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蔥歲月
快樂的少年
我和住在薑堰的小學班主任黃令身老師早就相約,陪他去已有53年未去過的梁徐鎮嶺家小學玩。2011年5月14日,我們小學1958屆的同學聚會。那天,班上的名角兒諢名叫小紅頭(段榮朗)、啞巴小(段忠治)、老迷信(林善元)等都來了。
我分明記得在莊中間池塘南邊老佛堂讀一年級時,6歲的小紅頭段榮朗由大人哄著來上學,手裏拎著一個篾製的小籃,四周貼了馬賽克似的用紅綠顏色塗著,籃裏放著十幾顆蠶豆。小紅頭不斷地搖動著小籃,蠶豆在裏麵發出脆脆的響聲,吸引來許多光溜溜小腦袋圍觀,有的好奇,有的還流了口水。後來小紅頭考上了北京醫科大學,任過陝西省長武縣常務副縣長、蘇中製藥廠副廠長。歲月真有本事,如今,把個小紅頭打磨成個道道地地的老頭了。
啞巴小段忠治是少先隊大隊學習委員,手臂衣袖上三條杠,讓人好羨慕啊。他出身富農,爸是個啞巴,是一個極規矩的孩子。有一次,他作業上“拜”字少了一橫,被黃令身老師罰寫了一千遍。從小一看,到老一半,啞巴小到現在看上去也是個規規矩矩的中學教師。
老迷信林善元的諢名來源於他有個道士爺爺。
從小最調皮的就是我。1956年夏天,我14歲讀四年級時,一個人上學路上偷著到池塘洗澡,被邱幫佐校長罰站在辦公室。黃老師用我的作文將我“營救”出來後,校長嚴肅地說:“你這次期中考試每門功課要在99分以上,不但要加入少先隊,而且要爭取當個中隊長。”學校成立少先隊時,我如願以償。
一天中午,我到校較早,黃老師報了個詞兒“威信”,要我用粉筆寫在黑板上,結果我寫成“威脅”。黃老師笑著說:“怪不得呢,你這班長的‘威信’是靠‘威脅’同學得來的。”
讓我威信掃地的是那次和幾個同學偷著洗澡。那天,黃老師外出開會去了。天氣很熱,中午班上幾個早到校的同學提議我們偷著去洗澡,我“批準”了。下午就有人告了密。於是,放晚學前黃老師叫我這個中隊長主持班會,發動同學們就洗澡這件事展開評議。這很明顯,是發動大家在幫助我呢。我硬著頭皮走上講台,一邊主持會議,一邊檢討自己違背了紀律,作為幹部樹了壞樣子,希望能得到大家的諒解。黃老師也就比我大7歲,那年才22歲,見我講得很誠懇,並沒有把我這個中隊長一下子搞得很難堪,在一旁不斷地給我鼓氣,充分地肯定了我當中隊長以來的成績,幫助我克服缺點。
比這次洗澡更糟糕的是,五年級有一篇叫《九龍王》的課文,讀了這課後“學英雄見行動”,我將班上同學中個子高大的,成績好的組織在一起,成為九兄弟,我排行第四,那時班上總共才22個人(8個女生)。我們這九兄弟在班上也沒有做什麼壞事,剛成立不久就被黃老師知道了。他將兄弟們一個個叫到辦公室,說明成立小組織是不對的,幾乎所有的兄弟都忙不迭地退出了這個組織,承認了錯誤,並交出我是組織者。我心裏罵這些家夥是“軟骨頭”、“叛徒”,就我這個“老四”,刀擱在脖子上眼睛也不眨,拒不承認錯誤,並且跟黃老師吵了起來。我的理由很充足,學課文見行動,組織九兄弟又沒有做壞事,有什麼錯啊?我跟黃老師辯論的時候,甚至賭氣扛起了凳子要退學回家。凳子扛到教室門口,心裏很猶豫:這樣退學回家,村裏人要問為什麼事,我該怎麼回答呢?還是班上年齡稍大一點的女同學梁金媛等善解人意,她們連忙從教室裏跑過來打圓場,拖我回教室。後來我才了解到,1957年正是“反右”鬥爭的高潮時期,我們組織九兄弟在當時那個時代,是多麼的不和諧啊。學校的校長老師非常重視這件事,當時的我怎麼能認識這個重大的政治問題呢?
動員輟學的楊桂珍重返學校讀書,是黃老師帶我去參加的一次社會實踐。讀小學五年級時,楊桂珍因家裏姐妹多,母親又生了一個小弟弟,因此,她輟學在家帶小弟弟。放晚學後,黃老師帶著我去看望楊桂珍,並說服她的母親,讓她重新複學。後來,楊桂珍成了江蘇淮安的一位出色的醫生。
整個小學階段,最快樂的是那次拉魚。1958年小學畢業那年,黃老師組織我們畢業生聚餐,每人交兩毛錢,半斤糧票。為了把聚餐搞得豐盛一些,大一點的段忠然等幾個同學借來了大網,到學校後河裏拉魚。十幾個小朋友在大河裏麵拖著大網,收網的時候魚兒活蹦亂跳,那樣的場景是怎樣的逗人啊。當時我沒有到河裏去拉網,因為我在家裏推磨無聊時,將一粒黃豆放在右耳裏,一不小心黃豆取不出來了,好長時間影響了聽力。我在岸頂上,看到那幅童子捕魚的情景,壓抑不住心中的快樂,心都快要跳出來了!看到同學林俊傑將一條條魚往魚簍裏放,情不自禁地喊起流傳在莊上的順口溜:“林春芳(林俊傑之父),開油坊;第一著,幹巴巴;第二著,打了夠老鼠泊;第三著,打了一銅勺。”在水上忙乎的林俊傑沒有時間搭理我,就毫不猶豫的準確地從下麵向上斛水到我耳朵裏,希望水能將我的黃豆泡開來。
黃老師為了讓我們多看些課外書籍,還為學校購買了許多圖書,利用假期讓我和啞巴小幫助登記整理,好在沒有給我們限定時間。哪有這沒骨棗兒吃呀?我利用這機會登記一本看一本,看了不少書,比如《古麗雅的道路》《塔吉克民間故事》《捷克·斯洛伐克民間故事》等等,這為我熱愛文學打下了基礎。
我們還在學校老佛堂舊址、新址合影,去幾個老同學的家轉了轉。最後黃老師在吃飯後,用他的體會給我們講了老年知識保健課。他還應我的請求唱了一首我孩童時代,他教給我們的《布穀鳥》歌:“布穀聲聲,田裏水飄飄……”。當年黃老師唱這首歌時,學校裏剛買回一架風琴,他一邊抱著幾個月的女兒,一邊彈著琴,一邊唱。我們都圍在他身邊。女兒哭鬧時,是梁金媛同學抱開的。
“布穀聲聲,田裏水飄飄……”,讓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歌聲,驚異上下嘴巴開合竟能發出這樣美妙動聽的聲音!
“布穀聲聲,田裏水飄飄……”,讓我第一次知道栽秧苦,種田人苦,走到哪裏總忘不了我是農家的孩子。
“布穀聲聲,田裏水飄飄……”,50多年來,歌聲在我的腦海裏餘音繞梁,揮之不去,永遠伴隨著我人生的腳步。
前排(從左向右):段忠美(老師)、邢桂珍、黃令身、林善元
後排:繆榮株、段忠治、段榮朗、林俊傑
紅唇誤
我們那村挺窮,卻出美人,數得上來的有四五個,最美的就數桃紅。
讀小學三年級時,一天早上,母親關照我到莊上買粉條。中午,家裏坐了一桌客人喝酒,而我在外麵玩得正歡。我用三根竹子支撐著,中間吊著多眼的銅爐蓋,鏟黃沙做篩花生的遊戲呢。那天是我跟桃紅發帖兒的日子,那上麵寫著我的名字、生辰和屬相。可沒過幾天,母親淚水漣漣,原來,那天桃紅家打了碗,覺得不吉利,退帖兒了。
我讀初中時,桃紅母親對我母親說:“你家嫌我家什麼?不如還做兩親家吧。”不久,桃紅家托了媒人來。我噘著嘴說:“我不要,那姑娘塗紅嘴唇。”我聽說,桃紅春節舞花船時塗了口紅。其實她的嘴唇生來就紅,像塗了口紅,要不怎麼叫桃紅呢。我沒細瞧過,隻是聽人說。我才16歲,不知從哪兒來的這思想,我誤會了桃紅,無端地冷淡了她好幾年,她卻蒙在鼓裏。一個夏天的傍晚,我騎車從她家門前過,桃紅6歲的小弟竟連喊我的名字。大人不談,小孩怎麼會認識我?我羞得加快了車速。桃紅弟遇到我也說:“我姐講,你騎車不要老彎腰,將來背要駝的。”那天兩個生產隊集中開會,會場就在我家。桃紅坐在我家磨盤上,文文靜靜的,沒說一句話。桃紅家那麼多人,怎麼讓她來了?我腦袋裏還是討厭她的紅嘴唇,她的這些舉動我全沒在意。
我讀高中了,一個春節後的晚上,明月高懸,鄉場上演戲,觀眾如潮。亮晃晃的汽燈下,桃紅扮演《天仙配》中的七仙女,她一亮相,原先大呼小叫的鄉場上立即鴉雀無聲了。一個長者驚奇地問:“這是誰家的姑娘,怎麼這樣漂亮?”“真是個金人兒啊!”人群中有人讚道。我悄悄地擠向台前,偷偷細瞧了桃紅的嘴唇——沒塗口紅,但十分鮮紅亮麗。那張桃紅色的臉不施粉黛,宛若天仙。造物主啊,村頭那口呆塘水煮的薄糝兒粥,怎麼養育了這麼個水靈靈的美人兒?我真嫉妒扮演董永的小夥兒。
那夜,我烙餅似的睡不著,從此腦海裏總抹不去桃紅的倩影。星期天,我打豬草時,總不由自主地在她家周圍轉悠。我寫了信修改了很多遍,但始終沒有勇氣寄出。我多麼盼望跟她有見麵和說話的機會啊!
有天晚上,月朗星稀,一群姑娘在路邊嘰嘰喳喳。我和夥伴們到鄰村看戲,隻顧說話,腳差點兒踩到了人,那人觸電般地猛一抽腳,我一看,正是桃紅。機會來了,可我不知為什麼,沒說話,卻像賊似的逃走了,連聲招呼也沒打。唉,我真沒出息,也怪桃紅,怎麼連責備我一聲也沒有?那樣我就好搭訕。其實,我倆都是無辜的,因為我們那一帶有個風俗,男女從小定了親,後來解除了婚約,常常一輩子撞了麵也不說話。可惜,要是我真的踩上了她,我的婚姻也許是另一個樣子了。
後來,在老同學家裏又遇到了她,桃紅的臉上滿是淚,沿著紅嘴唇淌下來。原來,她是請老同學為她寫離婚書。她看到我,臉上現出羞愧、驚喜和希望。
後來我當了局長,下鄉檢查工作,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深邃的藍天上帶著響鈴的一對白鴿飛過。我正聚精會神地看,忽然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我又遇見了桃紅。她回頭也看見了我,那嬌嫩的臉上一陣緋紅。我又驚又喜,多麼想和她說上一句話啊。其實,即使我們有說話的機會,可話從哪兒說,該說些什麼,說了又怎麼樣呢?桃紅在那瞬間掉過頭去,手拿扁擔在我麵前一路小跑,我怎麼也追不上。我想喊桃紅,可話到嘴邊卻喊不出。她那高挑的個兒,那不變的紅嘴唇兒,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小手捂飯盒、吃豆麵、一手抱,一手掂
我的初中生活
繆榮株
1958年9月,我考進新辦的泰縣梅垛初級中學。
秋季開學後,中學借東尹小學教室上了幾個月的課,後來又搬到梅垛大隊部上課。不到半年,我們參加了砌新教室的勞動。夏天,我們到東尹莊的窯上用船運磚頭,從窯到學校走水路,小河很淺,運磚船經常過不去。我們都是十六七歲的孩子,喜歡水,人多力量大,七手八腳地推著負載很重的船沿著淺淺的河道向前推進。冬天,我們用獨輪車到楊莊推過磚頭,兩個學生輪流著一個推,一個拉。
1958年正是除“四害”(麻雀、老鼠、蒼蠅、蚊子)運動興起的時候,每個人都有除四害的任務。我們和群眾一起在田野、村莊上設下了天羅地網,用人海戰術敲著鑼鼓,沒有鑼鼓的就拎著家裏鍋碗瓢盆使勁的敲著,把那些麻雀們嚇得飛來飛去東躲西藏。據說麻雀們累了,飛不動就自動掉下來,我們就如同探囊取物那樣抓住它們。可是這些小精靈們真有耐力,它們和我們捉迷藏,沒有一隻掉下來,倒是把我們一個個累得要命。白天戰鬥了一天,晚上還要用電筒到人家竹園裏捉麻雀,那電光在獵物上麵反複地晃著,照花麻雀的眼睛就容易逮著它。班上有個同學叫倪兆富,是勞動委員。他是挖鼠冠軍,每次看著他拎著幾十隻老鼠尾巴,同學們都很羨慕。他滅鼠的方法主要是尋找鼠洞,看準後用桶拎水猛灌,往往一窩老鼠一網打盡。
1958年秋,正是全國大煉鋼鐵的時候,學校號召我們支援大煉鋼鐵。我們人人拿著一根長竹竿,到東尹莊農戶屋旁將蓋在屋脊上的破缸之類的搗下來。那時候農村家家幾乎都是草屋,為了防止大風將草刮走,就用一個破缸緊緊蓋住屋脊,將這缸搗下來無疑是對人家房子的破壞。那時候的老百姓真聽話,破壞了他們房子上的保護物,一個個還笑嘻嘻的。有的想不通問上幾句,我們就說:“馬上建樓房實現共產主義呢。”
在東尹小學讀書時,我在大隊食堂代夥,每頓連蘿卜幹都沒有,每天三頓,每頓喝兩碗稀飯。
這年冬天,學校搬到梅垛大隊部裏。當時學校食堂都是學生輪流值日。學生從家裏幾乎清一色的帶山芋和胡蘿卜,很少有帶麥糝兒的,更沒有帶米的,隻有幾個老師投米。冬天淩晨3點多鍾,值日生就起床到小河裏撬開冰,然後洗幾籃子胡蘿卜和山芋。那時候我們年齡小,又冷又看不見,哪裏洗得幹淨呢?當我們喝粥的時候,桶上麵是薄稀湯,下麵是蘿卜和山芋以及少量的米,桶底沉澱著很厚的泥。有個同學叫黃正財,他胡蘿卜和山芋吃膩了,隻喝點米湯。晚上睡覺時,我們就將課桌拚在一起睡在上麵,第二天早晨起來,黃正財的課桌下麵尿了一泡尿,還水汪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