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汪立軍和穀紅梅一人手上拿了一個已削好皮的大鴨梨,這是馬路邊上一個擺水果攤的學生家長硬塞給他們倆的。那個家長客氣得很,力氣又非常大,怎麼推都推不掉,幾個人推推搡搡的反而弄得別人以為他們像要打架。鴨梨又圓潤又飽滿,白白嫩嫩的,拿在手上那汁液便汩汩地自動滲透出來。但鴨梨這樣的水果其實最不適宜當眾啃吃,真要想吃也隻能片成一瓣一瓣的,在盤子中擺出花樣來,而後用叉或者牙簽叉起來品嚐,非常優雅、非常淑女,否則會弄得自己一嘴一臉的汁水淋漓,那就未免有點大煞風景了;於是兩人都沒好意思吃,尷尬地舉了半天,任由那白嫩的梨肉慢慢轉色,而後又變成淺褐色。
穀紅梅個子不高,但勝在膚色白皙,眉眼之間流淌著一股自然清新的氣息。個子不高的女人總能在身體的其他地方把這高度找補回來,譬如胸部、或者臀部,所以穀紅梅這兩個部位看上去都有一種與真實比例明顯不符的誇張感,汪立軍跟她並肩走在一起感覺很有一種收獲的喜悅。
路旁不斷有相熟的人跟他們打著招呼:“嗨,汪老師,逛街呢!”
“嗯,逛逛。”
“哎,汪老師你對象真漂亮!”
“嘿嘿,漂亮是吧!”
穀紅梅在一旁可不幹了,壓著嗓子罵道:“討厭,這些人說話難聽死了,哪個是你對象啊?”
“對啊,現在還不是啊?”
“什麼現在不是,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更不是!汪立軍,我告訴你,我家裏又在催我相親了,那人在紅旗電機廠做現金會計,今天我來的目的就是正式通知你這件事的!”穀紅梅忽然莫名其妙地衝動起來。
汪立軍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了,他很希望穀紅梅隻是在嚇唬一下他,可看那咬牙切齒的神態,很顯然不像是假的了。他看了看手中的梨子,猛然間覺得手上黏黏糊糊的,很像一撮非常惡心的大鼻涕。他狠狠地將它們摔在地上,那梨子瞬間四分五裂、屍骸橫飛。這下穀紅梅臉上掛不住了,惱火起來:“汪立軍,你狗日的什麼意思噻,你心裏有氣盡管衝我發好了,男子漢大丈夫的,連這點小小的波折都禁受不起嗎,你撂這個臭臉色給誰看呐?咹!”
穀紅梅接下來還想再說他幾句,可看到汪立軍一副痛不欲生的窩囊相,她的心不覺又軟了下來,主動走過去,親昵地摟摟汪立軍的胳膊,柔聲道:“傻瓜,做不成夫妻不是還可以做朋友麼,咱們往後就做最好最好的朋友,行嗎?”汪立軍剛張開口,就有一陣風“呼”的一下子刮了過來,把他想要喊出來的話又嚴嚴實實地堵了回去。
2
倆人都怏怏不樂地悶著頭向前走,汪立軍想說的話沒說得成,憋了鼓鼓一肚子的氣沒處撒;穀紅梅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心裏一時之間空蕩蕩的,也想不出別的來說,又不好意思馬上拔腿就走,倆人隻好低著頭毫無目的地四下亂走。
前邊拐角處亂七八糟地擠滿了很多人,有個公鴨嗓子在高音喇叭裏聲嘶力竭地喊道:“走一走,看一看唻,兩塊錢摸一台17吋‘孔雀’大彩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跟著感覺走,彩電就會有!”公鴨嗓子非常敬業,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都喊出一股哭腔來了,喊到最後連他自己差不多也被感動了,瞧那神情似乎也有上去摸一把的衝動;好不容易喊得稍微累了,又馬上把台灣著名歌星蘇芮小姐請出來換班,唱流行歌曲《跟著感覺走》——
跟著感覺走
緊拉著夢的手
藍天越來越近越來越溫柔
心情就像風一樣自由
突然發覺一個完全不同的我
跟著感覺走
……
一大塊紅色條紋的彩條布搭建出一個龐然大物般的臨時大棚,棚子裏設置了一個極其簡陋的舞台,上麵依次擺放著大彩電、照相機、自行車等各類獎品。大棚前幾個身披紅綬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一人麵前放著一隻彩票箱,笑逐顏開地勸說著每一個走過路過的人千萬不要錯過兩塊錢摸一台大彩電的機會。
摸獎這樣的事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度非常流行的,弄上一堆獎品,搭一個簡易的大棚,再雇上幾個初中剛畢業的小姑娘便熱熱鬧鬧地開張了,參與者隻需兩塊錢就能買上一注彩票,說不定就會真的走狗屎運中上一個大獎。這種街頭摸彩返獎率往往還特別高,百分之六十以上都能中獎,最末的五等獎是一袋價值一塊二毛錢的“海鷗”牌洗衣粉。彩棚周圍的地麵上已薄薄地鋪滿了一層粉紅的廢彩票,旁邊有一個拾荒的老頭不死心地在地上一張一張地翻找著,妄圖從中尋覓可能遺漏的大獎,據說後來還真的被他撿到了幾個不大不小的獎品呢。
穀紅梅忽然一扭頭,嘟著嘴嗔道:“怎麼,你就這點出息啊,不談戀愛難道話也不跟我說了,就這樣絕情啊,也不知道請人家摸摸獎嗎,木頭!”汪立軍腦筋短路,真的像一根木頭那樣呆了一下,白眼翻了幾翻,才領悟過來。他好像在跟誰賭氣似的,粗聲粗氣道:“好,你愛摸就摸,最好能一下子摸它個一等獎,也省得我再給你送結婚賀禮!”說罷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大團結來替穀紅梅買了五張彩票。穀紅梅留了長指甲,她輕輕地咬著下嘴唇,一張一張地認真刮著彩票上的密封區。穀紅梅平常做什麼事都不著急,慢篤篤的,講究的是有條不紊,一絲不亂,汪立軍很迷戀她咬著嘴角認真做事時的樣子,兩人談戀愛時他常常會癡癡地在旁邊一看就是半天。猛然間,穀紅梅發出了一下驚喜的低呼,揚手就喊一旁的汪立軍湊過去。汪立軍想日鬼了,莫不成全場唯一的一個一等獎真的被她摸到手了?!
穀紅梅刮出的是三個紅方塊K,雖然不是一等獎的黑桃Q,隻有二等獎,但也頓時在有些疲遝的現場引起了一陣轟動。那個公鴨嗓子的主持人這時候已緩過勁來,一迭聲地揚聲招呼穀紅梅上台領獎,“朋友們朋友們,二等獎已經摸到了,一等獎還會遠嗎……相信自己,相信命運,不要猶豫,不要徘徊,人生能有幾回搏,此時不搏待何時……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汪立軍心忽一動,搶先道:“太亂了,還是我去吧,你在這裏等我。”二等獎是一架鄰縣常州生產的“紅梅”牌135照相機,汪立軍一掃剛才的頹廢勁兒,興奮地舉著獎品,任憑那些人七手八腳地給他披上一條紅綢帶,接著又呆子女婿似的給別上一朵大紅花,又是采訪又是留影的,半天才下得台來。
3
汪立軍自告奮勇地說他以前進修過一段時間的攝影,他馬上花32元錢買了一盒進口“柯達”膠卷,“哢嚓哢嚓”,給穀紅梅一連來了兩張單人照,想想還不過癮,又請路人幫他和穀紅梅再拍幾張雙人合影。穀紅梅受其感染,隻是略微矜持了一下,便點點頭同意了。幫忙的人是個熱心腸,咋咋唬唬地嚷道:“嗨,你們小倆口靠近點,笑一笑嘛!”汪立軍伸手一拉,穀紅梅的頭便不自覺地偎上了他的肩頭……
在一家路邊餛飩店簡單地吃過晚飯後,天已差不多擦黑了,不知怎的,穀紅梅這時也不急著提要回家的事了,她漫無目的地跟著汪立軍四處遊蕩。走到一棵樹下,倆人停住了腳。汪立軍一把摟過穀紅梅,這次穀紅梅主動把唇送了過去。接吻動作倆人已做過多次,現在最多隻能算是複習複習已學過的功課;但這次是在穀紅梅提出分手後,倆人皆有一種失而複得的驚喜,所以感覺很不一樣。規定動作加上自選動作,兩人都吻了一氣。汪立軍的手像蛇一樣在穀紅梅身上不安分地遊走,先是滑過她又黑又亮的發,接著又滑過她白白嫩嫩的臉,然後滑進她的衣襟裏,繼續滑上她小小、不盈一握的乳,滑上她暖暖、平坦的腹,忽然倏地向下滑向腰帶。過去倆人親熱時,汪立軍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攻克這一路防線,無奈穀紅梅隻允許汪立軍在她上身一帶活動,下邊是絕對的軍事禁地。但那天穀紅梅不曉得咋了,心一軟,任由那手鬆開皮帶扣歡快地一路下滑……
纏綿良久,倆人各自整理整理淩亂的衣衫。穀紅梅很自然地伸手去拿屬於自己的那架照相機,哪知這時候汪立軍緊緊護著照相機不肯放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囁嚅道:“彩票錢是我出的哎,獎品也應該歸我的!”穀紅梅頓時愣住了,細想想這話錯是不錯,但她總覺得好像哪裏有點不對頭。穀紅梅沒工夫仔細思量汪立軍這話裏的破綻,她又羞又惱,扭身而去,心想:天下哪有這種人,標準的出爾反爾嘛!幸虧自己見相地跟他分了手,小人鬼!
4
化驗室在化工廠裏一直處於一個比較尷尬的境況,甚至有人很形象地稱之為怪胎:首先說它是科室吧,它分明也跟一線的生產車間一樣有三班四班倒,並不像科室那樣舒舒服服上的全是常日班,而且它的官方稱謂也是化驗車間,工資福利什麼的也是參照車間的標準;但真要說它就是車間又不對,生產車間的工人師傅對化驗室也是怨氣頗多,原因是生產車間的生產需要化驗室來簽發合格證,他們的經濟效益全操縱在化驗室那一枚小小的合格證上,而化驗室拿的卻是固定工資,車間死活跟他們關係不大,雙方並不彼此引為同類,明顯缺乏工人階級之間的友好感情;再說化驗室的人出出進進的都穿著白大褂,整天擺弄的不是氣相色譜儀就是電光分析天平、分光光度計這類精密儀器,乃至一些瓶瓶罐罐啊、酸酸堿堿什麼的,令人不由得聯想起從小就向往的那些科學家的名字,一下子就肅然起敬起來,所以硬要說人家就等同於車間還真的有點不忍心……
穀紅梅當初就是迷戀那種疑似科學家的感覺才進的化驗室,準確的說就是衝著化驗室那身白大褂而去的。農村裏有句俗話: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在農村對於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是頗有一番講究的,像白色之類淺色係的衣服一般人根本是穿不出去的,除了淺色的衣服不耐髒,洗多了還容易傷布料外,還因為白色隻會錦上添花,絕不可能指望它雪中送炭,它能讓你的優點更加突出,同樣也能讓你的缺點愈發明顯。所以那時候的人除了白色的襯衫假領子,一般是不怎麼敢穿白色衣服的,特別是女孩子,即使你各方麵條件都符合也不行,老人們會說白拉拉的像是在穿孝服。穀紅梅的膚色穿白衣服很襯,而且會讓她看上去顯得身材修長、婀娜多姿;穀紅梅穿上那身白大褂,裙裾飄飄,還真有點天仙下凡的意思。
5
自那次摸獎事件過後,穀紅梅有些神思恍惚。那個電機廠的會計她也去相看了,是個不到一米五的小矮子,個子矮也就罷了,偏偏長了個碩大無比的大好頭顱,明顯的比例失調。那矮子人前人後香煙叼著不離嘴,處處表現得自己很強勢,說話口氣很大,天上的事曉得一大半,地上的事幾乎全知道,真是上下五千年,縱橫數萬裏,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糞土當年萬戶侯!身材矮小的人大多口氣很大,正所謂語言上的巨人;但小馬拉大車,矮子會計那架勢怎麼看也像是一個瞞著家長出來混社會的未成年的大頭娃娃。穀紅梅憋了半天,終於沒能堅持得住,搶在吃午飯之前謊稱自己廠裏還有事,就想奪路而跑。哪知矮子會計聰明異常,馬上看出其中端倪,搶先一步回媒人道:“嗐,一個社辦廠的,還跟咱國營的裝腔作勢,不如算了吧!”
上夜班時,穀紅梅坐在操作台前愣愣地發呆。雖然穀紅梅從沒把自己當成白雪公主,當然也可以肯定自己不會嫁給會計那樣的小矮人,但被這樣一種人主動回絕多少還是有點傷了她自尊的。魏華走過來,咬咬耳朵,說:“哎,你的那個汪老師好長時間不來玩了,你們之間沒發生什麼事吧?”穀紅梅心裏藏不住事,忍不住就把事情的原委嘀嘀咕咕告訴了她。魏華一聽,倒笑了:“古語講得沒錯,女人被哪個男人第一個碰了,到老都不會忘了他的。我看你們就蠻合適的嘛,汪老師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除了家裏窮了點,其他什麼地方配不上你……聽說他要回家開照相館了,嫁給他馬上就是照相館的老板娘啦……哦,我還聽說我們村王燕的姐姐正追他呢,你小心點,不要被別人搶先一步後悔就晚了!”
王燕的姐姐?穀紅梅被這個意外的消息懵住了,王燕的姐姐不就是王芳嗎?小時候王芳、汪立軍跟穀紅梅都是同班同學,其中關於王芳和汪立軍還有一段軼事。那時王芳頭上害了一個很大的癤子,走起路來那癤子一晃一蕩的,特別生動,就像水滸傳裏那個諢名雙頭蛇一樣的好漢。癤子這東西看上去雖然惡心,其實隻是小疾,很容易去除,待它發展到一定規模後,找任意一個鄉村醫生,輕輕一刀下去,膿血齊出,手到癤除。但王芳很嬌氣,怕疼,說什麼也不肯挨那一刀,結果任其原生態地發展,到最後那癤子居然長得豔若桃李,燦如雲霞,招蜂惹蠅,蔚為大觀。後來好不容易壽終,但那遺址處已演變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大疤。因為這個惹人注目的風景,大家都不喜歡王芳,玩都不帶她,還紛紛造謠說是會傳染人的。那時候她很孤單,到哪裏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顯得很怪異。一次排座位時,汪立軍正好跟王芳排在一起,一下課便有人來找汪立軍,警告他話都不能跟王芳講。然而,不久大家發現他們居然連回家也一起走了。為此汪立軍也被大家集體孤立了起來,但他不知怎麼想的,也許是男孩子天生的對女孩子的保護意識,他居然整整堅持了兩年。初中三年裏,他們之間的關係已更親密了,那時候王芳頭上的疤不見了,而且出落成一個又高挑又俊俏的大姑娘。大家都暗暗佩服汪立軍這小子有眼光,有超前意識;就在大家猜測他們可能將順理成章地再進一步時,汪立軍考上了高中,王芳落榜,兩人自然而然地就分手了………這些年不見,是不是兩人又舊情複燃了?
魏華搖著穀紅梅的胳膊,撒嬌道:“走吧,我們一起去找汪老師拍幾張照片,人家還是高中畢業時拍了幾張呢,你哪怕就算陪我去過過癮行了吧!”穀紅梅一想,魏華說的話也沒錯,狗日的,不能就這樣饒了他,不能自己摸到的獎又被他得了去,自己的身子也被他白白沾了便宜,對,找他去,看他給自己一個什麼說法,明顯的欺負人嘛!
6
汪立軍並沒有真的大張旗鼓地開什麼大不了的照相館,他隻是在自家外牆那兒掛了一個小木牌牌,上邊用紅油漆寫著“紅梅照相館”幾個大字。穀紅梅情知上當,狠狠地橫了魏華一眼,魏華急忙招架道:“哎,汪老師,這觀音娘娘我可算是給你請來了,該燒香就燒香該磕頭就磕頭,你們兩個的事你們兩個蓮是蓮藕是藕地解釋清楚,再不管我什麼事了!”穀紅梅此番前來用的借口是取上次拍的照片。照相機我不指望要了,但拍的照片總不能不給吧?汪立軍裝模作樣地找了半天,終於無奈地一攤雙手,紅著臉道:“對不起對不起,上次的照片全都曝光了,所有的照片統統成了一堆廢紙。”原來汪立軍並沒真的像他說的那樣進修過什麼照相技術,他所謂的進修隻是在每年學生畢業時,跟著那個拍畢業照的師傅後麵搖頭晃腦地看過幾回,看別人幹起來貌似很簡單,孰料自己一上手才知其中的水有多深。汪立軍很洋氣地聳聳肩膀,道:“假如你真的想要照片也可以的,反正這照相機也是你摸獎摸來的,理論上講你也可以擁有這照相機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你要照片盡管隨時來拍。”穀紅梅覺得這話還中聽,心想談戀愛這麼久了也沒聽過汪立軍說過如此有水平的話,要是早說何必又弄到今天這個狀況呢。這麼想著,她的臉便慢慢地紅了。
穀紅梅的臉紅得很有特點,她不是像染一塊紅布那樣“唰”的一下子就全紅了,她是一點一點的紅,從鼻尖那兒開始,像宣紙一樣慢慢地洇開來,到最後連耳朵根那塊都紅透了,紅得都快滴下來的那種。她情知自己是上了魏華的當,所以她也沒再提什麼王芳不王芳的話,隻是別有用意地說:“哎,就是可惜了那兩張合照,那還是我第一次跟男孩子合影呢!”汪立軍聽話聽音,忙不迭地表態說:“不可惜不可惜,不不,可惜、可惜……不過咱們現在就可以補拍的呀!”魏華也笑道:“我來給你們拍,不過,看來我這個現成媒人有喜糖吃了!”穀紅梅恨恨地捶了她一記,“吃你個頭,小騙子!”
7
汪立軍家三間五架梁舊瓦房裏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家具,隻有西邊做新房的那間裏麵不多的幾件西式家具讓人眼前一亮。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農村還沒開始時髦起西式家具,他們普遍對老式家具有一種特殊的迷戀感,認為老式家具從心理上就給人一種穩重、富實的感覺,而西式家具怎麼看都顯得有點輕浮、淺薄,骨子很輕,搖搖晃晃的,令人很是疑心會不會無緣無故就倒下來(當然倒下來也砸不傷人);新房裏的婚床也是西式的,叫什麼席夢思,西式床上方垂吊下來一頂粉紅色的圓頂帳子,朦朦朧朧的,搞得像公主的宮殿那樣美輪美奐、富麗堂皇。盡管也有人會覺得有一種新鮮感,但還是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鄙夷地認為那幾塊薄板子也能叫作床麼,老式的大圓門雕花床光是雕花板也比這整架床用的木料富裕,雕著龍繪著鳳,雲山霧海的,那才叫好看呢!
新房上空吊了天花,不過那天花板不是木頭做的,而是用彩條布掛上去的。那時候彩條布剛剛流行開來,人們暫時還舍不得把這麼華麗的東西踩到腳下去,而是高高地懸掛在空中,一道紅一道藍的,花裏胡哨的,倒也增添了不少喜慶。
不過最新鮮的還是新房裏的那麵照片牆,整整一麵牆,上邊全是照片,大大小小,足有幾十張。照片主人翁大都是穀紅梅,要不就是汪立軍和穀紅梅的合影,最大的一幅穀紅梅的單人照片據說是23吋,差不多有一個小孩站起來那麼高。這些照片並不是汪立軍自己拍的,他現在已正式拜了師傅,跟著鄉裏文化站一個搞攝影的老師後邊正式學習攝影藝術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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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那天穀紅梅穿了一襲從毗盧鎮上租來的婚紗,穀紅梅穿婚紗很顯身材,加之結婚當天盤了頭,高高的發髻和那襲修長的婚禮服把她襯得高挑不少;白色打底的婚紗,越發顯得珠圓玉潤、唇紅齒白的;這也很稀罕,雖然她穿上婚紗令許多女孩子內心暗自羨慕不已,就連那些老古派們也認為新娘子今天確實漂亮,但他們還是很不屑地撇撇他們的癟嘴,在他們看來汪家今天這婚禮不管從哪方麵看都透露出一股洋化兒的氣息,一點也不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