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向死而生(1 / 3)

“你,要買書嗎?”

站在書店門口的女子低著麵色黧黑的腦袋,未置可否。她的和麵色一般的手指從書頁間摩挲而過,手背以及手腕都用線條粗礪的灰色布條包裹著。隨即,她將目光從文字間轉移到路冉冉的臉上。路冉冉分明記得,那雙眼睛像寒水城東邊梅鹿山裏的那條清溪,是一眼可以望到底的湛明,寧靜得讓他快要忘記書店門前穿行的人群,甚至忘記身邊顧客伸手遞來的錢幣。

這就是路冉冉初見淚艾的情景。即便是四年後的今夜,在他們逃亡了近一個月以後,他想起那時在落日餘暉中她提著一個小籃子步過青石板街的離書店而去的背影,仍舊覺得,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刻應該就此停下;至少,那時他應該追上去將那本她翻過的書塞進那個籃子裏。可他沒有這樣做。

他轉頭看著睡在不遠處的淚艾,看見發絲散落在她的臉頰、脖頸上,遮住了一些帶有血跡的傷痕。也許是因為火光的跳動,她蹙著的眉頭下,睫毛正顫動著。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睡得並不安穩,而他無法入睡。洞裏也能聽到洞外那悉悉索索的聲響。他掙紮著起身,慢慢移動著來到洞口。這才發現,月光將這片沙洲照耀得如同白晝,身邊的一切----低矮的草叢、沙粒都清晰可辨。有風拂過,一絲清冷,在寒水城,七月就已拉開冬季的序幕。他信步走動,許久才走出一小段距離,腳印深深烙在沙裏;累了卻不敢大口呼吸,身上的傷口幾乎難以承受任何一絲拉扯。

當腳步與思想合拍以後,目的地與距離都不在重要,走反而成了最本質的狀態。想想這近一個月的經曆,恍若孩提時代因被書本吸引而鑽入的奇幻夢境。

倘若那時沒有近於迷狂地衝上祭台,不顧性命地救她,那麼此刻自己應該還在溫暖的家裏,沉浸在書海之中,也不會深受重傷,流落到這煙波浩渺的寒水河中,藏身在一片荒涼、蕭索的沙洲之上。但是,如果不救她,她會怎樣?還會像以往那樣,在賣藥草的時候偶爾來到他家的書店翻看書冊嗎?或者以夢的形式,闖入他幻想的殿堂,讓他在睡夢中感受到自己的怯懦?

他就這樣走著,直到走到小沙堆的旁邊,他才停下。

大約黃昏的時候,他就是從這裏爬出來的;而黃昏以前,他一直被埋在沙堆裏。沙堆旁邊放著一塊殘破的船板,上麵有幾個淡紅的字跡,他爬出來的時候沒有在意。現在,他慢慢彎下腰來,借著月光,認清了那幾個字並讀了出來:“白鷺碧沙汀”。

“我以為你走了呢。“

背後傳來仿佛沒有的聲音,路冉冉回頭看見了一臉平靜的淚艾,但她失落的眼睛卻分明像是要抓住什麼一樣。

“我受傷了,哪也去不了。再說,這裏就一個沙洲。“

“那你怎麼出來了?”

“睡不著,”

“對了,這是你給我立的碑?”路冉冉驚異地問著。

“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所以……”

“是給這地方起的名字吧。倒是很別致。”

“嗯”

她點了點頭,長長的烏發垂落下來,順著栗色的脖子流淌,一件破損了領邊的棕色裙子罩著她的身體,一直拖到膝蓋,裙擺參差不齊,裙下是赤著的雙腳,布著有一些玫瑰紅般的細細傷痕;而她的眼睛,再也不是寧靜的梅鹿山裏的清溪,而是像忽然被驚動的梅鹿的眼睛。月光之下,她殘破的衣裙,略帶困倦的神情帶著一種迷蒙的光暈。路冉冉怔怔地凝視著她,呼吸扯著傷口,很疼。

也許是感受到路冉冉的目光,一種局促的感覺促使她別過頭去盯著一小叢灌木,腳趾在沙粒裏輕輕撥弄。

“你用什麼東西寫的字?淡紅色的。”路冉冉快速地收回視線,重新看著木板問道。

“……”

“我……找不到……其他……所以用了……你的……血……”

淚艾說完又別過頭去,但偷眼看著他,像做錯事企圖藏匿的孩子。隨後,她看到路冉冉的眼睛慢慢睜大,仿佛要將月光全部吸進去一樣。她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他循環往複的呼吸變得困難。他似乎已經感受到淚艾的手指如何在他的傷口上沾取鮮血,可能還用力按壓了,因為他突然感覺傷口好疼。

“你有沒有很用力摁我的傷口?”路冉冉錯愕地、一個字一個字足步升調地問淚艾。

“不是……很……用力……”她一個字一個字降調地答著。

在回洞裏去的途中,淚艾走在前麵,低著頭。走了片刻,沒聽到路冉冉跟上的腳步聲。回頭一看,路冉冉半彎著腰,一隻手撐著膝蓋,另一隻手伸著,仿佛要憑空抓住點什麼,好讓自己有所依靠。他的疼痛已經蔓延全身,其中一半來自於他的想象----手指和傷口的過分接觸。於是淚艾折了回去,扶著他走,或者說是半拖著走。兩人都沒有說話,然而沙洲的夜永遠不會在無聲中挨到天明。

此刻寒水河的水浪正猛烈地衝刷著沙洲邊緣,發出沙粒與水攪動以及沙粒與沙粒摩擦的嘩啦聲。其中偶然夾雜一兩聲低低的嘶吼,好似來自深淵的咆哮;他們知道,那是他們無力抵抗的存在。

漸漸,疼痛好了很多,淚艾身上淡淡的藥草香氣給了疼痛一些安撫。這藥草的香氣或許是她長期采藥,甚至以草藥入浴的結果。不自覺地,路冉冉又記起初見時她籃子裏裝的那些草藥的芬芳。她與草藥是那麼完美地融合了,一樣令人平靜,忘卻所有。甚至她的名字都源自草藥,而這其中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美妙傳說,直到多年以後她才對他提起,但那時他們離開這裏已經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