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青山難辨是與非,江河孰識悔恨淚。
滿腹不平空悲切,夢斷紅樓心成灰!
當年軍校的同窗學友甶如雪,曾是邳麼執著、渴望能成為一名女將軍,到頭來卻化為泡影。她在寫下上麵那段文字後,說:“一個人的命運,很難由自己掌握.常常由偁然性的因素所擺布。”是的,人生好比一道考題。每個人的答案各不相同,因為誰都有著自己的體驗。昨日,已當上將軍的肖子君,專程由北京來上海,在一家最大的賓館做東道,’舉行盛大的校友聯誼會。老同學相聚,天南地北,有歡樂,也有感傷。看得出,肖子君仍然懷念著曾熱戀過的白如雪,也沒有忘記班長章中傑……
昨夜夢遊北國山城,回到久違的學院。學院依舊分為三處,紅樓綠樹,圍牆高築,座落在山城的東、西山坡和市中心區的一個獨特庭院。由於某種原因,對外稱“東大院”、“西大院”、“南大院”。校園的建築、布局因地製宜。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奇峰怪石,千姿百態,別有一番景色。東大院依然丁香千株,西大院桃花滿園,南大院桂花香飄醉人。他如癡如醉於夢遊裏。那幽徑,那溪邊樹下,那一幢幢紅樓燈下,千百次地編織發少男少女們所憧憬、追求著的金色的夢……
夢已醒,往事如潮湧,令他一次次細嚼著、回味著那段無憂無慮、充滿歡樂,但更充滿悲涼、痛苦的歲月。
夢已醒,忘不了二十四年前的那個金秋時節一一“立正。”中校教官郭蘭亭下達令,大家便“嗵”的一聲立正了。係主任何天池大校正匆匆向這邊走來。郭蘭亭急忙迎去向他報告說:“一班全體學員集合完畢,請首長指示。”
何天池站在隊列前的中心位置上,用一種威嚴的目光掃視一下,“同學們!”他的話音未落,我們又一次立正了,他還了禮,“請稍息。我代表係領導歡迎你們的到來。同學們!從你們報到的第一天起,你們就是一名軍人了!我們學院是為全軍培養特殊人才的高等學府。你們都是經過嚴格挑選和嚴格的'政治審査的,能夠跨進這個大門,也是你們最大的光榮!但是,由於我們學院擔負著特殊的教學任務,組織紀律是極其嚴明的。你們在入伍教育期間,不準同外界有任何聯係,包括你們的父母兄長。”“啊?!”隊列裏突然有人驚叫了一聲。
“肅靜!操場就是戰場!”何天池目光一閃,問道,“你叫什麼名宇?” ,“白如雪。”白如雪跨土隊列,挺胸答道。
何天池眉頭一皺,沉思了會,命令道:“入列!你們已經是軍人了!軍人的天職是服從,絕對的服從丨”轉而對郭蘭亭教官說,“繼續操練!”
“是!”郭蘭亭立正答道。
何夭池還了禮,離開操練場。
半個小時之後,何天池帶著一個膚色黑紅的小夥子來了。郭蘭亭立即命令道:“立正一!”
何天池健步來到隊列前,聲音洪亮地喊道:“同學們辛苦了!”
“為人民服務!”我們七零八落地喊叫著。
“重來!”何天池怒吼一聲。
郭蘭亭顯得有些緊張,但在他的指揮下,大家一次.次地重複著。何天池的一聲“稍息”,大家總算鬆了氣。
何天池指了指那個黑小夥子,對郭蘭亭說:“這是新來的章中傑同學,就編入這個班。”
章中傑站在隊列前,拘謹地看著郭教官,他的神情又懂事卻又很窘,他二十歲光景,穿一身洗得褪色的粗布藍色學生裝,一雙打了補丁的白色膠鞋。他高高的個子,結實的肩膀,黑紅紅的臉膛,兩道濃黑的俊眉,長而密的睫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隱隱地閃著安靜、幽幽的光輝,嘴角上清晰地刻著兩條皺紋,掛著自然的微笑,顯得憨厚、淳樸。當郭教官命令他站到排尾時,他抬起眼來,正好撞上白如雪極不友好的目光。他那雙黑黑的眼睛竟像小鹿似的,驚慌地閃開了,臉變得通紅,怯生生地站到了白如雪的下首。
操練繼續進行。
“向右轉走”的令一下達,章中傑竟來了個向左轉走,與白如雪撞了個滿懷,白如雪眼一瞪,脫而出:“討厭!”但他朝她笑笑,沒吱聲。
兩個小時的操練,章中傑竟完全領會了每一個隊列令和動作要領。郭教官先是請他出列作示範,接著在男女學員分開操練時,指定他擔任女學員組的小教練。
白如雪是女學員中年齡最小,也是全班出類拔萃的調皮鬼。她排在最後,倒不是個頭矮,因為她老是做錯動作。章中傑喊“向後轉”,她偏向右轉,還強詞奪理說聽不懂他的“外國話”,但章中傑並不在意,仍然認真執行郭教官交代的任務,白如雪卻心計著使他難堪,引他發火。白如雪擅自出列,坐在石板上仰望著藍天白雲,還哼著歌。
“請你入列。”章中傑衝白如雪喊了一聲。
“嗬,吼啥!”白如雪冷笑道,“對不起,我孌去‘辦公,1”然後朝他做了個怪相,“拉菲克。”說罷,揚長而去。
全係28個班級,何天池那張像是刷了糨糊的麵孔,一雙令人生畏的眼睛,老是盯住一班,像是有一種特有的緣分似的。剛在小禮堂聽罷他做的《無限忠誠於黨的事業》的報告,誰都想趁未回班討論前稍微輕鬆輕鬆。他卻一邊將厚厚的講稿夾在腋下,端起印有“最可愛的人”的搪瓷杯,一邊像趕鴨子似地催促著I“抓緊時間回教室。”
“管他的。”白如雪衝著何天池走去的背影,挽住肖夢蘭,“走,到鎮寇亭去呼吸點新鮮空氣。”肖夢蘭遲疑地看了她一眼,想說,這不行,剛宣布了不準任何人擅自行動。況且,’鎮寇亭座落在校園東北角的半山腰,又是黑燈瞎火的。但肖夢蘭既不想使她掃興,又不願違犯校規。她沉思了會,便以商議的吻說:“明天陪你去好嗎?”
“那我會悶死的。”白如雪撒嬌地說,“求你了,蘭姐。”肖夢蘭笑笑,沒吭聲。
白如雪頭一扭,手一甩,不再理踩。肖夢蘭犯難了。雖說兩人相處十幾天,但白如雪已把肖夢蘭視為知己,蘭姐長蘭姐短的無話不談。肖夢蘭呢,性格內向,和善,誠懇,不多話,是位內秀的姑娘。而白如雪任性、逞強,凡事都要爭個髙低。與這種人相處,凡事得忍讓著點。
“明天好嗎?”肖夢蘭重複了一句。
“我曉得,你怕回去晚了吃批評。說真的,蘭姐。早知這樣,我才不到這鬼地方呢。去年這個時候,我正坐在北戴河的沙灘上,麵對茫茫大海賞月呢。那浩瀚的大海,那當空的皓月,真是詩一樣的深情,畫一樣的美。唉,眼下卻是冷月孤影,空惆悵!”
“孤影?”肖夢蘭笑道,“還有我呢。”
“還笑呢。”白如雪嗔怪地說,“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那我就去取個麵盆,一一盛你的相思淚。”
內向女子一句戲言,逗得任性女子笑出淚。白如雪一邊追遂著,一邊說:“你壞,你真壞……”
兩人追逐到教室門,正好撞見教官郭蘭亭。郭蘭亭喊了一聲:“嚴肅點!”
白如雪一進教室,隻見同學們一個個像幼兒園的小朋友,規規矩矩地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趂差點笑出聲。肖夢蘭見何天池威嚴地站在講台前,她惴惴地喊了聲“報告”,接著畢恭畢敬地行了軍禮。何天池讓她坐到位子上,白如雪隨後,既沒“報告”又沒敬禮。何天池喊住了她,並用替告的吻說:“你現在是軍人了!進來耍‘報告’,見了首先要敬禮,這是最起碼的常汐、0 ^“是!”白如雪極不情願地行了個禮。何天池還了禮,說:“坐到位子上去!”
郭蘭亭站在講台前的中央,麵對全班學員,喊道:“全體起立!立正!”轉身跨出一步,向何天池報告說:“一班學員全部到齊,請首長指示。”
何天池還了禮,站到郭蘭亭剛才站過的位置說:“請坐下。同學們,這些天來,你們白天又是上隊列課、兵器課,又是聽報告,晚上還要學習討論,而且,從下周起還要安排幾次夜間緊急集合,確實夠辛苦的。整個的入伍教育安排得是緊了些。但是,作為軍人,隻有平時多吃苦,多流汗,戰時才會少流血。不錯,今天是中秋佳節,是親人們團圓的日子。有些同學向我提出,組織一次文娛晚會,我沒同意。理由很簡單,越是節假日,我們軍人越是要提高革命警惕性。目的隻有一個,從你們入伍的第一天起,就要培養你們樹立居安思危、常備不懈的敵情觀念。但對你們一班來說,這還不夠,你們還必須具備嚴細的、高度的判斷分析能力,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正確果斷的決定。時間和正確的判斷就是生命,就是勝利,這對你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他幹咳了幾聲,喝了幾茶,繼續說,“總而言之,就是要把你們培養成勇於自我犧牲,甘當無名英雄,絕對忠誠於黨的事業的特殊人才。在忠誠教育階段每人寫一份詳詳細細的自傳,這是黨對你們的一次考驗3據了解,有的學員已有了戀愛對象。我鄭重地向你們宣布,要麼斷絕這種關係,要麼脫掉軍衣回地方。除此別無選擇。”
何天池正欲繼續講下去,一位上校女軍官急匆匆地闖了進來,何天池麵帶微笑,朝她揚了揚手,說:“同學們,我們係兒個新班級的班首長任命,院黨委已批覆下來,今天正式宣布。郭蘭亭同誌擔任你們一班班主任。這是嚴珂珍同誌,是你們班的政治指導員。”
他的話音一落,郭蘭亭、嚴珂珍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鄭重地向全班學員行了軍禮。
嚴珂珍湊近何天池,像是有什麼特殊機密似的,聲音輕得隻有他倆聽到。
“好,就這樣。”何天池匆忙告辭。
“同學們,”嚴珂珍滿麵春風,“告訴大家個好消息。”
我們本來像繃緊的弦,一下子鬆弛了許多,全班三十八雙眼睛注視著,等待著這位中等身材,五官端正,麵容清秀,看上去三十四五歲,卻是全院女軍官中最高軍銜者的“好消息”。
“我剛從東大院開會回來,院首長接到羅總長打來的電話,傳達了周總理的指示。總理對我們學院特別關心。他說,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都勒緊腰帶度難關。但娃,你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學習任務很重,就是有天大的困難,也要千方百計地安排好你們的生活。遵照周總理和羅總長的指示,院首長決定,今晚學習討論暫停,讓同學們過一個有意義的中秋佳節。”
嚴珂珍的話音未落,白如雪歡跳起來,高呼:“烏啦!烏啦!……”
“同學們!”嚴珂珍大聲道,“請帶上椅子,到大操場集合。”
全係教職員工很快集合完畢,然後按班級圍坐一圈,中央放了兩排課桌。何天池簡單明了講了幾句後,便指名道姓地說:“嚴珂珍同誌,你帶個頭,先給大家來一個。”
嚴珂珍不便推辭,先清唱一曲,一《南泥灣》,接著在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中,與何天池同台演唱了《白毛女》中的選段,再次博得熱烈的掌聲。
掌聲未止,白如雪已自告奮勇站在中央,演唱了情意綿綿的《四季歌》,博得了經久不息的掌聲。就在這時,院首長和學院訓練部、政治部、院務部的首長從東山坡趕來同我們一起聯歡。他們帶來了少量的月餅和水果,分發到各班級。一班分到了四隻月餅和八隻生梨。但大家接到這月餅、生梨時,想到了周總理和羅總長,誰都舍不得品賞,大夥含著熱淚在手中傳遞著,傳遞著……
這是入秋以來最好的天氣,暖暖的陽光透過明淨的玻璃窗照射了進來,使寬敞的教室顯得格外明亮。坐在右前排靠窗的白如雪得天獨亨地沐浴著金色的陽光。她手裏轉動著一支鉛筆,嘴裏輕輕哼著咋晚鈀聯歡推向高潮的那支情意綿綿的歌。坐在她後排的王福義,用食指通了下她的後背,說:“哎,大聲點,讓咱飽飽耳福。”白如雪沒理睬,他便挑逗地說:“昨晚你唱絕了,簡直是金嗓子周璿再現。就憑你甜美的歌聲,就該到解放軍藝術學院去,要不了多久,準是馳名中外的紅歌星。”
白如雪扭頭怒道:“你還有完沒完!討厭!” 『白如雪的同桌肖夢蘭見指導員嚴珂珍跨進教室,慌忙用胳膊肘搗了她一下。
“全體起立!”章中傑喊道。
“首長好!”全班齊聲喊道。
“同學們好丨”嚴珂珍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掃了一眼,“請坐。”然後,她開門見山地說:“從今天起,到星期六上午,給你們五天時間,每位同學都要拿出一份合格的自傳。有不明白的問題可以直接到辦公室找郭主任和我。班裏的事情由章中傑和肖夢蘭同學暫時負責。”她作了簡要的交代後,正欲告辭,白如雪大聲喊道:“報告!”
嚴珂珍收住腳步,看了看白如雪,問道:“什麼事?”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按照提綱上的108個問題一一回答?”白如雪問道。
“不僅僅是回答,是要對黨忠誠老實,有啥寫啥。”嚴珂珍顯得有些不耐煩,“何主任和郭主任不是講得明明白白的嘛。”
“可我不明白。”白如雪冷笑道。
“你哪些地方不明白?”
“多著呢。”白如雪翻動著四大張寫自傳的提綱,“這上麵的第二條,祖弋母、外祖父母、姑母姑夫、舅父舅母……我連聽說都沒聽說過,^怎麼曉得他們的政治麵貌、都幹過什麼?第五條,是否談過戀愛、有否戀愛對象、現在關係如何……寫這些幹啥?第八條,是否有過小偷小摸,是否說過謊話,這有啥講頭。誰沒撤過謊騙過人?”她回頭看看大家,“笑什麼!誰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沒用謊話嚇唬過小孩子?什麼你是揀來的啊,什麼鬼啊,神啊,老狼來了……”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嚴珂珍也笑了,她難得一笑,笑得楚楚動人。
“還有……”
涔軻珍打斷了白如雪的話,說:“不淸楚的問題可以到辦公室,個別談談。”
白如雪搖搖頭,雙芋一攤,坐了下來。
“好吧,大家集中思想先認認真真地考慮考慮,有問題到辦公室找我。、”
白如雪衝著走出教室的嚴珂珍“哼”了一聲,垂下眼簾,嘴裏不知咕噥些什麼。
“好了,快抓緊時間。”肖夢蘭微笑著輕聲說。
“寫啥短命的自傳。”白如雪將提綱往書桌裏一塞,“白紙黑字裝迸檔案袋背一輩子,一一傻瓜才幹這種蠢事!什麼書信往來也得經過他們審查,他們有什麼權利私拆別人的信件!在家時我爸爸媽媽都不敢私拆我的信,他們算個啥!難道逛逛山城還得成群結隊地去不成?真有意思,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
“你呀,”肖夢蘭無可奈何地看看白如雪,“下課再說好吧?” ^^^ ~“怕什麼,大不了脫下這身黃皮回去上我的大學。”
“請不要影響別人。有問題找班首長。”章中傑憋不住了。“嗬,找不找班首長是我的自由,你管得著!多管閑事#哎,你別這麼看著我,怪嚇人的。”
“你,”章中傑話到嘴邊硬咽下。
“我怎麼啦?我可不像有的人,見了當官的像隻溫順的貓,‘叫人看了惡心。”白如雪冷冷一笑,“雖說彌這個班長還是個臨時的,但大小是班裏的頭。既然是我們的頭,就凡事帶個頭。能不能把要寫的內容先向大家公開公開,嗯?”
“你!”章中傑鐵青著臉,“你要是再瞎攪和,就把你轟出去。”
“嗬,青蛙想吞大象,好大的氣。”白如雪頭一仰,兩手卡腰,“來呀,諒你也不敢!”
章中傑的同桌肖子君瞟了白如雪一眼,拉了下章中傑的衣角,說:“犯不著,好漢不跟女人鬥,別理她。”
十多天來,每個人各有各的心思,仿佛都有一股無名火,肖子君的話像是一把鹽撒進了油鍋,女學員一方炸開了。
孟豔秋瞅了肖子君一眼,說:“這話最好留著回家對你媽說!”
梁春竹接過盂豔秋的話,說:“有理講理,拍桌子瞪眼睛,隻能說明無能。”
男學員一方無言可答。白如雪洋洋得意。
“哭鼻子,耍性子,女同胞的本領大著呢。”王福義沉著冷靜地進行反擊,“不過到了頂緊要的關節眼,還得求助於男同胞。不信?就走著瞧。”
於是唇槍舌劍,互不相讓。^悶聲不響的路青柏霍地站到台子上,擼起衣袖,雙腳八字開,大喝一聲:“吵什麼!誰再吭一聲,我就把誰扔出去!”這一招竟把大家給鎮住了。誰也不再言語,埋頭寫起自傳來。但白如雪卻左手托腮,望著窗外,不知在動啥腦筋。
四教學大樓與學員宿舍中間隔著條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高高約紅磚牆把一排排二層紅樓分割成東西兩院。高高的圍牆頂上布貳密密商麻琅牙似的玻璃碴子,院落的大門由學脘鞽衛連派專人設崗守衛,瞥備森嚴。與其說是學員宿舍,不如說是看守所。後來才明白,院首長是怕少男少女們發生那種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拈花拂柳、含笑不語的兒女之情,才築了那髙牆,招收了專守大門的兵。其實,入伍的第一天係首長就講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準男女學員私下交談,不準談情說愛,不準同外界交往,違者軍紀處之。
女學員住東院,她們自己稱東院是“女兒國”,嚴珂珍便是這“女兒國”的元首。
白如雪和肖夢蘭、盂豔秋、梁春竹同住一室,二樓,朝南,陽光充足、空氣新鮮。可她們,尤其白如雪討厭這種枯燥乏味、缺乏生氣的封閉式生活。她最反感的是連寫封信的自由都沒有,這無疑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折磨。她一回到宿舍,-先是往床上一躺,然後娘聲娘氣地沒完沒了。肖夢蘭忙著從樓下端來洗漱水,接著又為白如雪她們攤開被子。來到學院後,她天天如此,簡直成了位忠誠的奴仆。她們中間除了她,誰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慣了的。就拿孟豔秋來說,爸爸是軍區副司令,媽媽是某市市委組織部長,在家時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橫豎不拿,甚至連衛生帶都摜給保姆洗。眼下卻要一切由她自己動手。她覺得她上了爸爸的當,受了媽媽的騙,來到這鬼地方受罪。
“哎呀!涼死了!”白如雪坐在小板発上,那雙小巧、纖細的腳一伸到腳盆,衝著肖夢蘭大聲道,“怎麼,你想冰死我。快,給加點熱水。”
肖夢蘭默然地往腳盆裏加了熱水,又拎起擦腳毛巾的一角在盆中轉了幾圈,然後用食指試了試水溫。
孟豔秋看得真切,她不由想到,她在家時,保姆也是這麼伺候她。
“真是倒了那輩子黴!這鬼地方連洗個澡都限時限刻!哎,你再去打兩瓶水,我要擦擦身。”白如雪像是使喚小保姆似地對肖夢蘭說。
肖夢蘭順從地拎起兩隻空熱水瓶走出寢室,下樓去了,“你真成白雪公主了。”孟豔秋出自對肖夢蘭的憐憫,“你不覺得太過分嗎?”
“過分?”白如雪冷笑一聲,“助人為樂嘛。況且,誰也沒強求她。”
坐在床沿約梁春竹邊解衣扣邊說:“我提議,從明天起,大家輪流值日。” ~“嗬,高見。”白如雪斜睨了梁春竹一眼,帶著蔑視的微笑說:“不過本人又讚同,可又不讚同。如果都像夢蘭的話,那些連做夢都向往著將來當女將軍的不就失去了處處、時時、事事表現自己的機會了,嗯?”
“你怎麼能這樣看待別人!”梁春竹忿然地,“你啊!”“我怎麼啦?說呀。”白如雪帶著一種傲慢、咄咄逼人的吻。
肖夢蘭打來了開水。梁春竹悶不作聲。
白如雪旁充他人似地脫去外衣、內衣,開始擦身。肖夢蘭趕快關上門。
孟豔秋不知怎的,竟像個鍾情的少男,默然地瞧著這位江南少女。白如雪呢,用散發著熱氣的毛巾擦著自己的脖頸、肩膀、胸脯、腰間、小腹……她的身材既修長苗條,又豐滿圓潤,每一個部位都顯示成熟女性的韌性、有力度的柔軟。她的肌膚白嫩光澤,像繃緊的輞緞似地給人一種半透明的絲質感;她有一張白淨、潔秀嫵媚的瓜子型臉,五官俊俏,長長的眼睫毛下一雙明澈的丹鳳眼。她擦好身子,把烏黑發亮的秀發攏在腦後,用條潔白的小手帕係著。像剛沐浴過一樣,略帶紅潤的麵孔容光煥發,蕩漾著撩人的笑意。她換上從家裏帶來的一件薄如蟬翼的粉紅色陲衣,更顯得光彩照人。盂豔秋看得發傻了。
“你們為哈老盯著我!”白如雪嗔怪地說。
“你好看唄。”梁春竹打趣地說9
“去去去,有啥好看的。”白如雪滿臉飛紅,邊喊著“凍死了,凍死了”鑽進被窩。
盂豔秋笑道:“有道是,男子愛貌,女子愛才。你呀,好一個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假若上帝開恩,來生來世我變成個男人兒,定要娶你為娘子。”
“去你的!不害腺!”白如雪羞紅著臉,連連擺手,就像是在驅趕紅頭蒼蠅。盂豔秋知趣地不再言語。
熄燈號響過肖夢蘭最後關燈上床。雖然深秋,但塞上的夜晚已很冷了。何況,皮大衣還未發下來,每人隻有一條薄薄的棉褥和一條黃麵白裏的棉被,委實清冷得很。孟豔秋一睡進涼被窩就想到在家時,身下是席夢思,身上蓋的是輕而暖的鴨絨被。天一冷,保姆為她鋪上了電熱毯。眼下卻要受這茬罪。寫信告訴家裏?媽媽會吃不下睡不著。爸爸呢?會說,“沒受過舊社會的苦,就體味不到新社會的甜。‘苦不苦想想紅軍長征二萬五,……”這話聽得耳朵眼都要生老繭了。唉,不去想了,想也白搭。還是想想明天如何寫自傳。班主任反複強調,有啥寫啥,不得有一點隱瞞。難哪!到學院前,她有了男朋友,說定了,永不變心。如果把這事寫入自傳,班主任曉得了,就會按照學院的規定,要麼絕了那份情戀.要麼……孟豔秋不敢再想下去。
五白如雪和孟豔秋的床緊挨在一起,如雪冷得睡不著,她央求睡進盂豔秋的被窩,豔秋拗不過她,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看你滑溜溜涼颼颼的,活像條泥鰍。”孟豔秋打趣地說。“這麼說,你一定玩過泥鰍了。嗯?說呀。”
孟豔秋自知話有失,不好意思地捶了白如雪一下,說:“你再敢瞎說,當心割掉你的舌頭。”
白如雪側身抱住豔秋,嗲聲嗡氣地說:“那你就嫁個啞巴了,嗯?”
孟豔秋猛轉過身,背對著她,佯裝生氣地說:“我可沒那緣分。”
白如雪的手指在孟豔秋背上輕輕地劃著。孟豔秋本來就怕癢,她忍不住,掙脫著,“格格”地笑出了聲。白如雪竟翻身騎在孟豔秋的身上,一個勁地抓撓孟豔秋的胳肢窩。盂豔秋手推腳蹬地說:“癢死了,癢死了……”
“好了,別鬧騰了,快睡吧。”心煩意亂的肖夢蘭說。其實,她也睡不著,思緒的筆在記憶的屏幕上打著自傳的腹稿。她寫了抹,抹了又寫,思緒一觸到“媽媽”,這世上謾偉大最神聖的稱呼時,就有說不出的失落、悲哀感襲上心頭,就像夢魔,推不脫打不掉。她側身凝視著窗前慘淡的月光,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寂寞和痛苦,酸楚的淚順著眼角流出,她覺得自己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躲在被子裏偷偷哭泣……
白如雪和孟豔秋鬧騰了會,就睡著了。
“唉,她倆睡得多香。”肖夢蘭翻了個身,喃喃自語,“我怎麼就睡不著。”那紛亂的思緒又一次殘酷地折磨著她。媽媽,肖夢蘭從未見過自己的親媽媽。她不願將自己那段鮮為人知的身世寫入自傳,卻又要對黨忠誠老實。她犯難了。
窗前的月光消失了,窗外山風驟起,像是無數怪獸在這黑暗中吼叫,漆黑的深夜令人毛骨悚然。
梁春竹的睡床不時發出聲響,顯然她還醒著,難道她也有深埋心底的秘密?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秘密的小島,它是神聖的,它不歡迎任何人探索。肖夢蘭這樣想著。可是,何主任說,你們對黨沒4有任何可以保守的秘密。因為你們所要從事的工作是忠貞不渝的終身職業……肖夢蘭感到茫然。
“梁春竹像是在說夢話,唉,都睡著了,睡吧。”肖夢蘭說服著自己,“小梁同誌,”嚴珂珍嚴厲的目光盯視著梁春竹,“你可要對黨忠誠老實。”
“是,指導員。”
“那你為啥對黨不講實話!”
“我,我……”
“你不僅談過戀愛,而且還和你的戀愛對象接吻、擁抱‘…“”“這^”
“還有你四姑的問題!”
“小姑姑在舊社會是當過妓女,可是,可是我奶奶一提這事就流淚。奶奶說,我爺爺參加了紅軍,後來我大伯、二伯,還有爸爸也都參加了革命。奶奶一個人在家裏無法拉扯我的四個姑姑,就把三姑、四姑送了人。誰料到,四姑被人販子賣到上海的一個妓院……後來和一個國民黨軍官結了婚。聽說臨近上海解放時逃到了台灣。指導員,我知道我們一班的學員在政治上要五輩清白,不能有小小的汙點……”
“你既然明白這一點,那隻好離開學院。”
“不!指導員!……”梁春竹從夢中驚醒了。
“春竹,”肖夢蘭猛然坐起,隨手開燈,驚訝而又關切地問道,“你怎麼啦?”#“沒,沒什麼……”梁春竹說罷,迅疾拉了拉被子,蒙住了臉。
全宿舍的人都被驚醒。
白如雪披衣坐在被窩裏,斜靠著牆壁,煞有介事地說:“這女兒國看起來挺幹淨,其實冤屈的鬼魂就在大院遊蕩。”
“別胡說八道的,你想嚇死我不成!”孟豔秋縮進被窩。
“你看,”白如雪推推孟豔秋,“那窗外的黑影兒。”
“哦,是西伯利亞的黑熊王子來拜會你這位白雪公主了。”
盂豔秋被子一撩,說罷又趕緊蒙住腦袋。
“去你的,”白如雪伸手輕輕扭了下孟豔秋的臉蛋,“你這個多舌婆。”
孟豔秋撩起被子又說:“哪有拒貴客於門外之禮。還不趕快迎接遠方來客?” 。
白如雪搔弄著孟豔秋說:“你喜歡的話,你就把那王子接進不。
“這不成。那黑熊王子會說,你們女兒國的白雪公主怎麼變得這般無情無意?”廣一陣哄笑。 I^肖夢蘭說了聲“睡覺”,隨手抓住電燈開關拉線“哢嚓”一聲,整個房間漆黑一團。
黑暗中的白如雪無言地靠著冰冷@牆壁,眼前又一次浮現了那個月光,海灘,銷魂的夜晚。她靜“地躺在鬆散的沙灘上,接受著她的白馬王子熾熱的吻,狂烈的撫摩。兩人甜甜蜜蜜,如癡如醉。他緊緊地摟抱著她說,如果愛情是心與心碰撞的火花,就讓我的白雪公主永生永世生活在這五光十色、斑斕絢麗的花環裏;如果說愛情是情感交融釀成的美酒,我願今生今世和我的白雪公主沉浸在這甘甜芬芳、醇香四溢的美酒裏。白如雪陶醉了“快睡吧!你坐著發啥呆?”孟豔秋用力推了下白如雪。這一夜誰也沒睡好#
六上課的軍號聲剛剛響過,大家默然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等待著班首長的到來。自傳都已寫好,交到了班部,課桌上一片空白,教室出奇的寧靜。
班主任郭蘭亭健步走了進來,他麵帶和善的微笑,習慣地掃視了我們一眼,然後把我們交到他手裏的自傳放在講台上,開始講評。 -―“同學們,我這裏收到了三十七份自傳,隻有一位同學,由於某種原因沒有按時完成。”他沉思了會,又說,“從總的情況看,同學們都很認真。其實,你們每個人的家庭情況、社會關係以及你們本人的表現,組織上是清楚的。既然這樣,為何又要你們花費那麼多時間和精力來寫自傳呢?道理很簡單。一是看看你們自己寫的,是否和組織上掌握的一致,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每個同學的一次實實在在的考驗。二是對你們進行一次多方'麵的考試。你們中間有許多同學在中學裏是佼佼者、高才生。
“自傳是屬於記述體的文章,而且又是記述你們最了解、最熟悉的事,應該說比你們寫作文容易得多。但是,你們交來的自傳,有的不又文理不通,而且錯字、別字、漏字很多。‘文如其人,嘛。當然,這要靠一個人長期的修養和不間斷的鍛煉。另外,你們的字寫得也不太好。一個人寫出的字就像是一個人的門麵。古人說―‘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說的是‘字如其人’。我的一位老首長放牛娃出身,參加紅軍時還是個文盲。可是,他經過刻苦的努力,不僅寫出了受到毛主席讚許的好文章,而且被譽為我軍一支筆,自成一體。看他寫的一手好字,那是一種美的享受。這位首長說,人的愛好、情趣、氣質有別,他們的鍾愛、憎惡.自然不一樣。反映到書法上,或博大宏深,或玲瓏雅致,或補拙與嬌媚、穩健與奔放,無不受到審美觀支醞,而各有自己的追求。”鄣蘭亭說到這裏,隨手拿起一份份自傳向大家展示,“這叫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們看,章中傑同學寫的字,筆跡剛勁有力,棱是棱,角是角。章中傑同學,請你談談,是怎麼練了這手好宇。”
“郭主任過獎了。我對「丨己寫的字並不滿意。況且,我對書法一竅不通。”章中傑麵帶愧色地說。
“給大家講講。”郭蘭亭微笑著說。
“其實,我不過是瞎練八練練出來的,小時候看到村裏一位寫字先生很受人尊重,他的品德也很高尚,就很羨慕。於是,我就偷偷在沙灘上用手學著劃,後來就用麻和枝條做了一枝筆,醮著水在石板上寫。後來我上學了,先用鉛筆在本子上寫,再用藍墨水寫,之後用紅墨水寫,最後這本子再練習毛筆字。也許同學們會說我太苛求自己。這怎麼說呢,那時家裏還很窮……”
“你請坐。”郭蘭亭感慨地說,“有道是,有誌者,事竟成。我們不管做什麼事情,隻要有一種鍥而不舍的精神,就一定能夠辦到。將來你們做了相當一級的首長,當上了將軍,人家一看你簽的名,題的詞,簡直像蟹爬的,人家嘴上不說,心裏就看不起你。現在請你們把自己的名字寫到黑板上,大家來個評頭論足,互相取長補短嘛。”說罷,他拿起粉筆在黑板的左上角寫上“郭蘭亭”三個字。接著,他翻開點名冊,依次喊著名字走上講台。黑底白宇格外醒目。當他點到白如雪的名宇時,白如雪竟然毫無反映。
郭蘭亭走到白如雪的課桌前,問道:“你在寫什麼?”
白如雪慌忙起立,不知所措地說:“隨便寫寫玩玩唄……”郭蘭亭臉一沉,沒好氣地說:“這是課堂!不是娛樂場,你想幹啥就幹啥。給我。”
白如雪極不情願地把捏在手裏的紙片朝郭蘭亭一扔,“哼”了一聲,坐下。
郭蘭亭吼道:“給我揀起來!”
白如雪氣呼呼地彎腰揀起紙片,說:“有啥了不起。”
郭蘭亭皺著眉頭,板著臉,看了看那紙片上的幾行字,說:“你讀給大家聽聽!”
白如雪接過紙片,竟然作了個怪相,讀道:
’和尚廟裏癡男多,情女深鎖女兒國。
秋風冷月夢中我,度曰如年好困惑……
郭蘭亭聽罷,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然後反剪雙手踱了幾步說:“這件事,請同學們不要張揚出去。”他像是還有許多話要說,嚴珂珍來了。
“指導員,你有事嗎?”
“你講評完了?”嚴珂珍笑笑說。
“是的。”
嚴珂珍走到講台前,說:“同學們,關於你們寫自傳的情況,郭主任已經評講過了。我就不多說了。不過,有一點我要告訴你們,入伍教育一結束,馬上就是專業學習。在我們這所學院裏擔任領導和任敏的,大都是有著幾十年戎馬生涯、屢建戰功的老同誌,也有棄暗投明的國民黨軍隊中的高級教官;來我們學院深造的,有白發蒼蒼的將軍和年輕的校級軍官,但更多的是像你們這些長在紅旗下的年青人。不過,在我們這裏不講什麼權勢、地位、官銜,都是普普通通的學員。我們的院首長說得好,我們每一個同誌就像銀河裏的沙粒,隻有借助於太陽的光芒才能發光,才能彙集成燦爛的群星。但是,你們中間有許多同學不知舊社會的苦,就體會不到今日的甜。所以,院首長決定,今天下午召開全院憶苦思甜大會。”她的話音剛落,傳來了響亮的軍號聲,她說,“下課!”
七嚴珂珍一宣布“下課”,白如雪就像頭被困了很久的小鹿,衝出了教室,直奔宿舍。
她回到宿舍,就把入伍時帶來的那隻咖啡色牛皮箱打開,取出了件淡藍色的確涼襯衫和帶有彈性的粉紅色胸罩,換下了學院發給的粗布白色襯衣。然後,她對著牆上那小小的圓形掛鏡,雙手托了托隆起的雙乳,對著鏡中的自已做了個怪相。她穿上簇新的翻領軍上衣,又對鏡一照,搖搖頭,幾乎極不滿意。於是解開襯衫的第一隻鈕扣,袒露出那片小小的、卻十分照人的肌膚。她對鏡孤芳自賞了一番。然後把兩條羊角辮壓在軍帽下,又一次地對鏡左照右照,白暫的麵頰露出了得意的紅潤。她正欲離開,梁春竹和孟豔秋一前一後地走進來。
“春竹,”白如雪擺弄著係在羊角辮上的蝴蝶結,說,“好看嗎?”
“好看極了,”梁春竹朝她看了一眼,轉而對孟豔秋說,“要是路上撞見了黑熊王子,就看你的了。”
“你放心。隻要我孟豔秋在,誰也別想多看白雪公主一眼。” 9
“去你的。”白如雪小嘴一努說。
孟豔秋脫下軍帽,對鏡梳理著齊肩的短發說:“關進這大院快兩個月了,我都快悶死了。早該出去透透氣了。”
“想得倒美。”白如雪冷冷一笑,“還是步伐要整齊,兩眼正前方,一二一地直奔東大院!”
“我倒要好好看看這小山城是否稱得上‘塞外之花’。”孟豔秋說。
說話間,樓下傳來肖夢蘭的喊聲:“請你們趕快到教室門集合,汽車馬上就耍開了!”
“汽車?丨乘車去?”肖如雪一怔。
“快走吧。”孟豔秋催道。
十八輛解放牌大軍用卡車停在大操場。一班和三班的男女學員分乘兩輛大卡車。嚴珂珍幫著女學員一個個上車,嘴裏不停地說著“當心”。臨到梁春竹,她像是顯得特別認真。梁春竹朝她鬱鬱地一笑,笑得無精打彩,笑得沒方向。梁春竹自從上交了自傳和昨夜裏被驚醒的那個夢,她就怕見到嚴指導員,仿佛她的眼神,她的心裏\說:“原來你是妓女的侄女……”
汽車開動3車輪伴著響亮的歌聲出了學院,浩浩蕩蕩的車隊奔馳在小城的中央大街。寬闊的柏油大道兩旁排滿了觀看的人群。人群中不斷地爆發出陣陣掌聲和歡迎聲,像是迎接01旋的軍隊。章中傑動情地含著熱淚,揮動著軍帽向山城人致意,那神采,那風度,真像個年輕的將軍。
車隊駛進東大院脘本部大操場停下。然後各班整隊進入大禮堂。禮堂的大門兩旁由佩戴印有“值勤”紅袖章的全副武裝的:戰士站崗。主席台中央懸掛著毛主席的巨幅畫像,醒目的會標垂掛在主席台上方,四周白色牆壁上和方形木柱上貼著各種顏色的標語號。座無虛席的會場沒有歌聲,沒有歡笑,數千名教職員工靜靜地等候著,等候著……
值勤指揮官命令道:“全體起立!”片刻,他又命令道:“全體立正!”然後,他轉身麵向主席台:“報告院首長,集合完畢,請指示!”
脘長向台下行了軍孔,道:“全體坐下!”
大會主持者院政治部主任王德安宣帝:“憶苦思甜大會開始!全體起立,唱國歌!”
“首先請新學員章中傑同誌,作憶苦思甜報告!”王主任說。章中傑走上台,分別向首長們和台下行了軍禮,然後站在話筒前,講了起來:“我出生在一個祖祖輩輩給地主老財當牛作馬的窮苦的農民家庭。爺爺因參加農民暴動,被鎮子上的惡霸地主捉了起來,先是慘遭毒打,接著被關進水牢。後來,被吊在小鎮的大槐樹上暴屍示眾……我奶奶在地主老財的殘酷折磨下,瘋了,慘死在荒山野嶺……,,台上台下爆發出憤怒的喊聲:“不忘階級苦丨牢記血淚仇!”
“……狠心的地主又把我那隻有十四歲的姑姑捉去。地主家的狗崽把她奸汙後,賣到了青島一家妓院。後來妓院老鴇把她賣到停泊在青島的一設美國軍艦上。那班狗強盜把她活活地糟踏死,拋進了大海……”
章中傑的發言又一次被憤怒的號聲打斷。
“打倒美帝國主義!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
“……我本人被賣過,也討過飯。記得六歲時,父親患了重病,為了請醫抓藥,不得不把五歲的妹妹賣掉。可是,妹妹死死抱住母親,哭喊著,媽媽,不要賣我……我就跪在母親跟前苦求,媽媽,不要賣妹妹,把我賣掉吧……媽媽緊緊把我們兄妹倆抱在懷裏,淚聲俱下……就在這時,人家來領我妹妹了……那情最好悲慘……我跪在那人的腳下,求他把我帶去……”
章中傑已泣不成聲,台上台下跟著流淚。整個會場淹沒在一片抽泣聲中。
“解放後,我上了學,入了團,今天又成了解放軍大學裏的—名學員。”章中傑情不自禁振臂高呼,“共產黨萬歲丨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大會在莊嚴的《國際歌》聲中緒束。
八華燈初上,夜幕籠罩著塞上山城。在乘車返回西大院的路上,我們每個人的心頭都像壓了塊很重很重的鉛塊,誰也無心思觀賞夜色中的山城,任憑山風吹打著掛有淚痕的麵頰。
晚餐是特殊的。
我們跟隨著班主任默默地走進食堂。留在家裏幫廚的王福義和路青柏,已經把全班每個人的晚飯放在餐桌上。
王福義湊近肖子君的耳朵,顯得十分詭秘地說:“告訴你,這頓晚餐保你吃得稱心滿意。不信?喏,那人是從飼養院請來的,專給豬做飯的高級廚師。”
他的話是真的,但使人很反感。
肖子君不悅地說:“你當心吃不了兜著!”
“你們在說啥?”路青柏問。
“沒啥,不關你的事。”王福義尷尬地去幫那人端飯去了。
班主任郭蘭亭和指導員嚴珂珍邊吃著菜團邊串行於各飯桌間察看。
此時此刻,由於每個人的心情和想法不同,對這特殊晚餐的神態、吃相也各不相同。
章中傑先喝了清水鹹菜湯,拿起一隻用野菜、麥皮、穀糠做成的圓團,細嚼慢咽起來,那神態就像一位美食家在細細品一種無法言明的味道。
肖子君拿起一隻菜團子,先是細細打量了一番,咬了一,眉頭緊皺,像是咬了尖辣椒,他馬上喝了一大湯,接著三下五除二,一氣幹掉了四隻。緊接著雙手捧起那隻大碗,咕咚咕咚地連湯帶菜下了肚。他吃得爽快,吃得瀟灑,他用手抹了把嘴,臉上露出了一種隻有他自己才能體味的感受。
盂豔秋吃得艱難,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姑娘,和著淚水,悲悲切切地一一地往肚裏吞。
班主任見孟豔秋那淒淒慘慘的樣子,他朝指導員遞了個不易察覺的眼色,仿佛說,這才像個吃憶苦飯的樣子。他走近孟豔秋,輕輕地拍了下她的肩頭,孟豔秋毫無表情地看看他,隨手又抓起一隻菜團大大地吃著,淚水不停地流下。這情形使班主任郭蘭亭的認識有了新的升華,他在心裏說,這才叫帶著深厚的階級感情吃憶苦飯。過了片刻,他說:“吃過憶苦飯,回寢室進行座談討論。八點半,各室組長到班部彙報。”說罷,他和指導員離開食堂。
食堂裏的人已經不多了。章中傑見白如雪連一個菜團還沒吃下,他真想說,要是在舊社會能吃上這麼好的萊團,我的姐姐就不會餓死……他還想說,眼下全國鬧災荒,家鄉連樹皮都吃光了……這些,你們這些蜜罐子裏泡大的高幹子女是無法體味到的。但他什麼也沒說。
其實,白如雪也很明白,這吃不吃憶苦飯是對每個人階級感情和立場的考驗。她既不想因為自己而影響整個班級岜不願自己把自己搞得太難堪。她逄下了最大的決心,想闖過這一關。可是,吃到嘴裏的菜團怎麼也咽不下,仿佛嚼的是沙子,是一把亂草?說不出的感覺和痛苦。盡管她音到有的同學悄悄地把菜團塞入衣袋,或請他人代吃,但她白如雪要堂堂正正,吃得下就吃,吃不下也決不跟自己過不去。她木然地盯視著麵前的菜團和清水鹹菜湯,說不出是悔?是恨?是氣?是惱?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如雪。”
本來回到寢室的肖夢蘭、梁春竹又來到白如雪的身邊,勸說她要當成一項艱巨的任務完成。
“我,我不餓。”白如雪話一出,就感到羞愧,為啥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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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到現在還不餓,你真成仙女了。”梁春竹說。
“你,”白如雪一陣無名火,“討厭!”
“一句玩笑話,何必當真。”肖夢蘭說。
“討厭?我是惹人討厭。不像有的人那樣討人喜歡。”梁春竹話裏有話地說。
“'哼!這憶苦飯我吃不吃,關你屁事!”島如雪擺出一幅盛氣淩人的架勢。
“好了,影響多不好。”肖夢蘭無可奈何地說。
“敢情是。”王福義來了,“不就是兩隻菜蛋子嗎,又不是手榴彈。好,我代如雪受教育。”說罷拿起菜團。
6慢。”章中傑柔中有剛地說,“別的事可以幫助,這受教育的事誰也代替不了。”
“這,這有啥。”王福義支支吾吾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