”

黃文福摸了摸後腦勺,很尷尬:“不必了,不必了。”蘭潔嫣然一笑:“再見,黃廠長。”說罷,大步走出。

這天晚上,蘭潔帶上糕點和水果到了李師傅家。她見這位在上海灘幹了三十多年的老工人,家境十分貧寒,一家祖孫三代擠在個鬥室,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老父老母和孫子孫女蜷縮在小閣棚上,妻子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又要生孩子了。蘭潔馬上拿出自己的錢,讓李師傅趕快把妻子送進了醫院。第二天,蘭潔又指派梁少卿買了米麵煤柴和一隻老母雞送到李師傅家。但她從李師傅的一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紗管廠三百八十四名職工的家庭,意識到往日她隻想著個人如何幹出一番事業,要求工人拚命為她的工廠幹活,卻很少想到他們的疾苦和做人的尊嚴,她深感愧疚。於是經常告誡自己,要尊重他們的人格。她便懷著愧疚和坦誠,走訪工人家庭,同他們親切交談。一時間,大華紗管廠像蕩起一陣和煦的春風,吹暖了職工們的心扉,堅定了他們的決心,而蘭潔也愈感到擔子的沉重。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黃記紡紗廠撕毀合同,不再向大華紗管廠訂貨。蘭潔麵對積壓的紗管,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把火燒個精光!但她不能,全廠幾百個工人和他們的家屬就靠微薄的工資生活。這時,她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已經走進夾縫,進退兩難,茫然若失了。

路,還是往常走過的路,為啥變得這麼長,這麼難走……

蘭潔走出廠門,乘上有軌電車,在“叮叮當當”聲中下車,叉上車,然後再匆匆趕路,進了公寓大門,上樓,開門,艽了台燈,這一切仿佛都是看著另一個人做的。台燈發出微光,昏暗的房間空蕩蕩的,寂靜極了。她覺得很悶熱,扯開了衣領,打開小台扇,還悶熱得透不過氣,幹脆剝下外衣,隻穿著汗衫和短褲對著台扇吹。

“媽媽。”

蘭潔猛一回頭,見是夢娜。這時,她如夢初醒,想起她的孩子每天晚上在樓下張先生家看書做作業。

“媽媽,你怎麼才回來?”夢娜說著,隨手關了台扇,隨後拿起蘭潔的外衣,“媽媽,小心受涼。”

“弟弟妹妹都睡了?”

“是的。困了。他們跟瓊瓊阿姨在樓下睡了。有位叔叔來找過你,他還在張伯伯家等你。”

“哦,”蘭潔沉思了會,“夢娜,去告訴張伯伯,說我回來了。”

蘭潔開了吊燈,房間明亮多了,她簡單整逛了下房間,正要去泡茶,張曉峰他們來了。

“請進。”蘭潔熱情地說。

“我叫鍾念華,由菲律賓回國探親,特地慕名拜訪您。”“鍾先生光臨寒舍,不勝榮幸。”蘭潔落落大方地做了個手勢,“鍾先生請坐。”

“我在馬尼拉一家報社當記者,去年仲夏,一位朋友從國內寄給我一篇稿子,是您的法語教師寫的,看了以後深受感動,當天就發表了。引起了轟動,許多讀者紛紛來信,要求報社轉達對您的敬意,並要求報社詳細報道有關你的情況。所以,我一到上海就找到了張先生。”

“謝謝您,鍾先生。不過,您給我出了個難題,一個無法回答的難題。”

“聽張先生介紹,您創辦了個紗管廣,而且辦得很好。請您談談,您一位單身女子為何想到辦工廠?在許多工廠倒閉、大批工人失業的境況下,您的紗管廠為什麼能越辦越興旺?……”

“請原諒,鍾先生。我無法回答你。”

“為什麼?”鍾念華打破砂鍋問到底,“我不受歡迎嗎?”“您誤會了,鍾先生。”蘭潔顯得有些難堪。

坐在蘭潔左首的張曉峰拋磚引玉地說5“記得有句唐詩‘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說到這兒,他看了看蘭潔,又說:“是‘疑無路,,還是‘又一村,,嗯?”他見蘭潔不吭,便挑明了:“蘭潔,廠子裏的情況李師傅都給我講了,要振作起來,夾縫前頭‘又一村,。”

“‘夾縫,?!‘又一村,?!”鍾念華像是被帶進了五裏霧。

“蘭潔,談談你的想法。”張曉峰說。

“轉產。”蘭潔像是經過深思熟慮,說得幹脆、果斷。

“你這樣做,正好上了黃文福的圈套。”

“我別無選擇,^眼下連工資都發不出了。”

“蘭潔,與其‘揚湯止沸’,何不4破釜沉舟,?以我管見,不僅不轉產,而且要加倍生產。據我所知,黃文福將你們的紗管轉賣給青島、天津等地紗廠,從中得利。他出自某種原因,不向你們廠訂貨,是想施加點壓力。到時候他會求上門的。”“哦,”蘭潔恍然大悟,她脫罵了一句,“該死的禿驢!”

“這幾天許多回國觀光和巳歸國的華僑來找我,都很欽佩你,要為紗管廠增資,並提出同你合辦一所華僑醫院。蘭潔,你身後有這麼多人,還怕走不出那夾縫?何況你還有那麼多好工蘭潔笑了,含著淚。

“蘭潔女士。我所見過的工廠,大都是工人與他們的上司永火不容,而您卻能得到工人的擁護和愛戴,坦率地說,你采取的手段是什麼?”

張曉峰笑道:“她的手段,四個字:坦誠,果敢。”

“蘭潔女士,為了工廠,竟給三個月的令郎斷了奶,令人敬佩6但作為一位母親,你忍心嗎?”

“我痛愛自己的孩子,但人不該老想著自己,憐惘自己;也應該想著別人,體恤別人。”

“唔,我懂了。蘭潔女士,太感謝您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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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I0^0

黃文福是個“做糖不甜,做醋酸人”的人,況且好打賭,見了漂亮的女人就不肯放過。他見大華紗管廠不僅沒有倒閉,反而更加興隆起來,氣得簡直要吐血。他不甘心敗倒在一個女人的手下,他要孤注一擲,搞垮她的工廠,然後讓她乖乖地聽他的擺布。

蘭潔見黃文福真的求上門,便一如既往,熱情接待。不過,黃文福也確實裝得像個正兒八經談生意的人。

雙方都不提過去的事,都開門見山。

蘭潔還是說了句開場白:“其實,這訂貨的事何必勞駕黃廠長親自光臨。”

“不。數量比較大,我得親自來。”黃文福拍了拍坐在身旁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子的手背,“這位是金律師。今天特地請來,作為雙方簽訂合同的公證人。”

金律師欠了下身,向蘭潔點了下頭5蘭潔麵帶微笑,也欠了下身,點了下頭。

黃文福將事先填寫的一份合同往蘭潔麵前輕輕一推:“你看

一下。”

蘭潔仔細看了一遍,毫不動聲色:“請拿出詳細圖紙和工藝要求。”

黃文福一怔,三四百人的鳥廠,三個月內能交出這幾十萬根紗管?哼,神經病!他心裏這麼想,但表麵上裝得很正經,一麵取出圖紙,一麵說:“你好好看看清楚交貨日期和數量。”

蘭潔淡淡一笑,接過圖紙一看,心裏有了底:你想難難我,也就別怪我不客氣。

“怎麼樣,三個月內交貨,嗯?”黃文福帶著幾分得意。

“生產這種規格的紗管,工藝要求很高。”蘭潔將圖紙往台上一放,隨後伸出她那纖細的右手,用並攏的食指和中指把圖紙推了過去。

黃文福真想抓住那迷人的手,吻吻。

黃文福也辦過幾年紗管廠,後來見賺頭不大,就轉辦紡紗廠。他清楚,“工藝”這玩藝是沒底的。她提出“工藝要高”無非是想抬高價格,或是她根本就拿不出這麼多貨來。黃文福小眼珠一轉,笑了笑,用一種咄咄逼人的吻說:“這麼說你們廠是吃不下這擋生活囉。”

蘭潔單刀直入地說:“產品價格應由我方核定。”

價格?黃文福一愣,這女人可真厲害:“你們廠的紗管可一直是這個價。”

“不錯。咋天上午還是這個價格,可是黃廠長來遲了一步。”蘭潔說完這話,瞥了對方一眼,然後用右手中指輕輕地敲擊著台子。

黃文福臉一沉,佯裝起身欲告辭的樣子。

蘭潔又是淡淡一笑:“或許別的廠子有便宜貨。黃廠長不妨去打聽打聽。”

黃文福一聽到“便宜貨”三個字簡直像觸了神經,心裏罵382

道:“媽的,老子在這行業裏不是數一數二的行頭,也算個人物!媽的,你算個啥!”於是他邪火中燒:“你開價吧1”

“常言道,貨比三家。我想,偌大的上海灘總可以買到黃記紡紗廠所需要的便宜貨,還是請黃廠長多跑幾家。”

黃文福氣得歪了臉:“蘭潔!你別取笑人!你要是能在三個月內交貨,就是一根紗管三塊大洋,我黃文福就是傾家蕩產也要!”

“黃廠長,這可不是賭場。況且,談生意不是靠打賭,說大話的。”這話分量很重,但語氣很和善。

“我黃文福說話是算數的!”^“既然如此,請黃廠長按照我的開價,嗯?簽宇吧?”蘭潔的話聽起來很輕鬆,卻咄咄逼人。

黃義福一看這勢頭真的要簽字了,竟像五雷轟頂,一下子傻了眼,呆若木雞。

“怎麼樣,黃廠長?”蘭潔又攻了一句。

這時金律師出來打圓場:“談生意嘛,成了更好,不成也不要傷了和氣麼。請雙方都冷靜點,有話好說,有事好商量麼,何必臉紅脖子粗來真的,嗯?”說罷,他笑了起來。

氣氛緩和了下來。

蘭潔給金律師、黃文福添了茶,重新坐下,很溫和地說:“黃廠長,你們廠要訂購這麼多紗管幾十年也用不完。你是想難難我,其實你錯了。不要說四十萬根,'四百萬根也拿得出。可是,我不能這樣做。正如金律師說的,不能傷了兩家的和氣。我也實話告訴你,若是在半年前,要搞垮這小小的紗管廠,那是不費吹灰之力,可現在不可能了。我已爭取到好多僑胞為紗管廠増資,家底也越來越大,而且,我還同幾位朋友合辦了春華醫院,下星期三正式開業。”蘭潔見黃文福悶聲不響,她喝了茶,又說:“方才,金律師的話不無道理,我改變了主意,請你和你的^夫人屆時光臨春華醫院開業典禮。好吧,我們繼續淡生意。”

金律師在聽這番話時,頻頻點頭,不時地發出讚歎聲。

黃文福低著頭,很難堪,臉紅一陣,白一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生意談妥了,蘭潔為了進一步擴大產品銷路,考慮到黃文福同外地紗廠有關係,於是提出請他幫勱推銷,從中給些好處,黃文福滿答應。

蘭潔滿意地笑道:“過會我要宴請幾位回國觀光的僑胞,請諸位賞個臉,一起到杏花樓陪陪客人。”

“這……”黃文福尷尬極了。

“客氣啥,黃廠長,金律師,請。”

三十四“怎麼,就你一個人,”黃文搞大大咧咧地走進,朝梁少卿瞟了一眼,陰陽怪氣池說,“你們那位大美人廠長哪去了?”

正在埋頭核;對貨單的梁少卿見是紡紗廠的黃文福,便連忙起身,說:“唔,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怎麼,不歡迎?”

“那裏,那裏,歡迎光臨。你請坐。”梁少卿邊說邊給黃文福泡茶。

黃文福西裝筆挺,頭戴淡灰色鴨舌帽,錚亮的皮鞋閃著光。當梁少卿搬了一隻木椅放到他麵前時,他彎腰用一個指頭摸了下椅麵,然後翻過手指仔細看看,這才坐下點了支香煙,晃動著二郎腿,悠閑地吐著煙霧,打量著眼前的一切,說:“老弟,你怎麼到這鬼地方來,太寒酸了,這哪像個辦公的地方。”

“讓你見笑了。不過這還是蘭潔廠長借來的。”

“[昔來的?這些破爛玩意還是借來的?哈哈哈,老弟,上海灘垃圾多的是,你老弟幹脆去揀破爛得了。”

“你太會取笑人了!”

“哎,我說的可是真心話。人靠衣裝馬靠鞍,這些破桌子爛椅子早該扔進垃圾桶。”黃文福吐了煙霧,呷了茶,兩服眯成一道縫,“我真搞不慌,上海灘像祥的工廠,好的差事多得很,你為啥耍到這種垃圾小廠?”

“不錯,’廠是小,條件也差些,不過倒給了我一種力量,一種奮發向上的力顯。所以,我熱愛它,谘歡它。”

“是這樣嗎?”黃文福帶著一種嘲諷的戩笑,“我三番五次請你到我廠子裏幹事,你卻一點情麵也不給。張曉峰讓你到這裏來幹事,你就來了。老弟,這樣做未免太不講交情了。當然,男人總是喜歡在年輕漂亮的女人麵前顯殷勤。這,我理解你。”

“蘭潔是我們的廠長,我應該尊重她。”

“她是你的廠長……純粹是廠長?”

“唔,是的。你笑什麼?”

“因為我不相信。像你這樣又聰明又能幹的人,不可能跟一個女人純粹是這種關係,何況她又年輕漂亮。據我觀察,她是個脾氣挺姅的、謎一樣的女人。怎麼,你對她的事一點不曉得?”

“她有哈事體?”

“你應該清楚!”

^“我一點不清楚。”

“別裝佯了,老弟。瞞過別人可瞞不了我,你到這鬼地方,還不是為了個女人,嗯?”

“真是活見鬼!胡說些啥!”

“老弟,別激動。她可是跟一個大人物結過婚,有了三今孩子。”

蘭潔結過婚,有三個孩子,這些情況張曉峰沒有講起過。

“她結婚生孩子與我風馬牛不相及,你為啥要跟我講這“少卿老弟,”黃文福覺得已經摸到了梁少卿的底細,於是帶著一種狡黠的微笑說,“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也該討個娘予痛痛快快地玩玩。那感覺,那滋味好極了。如果老弟賞臉的話,我廠子裏黃花閨女多的是,我甘願為老弟做次紅娘。怎麼樣,嗯?”

“謝謝你的好意,木過我還不想討女人。”

“不想?哈哈哈。人生在世,應該及時行樂,我十八歲就討了老婆。不瞞你說,結婚十年了,她還是精力充沛、風騷入骨,看那勁頭至少要兩個男人才能滿足她,可我卻力不從心。”黃文福續了支香煙,察顏觀色:也又說,“少卿老弟。女人,真她媽的不是玩意!我對她夠好了,可她媽的暗地裏卻去偷雞摸狗。有一天被我逮住了。她覺得蠻光彩的,說什麼,‘我既然是個女人,就有女人的欲望。既然你不能滿足我,自然要跟別人幹,你也怪不得我。至少我還算顧全你的麵子,沒有去找你廠子裏的臭苦力和揀玻爛的,。他媽的,她倒看理了!聽了這話,我恨不得把她捏死!唉,老弟。女人都是她媽的假正經。跟女人在一起可得提防點。,’

梁少卿一陣反胃,嘴裏像被塞了一把蒼蠅,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黃文福把自己的女尺說;導比無恥下流的蕩婦還糟。其實,黃文福更糟,他什麼醜事、淫穢的事都’得出。梁少卿了解他,彳&們曾住生同一個弄堂,小學、中學又是同窗學友。黃文福溜進女生廁所偷看過,發展到強奸了一位教師的女兒而被校方開除,遭到他父親的一頓毒打。但他氅無丨每改之意,又跑到外麵鬼混。他父親卻是位很正派、很講龍體麵的實業家,出了這麼個不肖之子,愧對祖宗,又氣又恨,加之操勞過變,突然暴死。黃文福的母親、是位叉溧亮7賢惠的女子。她寬在獨養兒子的麵前,求114改邪歸正,管好他父親苦;I:經苜起對商疔和紡紗廠。可是,一個男人一旦沾染惡習,跟那些力人們所不恥的蕩婦發生過肉體關係之後,必然會墮入淫亂,無法自拔,失去了應有的良知和情操。不久,他便結識了黃金榮,成了賭場和“長三堂子”的常客。不到半年,他父親留給他的那家商行被變精光。他患了一場重病,頭發全脫了。他母親一氣之下嫁了人。梁少卿對他再了解不過了,雖說他辦廠還有點辦法,但他是為了賺錢,有了錢就要玩女人。梁少卿已經意識到,彳I!是在動蘭潔的腦筋。想到這一層,梁少卿恨不得馬上幹掉這個無111:惡棍!但又一恩,犯不著玷汙了自己昨清白。況且,對這種人少囉嗦的好,可是又不能把他晾在一邊。'“你怎麼突然對我關心起來?”

^“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嘛。”

金朋友?梁少卿聽了這話真想吐。

“少卿,搞得怎樣了?”蘭潔風風火火地進來,“唔,黃先生。怎麼來摧貨了?” ^黃文福心裏癢癢的,急忙想去握住那雙迷人的手,蘭潔卻拍了拍衣袖,黃文福尷尬池笑笑,說:“我,我路過此地,順便來看看。” ^1 …

“是嗎?太謝謝你了。” .1

^“自家人不必客氣。”黃文福帶著一種色迷迷的微笑盯視著蘭潔,“上次你在杏花樓請了我,如果你肯賞臉,今晚我請客。”

蘭潔俏眉一揚,說:“太不巧了,一位南京來的朋友妥了今晚在彙中飯店聚聚,黃先生不會介意吧。”

朋友?南京來的?黃文福一切都汁劃好了,他是借宴潸的機會把她灌醉,超後就同這女人一起到他事先定好的房間……媽的,半路殺出個裎咬金!他沮喪極了。^但淫夫眼裏出蕩婦,在黃文福眼裏,蘭潔是“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他怎肯放過她!

“這麼說,你不肯賞光了。”

“黃先生的盛情我領了。不過,那次宴請是為了幾位華僑。黃先生何必當樁事放在心上?況且南京來的朋友是戴季陶先生的夫人,我總不能怠慢吧。”

“戴季陶?他是幹啥的!”

“怎麼,你連南京政府考試院院長戴季陶先生都不曉得?他可是位大人物。”梁少卿說。

哦?這女人還有點來頭。黃文福寒暄了幾句,快快而去。

三十五黃文福真是絞盡腦汁!他設下種種圈套和五花八門的誘惑,但獵物不上鉤,他卻又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千載難逢的美人兒被別的男人占有,急得像頭發狂的野驢,但在表麵上卻顯得異乎尋常的鶓靜。“心急喝不得熱粥。對像蘭潔那樣的女人急不得……”他反複告誡自己。

那天蘭潔說戴季陶的夫人紐有恒由南京專程抵上海看望她是真^說晚上在彙中飯店聚聚,是拒絕黃文福的邀請。但黃文福卻當真了,他特地帶上禮品和一朿鮮花,站在彙中飯店門,從晚上七點一直恭候到十點多,卻不見蘭潔的身影。他憤然將手中的鮮花扔在腳下,跺了又跺,發泄著滿腹沮喪和惱怒。

蘭潔呢,那天晚上她一回到家,瓊姑娘就告訴她,戴夫人來了好大一會了。

紐有恒聞聲從客廳走出,兩人幾乎同時說:

“有恒姐……”

“蘭潔二'兩尺緊緊池握著手,兩人的眼睛禰芮著淚花。

“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麼年輕漂亮。”紐有恒愛慕地端詳著土二I0

“不,有恒姐。這兒年我老多了。戴先生7孩子們都’:子雞”“好,都好。自從聽說你跟賈司令離了婚,我和季陶就惦鋌著你和孩子,一直’;I來看看,可總是脫不開身。”

“謝謝您和戴先生的關心。”

“這幾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這不是過來了麼。”

“如果是我的話,不要說開工廠辦醫院,三個孩子就累掉半條命。不是我迻做大姐的誇[爾,在大上海,就是甶全中國像你這樣有本事的女子也找不出第二個。”

“有恒姐,您就會拿我開心。”

“蘭潔,我這次待地從南京來,一是看看你和孩子們,二是有件事想跟你商議。”

“自家人說這些幹啥,隻要我辦得到的,閑話一句,”

“上海這地方很雜,啥個樣的人沒有?我和季陶想了很久,打算介紹你參加個組織。俗話說,‘一個籬笆三根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何況你一個單身女子,在這大上海更需要多幾個幫手。” ^“謝謝您和戴貧生:力關心。不過我這個人‘我行我素,慣了,不願受別人的約束。況且,還有三個孩?。”

“不過,我說的這組識是孫中山先生親自創建的國民黨。”“有恒姐,您曉得我是個不懂政治,也不問政治的人。我可不願您和戴先生為了我,讓別人背地裏說三道四,”

紐有恒笑笑,笑得很尷尬。是啊,人家風塵仆仆地跑上門,主動要蘭潔參加國民黨,這送上門的關係,現成;15靠山,偏偏要婉言謝絕,豈不是太“怪”卞!

檉也乎,不檉也#不錯,蘭潔在那些抱著世俗偏見的人的眼裏,確實是個十足的4怪女人”,她給自己定了約法三章--不再嫁人I二要潔身目好,萬一遙得無路可走,大不了跳黃浦江;三不“燒香拜辨”,不過“小鬼”奉命上門來,總得多少破費點,免得丟了他們的臉麵,大凡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能幹、美貌的女'人,心“鐵”.到這種地步,閻王老爺也拿她無奈。不過,蘭潔為了不使紐有恒太難堪,還是給了她一句寬慰的話,“何時我想參加,少不了耍麻煩您和戴先生。”

她:!送走紐有恒,又來了兩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兩人西裝革履,每人手裏拎隻咖啡色小皮箱,說話都很和氣,一副留學歸國留學生的氣派。

“請問,蘭潔女士住在這兒嗎?”其中一位彬彬有禮地問。

二“我就暈,”

“哦,您就是蘭潔女士?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他叫陳新文,我叫劉曼村,”

兩I年青、不請自進,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找我有事嗎?”蘭潔不解地問。

“噢,”陳新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張副官的一位朋友托我們帶了點東西,說是一定要親自交給您。”說著,他打開手提箱。 \ 11

一提起張副官,蘭潔油然記起上個月收到琴姑娘托人帶來的那封信,信上說,三年前張副官回到老家不久,就參加了秋收暴動,後來她3張副官一起隨起義部隊上了井岡山,參加了共產黨,還希望蘭潔也能和他們一樣……

“這麼說,二位是張副官的朋友囉。”蘭潔想引出她想得到的消息^“也可^這麼說。”劉曼村朝陳新文遞了個難以察覺的眼色,陳新文會意池點了下頭,“不過我們並未見過張副官。”

年輕人那細微的動作並未逃過蘭潔的眼睛,她翻閱著張副宮托年徑人帶給她的書籍~^《大眾哲學》、《婦女與社會》、'‘

《辯證唯物論》、《狂人日記》……便說:“看來這位張副官是要我參加共產黨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