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地灣的“灣”007(1 / 3)

第一章大地灣的“灣”007

有人說:要看中國曆史,一千年的去北京,三千年的去西安,八千年的去大地灣。”

大地灣離我並不遙遠,從蘭州出發就三四個小時的車程,比去敦煌還近;但8000年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比一顆星辰還遠,或者說它就是從8000年前一直照耀到今天的一顆星辰。那黃土高原上最早的一粒黍,還在我們的手上閃著糧食的光芒;那“大房子”中的火塘裏,依然有時間的火苗在溫暖著我們的想象;那人類最早的水泥地板上,還在“舞蹈”著的人們,他們手中的“火把”至今還沒熄滅……

那年秋天,我獨自一人來到位於甘肅秦安縣的大地灣遺址。那天,大地灣高遠的天空,起伏的山岡,原始的村落,還有一個驅趕著羊群,用原生態的嗓子歌唱著的年輕後生,讓我的內心忽然有了一種蒼茫感。那後生唱的是當時的流行歌曲《黃土高坡》: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八百年,還是一萬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日頭從坡上走過,/照著我的窯洞,曬著我的胳膊,/還有我的牛,跟著我。

不管過去了多少歲月,/祖祖輩輩留下我,/留下我一望無際唱著歌,/還有身邊這條黃河。

那時,坡下的玉米地裏,秋風吹來輕輕的和聲。鷹的兩隻翅膀,在高處為那個後生打著節拍。有時一個高音,就在頭頂的白雲裏纏來繞去,像一個人手中揮動著白羊肚手巾;而一個低音,卻像這坡上的小草,輕輕地起伏,有時更像一個人激動地顫抖。被羊咽在胃裏的音節,和那些就要發黃的小草,往往一起湧上羊的喉嚨,羊也就忍不住“咩——”地唱上一聲。

在那個後生的歌聲裏,迎著遠古的氣息,我走進了這個離現代最遠的原始村落。

我首先走進的是一間小房子,準確地說是鑽進去的,因為說它是房子實在有些勉強,這實際上是在地穴上麵用木柱支起的一個草棚,低矮狹小,我用步子丈量了一下,隻有幾個平方米。屋內沒有用火的地方,門也設計得很小,裏麵潮濕悶熱,和我們現在一般鄉下的狗窩差不多,恕我對祖宗的家這樣不敬,但真的和狗窩差不多,而且還必須是鄉下的,現在城裏的狗都住的是樓房,和城裏人的待遇完全一樣了。當然也可以換個說法,像20世紀七八十年代鄉下的瓜棚,秦安一帶的人把它叫“庵房”,那是用來看瓜的,怕經過瓜地邊的人“順手牽羊”,那時有些玉米地邊上也有這樣的棚子,但這些棚子的用處都在夏天和秋天,冬天就隻能是放羊娃們用順手撿來的柴火,烤手取暖的地方。記得有一年,一個外地來的要飯的,大冬天的就凍死在我老家的一個草棚裏了,村裏人草草埋了他之後,就一把火把那個棚子給燒了。那麼,在遠古時代,我們的先民是如何躲過漫長而寒冷的冬天的呢?那時候,全球氣候還沒有變暖,沒有暖冬這麼一說,想他們中一定有不少人被凍死在大地灣的冬天。你看我忍不住又替古人擔憂了。

麵對這間小房子,我還得說說窯洞。

據史料記載,窯洞和穴居是最早出現的人類居所,也是當時的主要居住方式。

先民們最初是住在天然洞穴中的,隻是後來由於人口增加,天然的洞 第一章大地灣的“灣” 009穴越來越不夠用了,他們這才想到了在背風、陽光充足的地方挖地穴、造窯洞。其實,最初的地穴和窯洞差不多一個樣子,區別在於地穴是在平地上往下挖一個地坑,人住到裏麵去。為了遮擋雨雪就在地穴上麵蓋上柴草之類的東西,怕柴草被風吹走,就在上麵架了椽,抹上泥;再後來,他們就在地穴上立了柱子,蓋上了棚子,並慢慢從中悟出了蓋房子的道理。而窯洞則多是在靠崖處平挖而成,這種窯洞就叫崖窯。

如果現在要找到人類最早挖的窯洞和地穴恐怕很難了。在我的感覺裏,曆史上最著名的窯洞有兩處,一處是山頂洞人的窯洞,一處是陝北的窯洞。山頂洞的著名是因為在那裏出土了舊石器時代晚期的人類化石,而陝北窯洞的著名則是因為窯洞裏住過毛澤東。

在延安的窯洞生涯中,毛澤東寫出了著名的《論持久戰》《矛盾論》《實踐論》《論聯合政府》。這位畢業於湘潭師範的書生,從不佩槍,卻將他的對手打得落荒而逃。他的那些文章,散發著哲學的光芒。他撰寫《論聯合政府》時是在棗園,那個窯洞的陳設,以現在的眼光看自然十分簡陋,但是光線充足,非常安靜。也就是說,在日照充分的陝北,毛澤東可以穿著打補丁的衣服,蝸居於窯洞之中,開始他的精神漫遊。

我們現在見到的窯洞大多數依山麵陽,據說人住在這種窯洞裏可以長壽,甚至連雞鴨住在裏麵也可以多下蛋。這大概也就是人類進化到了今天,依然有人喜歡住窯洞的原因吧。

窯洞式住宅一般有這樣三種:一種是崖窯,在天然的懸崖土壁上開鑿橫洞,有的在洞內加砌磚或石塊,以防止泥土崩塌,或在洞外砌磚牆,保護崖麵。規模較大的窯洞式住宅,還在崖外建房屋,組成的院落被稱為“靠崖窯院”。另一種在平坦的岡地上,鑿掘方形或長方形的平麵深坑,並沿著坑麵開鑿窯洞,稱為“地坑窯”和“天井窯”。還有一種是在地麵上,用磚、石、土坯等材料建成的一種“拱券式”房屋,稱為“箍窯”。

我沒有見過挖窯的過程,但從一份資料上看到,挖一孔窯洞的程序是這樣的:

首先是挖地基。窯洞的地基是根據你挖的窯洞類型來確定的。如果門前有溝窪,可用架子車把土邊挖邊推進溝裏,這樣扔土方便,比較省力。如果要挖地坑院,則主要得靠人力用籠筐一擔一擔地把土擔上來,非常辛苦。過去人們修莊子,隻有利用農閑、雨天挖土運土,起早貪黑地幹;飯前飯後擠時間,能擔一擔是一擔,肩上的皮脫了一回又一回,手上的繭磨起一層又一層,常常是全家動員,老幼都不得閑。

其次是打窯。打窯就是把窯洞的形狀挖出,把土運走。打窯不能操之過急,急了土中水分大,容易坍塌。窯洞打好後,接著就是鏃窯,或叫“剔窯”、“銑窯”。從窯頂開始剔出拱形,把窯幫刮光,刮平整,這樣打窯就算完成了。等窯洞晾幹之後,接著用黃土和鑔碎的麥草和泥,用來泥窯。泥窯的泥用幹土和才有筋,泥成的平麵光滑平順。濕土和的泥粘性不好。泥窯至少泥兩層,粗泥一層,細泥一層,也有泥三層的。日後住久了,窯壁熏黑,可以再泥。

第三步是紮山牆、安門窗。窯泥完之後,再用土墜子紮山牆、安門窗,一般是門上高處安高窗,和門並列安低窗,一門二窗。門內靠窗盤炕,門外靠牆立煙囪,炕靠窗是為了出煙快,有利於窯洞環境,對身體好,婦女在熱炕上做針線活光線也好。

經過這幾步的挖掘修整,窯洞就基本挖成。這樣的窯洞,符合力學原理,頂部壓力一分為二,分至兩側,重心穩定,分力平衡,具有極強的穩固性。為了住著放心,也往往在窯洞裏用木椽撐架窯頂。經過幾輩人,幾易其主,修修補補,窯洞仍然可以居住。隴東是天下黃土最深厚的地方,是居民窯洞最多最稠密的地方。據說上至周先祖時期,土窯洞就遍布山原穀地,《詩經》稱為“陶複陶穴”。

我見過箍窯的情形,我小的時候村裏幾乎家家住的是箍窯。箍一孔窯要經過打土坯、夯窯墩、箍窯頂幾個步驟。打土坯時先把潮好的土填入模具(老家人叫基圈子),用腳踩實,再用杵子反複夯實,老家人把這個過程編成了順口溜:三鍁九杵子,二十四個腳底子”,一句順口溜道出了打土坯的艱辛。備好土坯後開始打窯墩,也就是打窯圈子,這好比是修橋先要打橋墩,夯土築就的窯墩一般高約1.4米、寬0.7米、長5米左右,構成了箍窯的基本形狀。當這些粗活做完後,箍窯進入技術性階段,此時箍窯師傅架起拱形窯楦子,就著稀泥把土坯一層層地箍成拱形的窯頂,最後抹上一層麥草粗泥,待到晾幹後再抹一層細泥。於是一孔散發著泥土芳香的箍窯就形成了。後來,有些條件好的人家,在窯頂上填上土,讓窯頂呈雙坡麵,用麥草泥漿抹光,前後壓短椽挑簷,甚至還在上麵蓋上青瓦,遠看像房,近看是窯。

我住過的窯洞在隴中,和陝北、隴東一帶的箍窯大同小異。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箍的那種窯每年秋後還得上一遍泥,原因是經過一個夏天的雨水衝刷,窯上的土坯就會露在外麵,像一架剝去了皮肉的牛骨架立在那裏,這樣既不安全,也不防凍,因此,在冬天到來之前,就得和了草泥把窯再裹一遍。後來,在窯上放瓦,這才避免了上泥的辛苦,但這瓦沒有在我家的窯上瓦藍幾年就被揭下來了,因為那年我的爺爺去世了,我父親向別人家借了錢,還不起,就把窯上的瓦揭下來頂了債。記得父親站在窯畔上,把那一排排的瓦,一片片揭下來抱在手上,然後從窯畔上拋下來,下邊的人就順勢接住,裝在架子車上。那天,父親的臉青著,拋瓦時咬著牙,仿佛那是在揭他身上的肉,但父親是個要強的人,他那天什麼都沒有說。

窯上沒了瓦的這年冬天,天氣出奇的冷。

父親這一生打過好幾次莊,箍過好多窯。第一次箍窯,是因為我的太爺把我爺爺一家另了出來,我父親作為我爺爺的長子,且正是當年,就承擔了打莊箍窯的事;第二次是因為,我的父親和我的叔叔分家,我父親是哥哥,自然就得自己打莊箍窯;第三次是我家的老莊住著不吉利,請了我的七爺拿著針盤看了看,說必須再找一個地方重新打,父親就毫不猶豫地另外打了一個莊,現在父親母親還住在那個莊裏,隻不過現在是新蓋的一院瓦房,連窯的一點痕跡都找不見了。至於爺爺住過的那個莊,後來我的叔叔一家和奶奶住了好多年,奶奶去世多年後,叔叔也去世了,嬸子就跟著城裏工作的堂弟不在老莊裏住了,現在空著,門上常年掛著一隻生鏽的鎖子;而我父親丟棄的那個舊莊子,後來作為我家的牲口圈,再之後送給叔叔當了羊圈,現在裏麵隻住著些野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