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到我們家中來的人有十到十五人。這裏麵有一些人屬於真正的乞丐,他們不知為何選擇了這樣一條謀生之路。他們縫起背包,盡自己所能地穿暖和一點,穿上結實鞋子,然後去吃百家飯。他們中間有瞎子,沒手或沒腿的,還有,當然比較少見的還有孩子、婦女。可上述這類人隻是一小部分。現今乞丐的絕大部分,是一些沒有背袋的,大多是年輕而沒有殘疾的乞丐。他們樣子是最淒慘的,鞋襪不全,衣不蔽體,形銷骨立而且因寒冷凍得全身發抖。你問他們:“您去哪裏?”回答差不多總是一樣的:“找工作去。”或者:“去找工作,沒找到,隻好走回家去了。沒有工作,到處都斷了活路啦。”這裏麵還有不少人是從流放地回來的。
在這大部分乞討的過路人中,有著完全不同性質的各類人等:有明顯酗酒者,落到這境地完全是因為酒;有沒文化的,可也有非常知識分子化的;有謙恭的、羞慚的;也有相反糾纏不休,一味索要的。
前兩天,我剛醒來,伊裏亞.瓦西裏耶維奇就對我說:
“台階上有五個過路人。”
“您在桌上拿吧。”我說。
伊裏亞.瓦西裏耶維奇拿了錢照例給每人五個戈比。過了將近一小時。我走到台階上。一個渾身襤褸不堪,鞋子全壞了的瘦小的人走上來鞠躬並遞來證明書之類,他有一張不健康的臉,還有一雙浮腫的、但轉動很快的眼睛。
“給您錢了嗎?”
“伯爵大人仁慈,五戈比我能做什麼用?伯爵大人仁慈,請換到我的處境裏想一想。”他遞來證明。“請您看看,伯爵大人仁慈,請您看看我,”他指著自己的衣服。“我能到哪裏,伯爵大人仁慈(他每說一個詞就要加一個伯爵大人仁慈,可他臉上卻是仇恨),我怎麼辦,我到哪裏去安身?”
我說,我給每個人的都是一樣的。他繼續請求,要我讀一下他的證明。我拒絕了。他跪下。我求他別再纏著我。
“怎麼辦,我隻好自尋短見了?隻有這一條路了,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哪怕隨便給點什麼呢?”
我給他二十戈比,他走了,明顯充滿憤恨。
像這樣的人,還特別多,他們覺得有權利從富人那裏要回自己的那一份。這些人大多是有文化的,常常還是讀過許多書的,革命對於他們可不是沒有影響的。他們不像平常的那些老式乞丐,把富人看作用自己的善行拯救靈魂的人,而是把富人看成強盜、搶劫犯、勞動大眾身上的吸血鬼。最常見的是,這一類乞丐自己是不勞動的,並且百般逃避勞動,但他們在勞動大眾的名義下認為自己不僅有權利,而且有義務仇恨搶劫人民的人,也就是富人;並且他們以自己貧窮的全部力量仇恨富人。所以,如果他們不是開口索取,而是請求給予的時候,他們是在裝假。
這些人,同樣還有酗酒的,是很多的。我想要說的是,他們還是錯在自己。但流浪人群中也有不少完全是另一種氣質的人,他們溫和、老實,非常令人同情,而最恐懼的事就是設想一下這些人的處境。
這裏是一位穿著破舊短西裝,個子高大並很漂亮的人,他的靴子已壞了磨損了,他有一張聰明而且令人喜歡的臉。他脫下帽子,很平常地提出請求。我給了他,他感激我。我問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從彼得堡來,回鄉下家裏去。”(在我們省裏)
我問:為什麼這樣步行?
“說來話長。”他聳聳肩膀說。
我請他談談,看得出來,他說的都是實話,他“曾住在彼得堡,有一份事務員的工作,三十盧布的工資”。他生活得非常好。“讀過您的書:《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他又露出那種讓人愉快的微笑說。
“家裏人忽然想起來要遷到西伯利亞去住。”他說,“去多姆斯克省。”他們寫信給他,問他是否同意賣掉家鄉屬於他的那一份土地,他同意了。家裏人去了西伯利亞,結果他們在那裏得到的是一片很糟糕的土地,他們在那裏用光了所有的錢又回到家鄉。現在他們在自己村子裏租房住,沒有土地,靠做工過活。偏偏這時候他在彼得堡的生活也發生了問題。首先,他丟了工作,不是自己有錯,而是他供職的公司破產了,解雇了所有職工。“再有,說老實話,我跟一個做衣女工同居了。”他又微笑著說,“她完全把我攪昏了。原先我還能幫助家裏人,可現在成了這副德性。唉,上帝不會不幫助我的,也許我能渡過難關。”
看得出,這是個聰明強壯、辦事認真的人,隻是因為一連串偶然他才落入現在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