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的歌
歌聲和琴聲就像在身邊響起,可濃霧中什麼人也看不見。這是一個工作日,所以最初聽到歌聲一早響起我覺得驚奇。
“對了,這肯定是,送新兵。”我記起這兩天有過的一次談話,說我們村派定五名壯丁,於是我朝著不自覺吸引我的快樂歌聲方向走去。我走近歌聲時,歌聲和琴聲停息了。歌手們,就是將被送走的青年人,走進一幢兩進的磚砌屋子,去見其中一位被招募者的父親。正對門站著一小群婦人姑娘和孩子。在我向婦人們詢問是誰家孩子被招走,而且他們走進屋去幹什麼的時候,從門裏走出來送行的母親們和姐妹,還有小夥子們一共五個人:四個單身漢,一個結了婚的。我們村處在城郊,被招募者基本上都在城裏幹活,所以他們的穿著都是城裏的,看得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西裝外套、新鴨舌帽、考究的高統皮靴。自然,一個個子不高身材勻稱的青年格外引人注意,他有一張歡樂可愛並富有表情的臉,唇邊和下巴上剛隱隱顯出胡須,褐色的眼睛閃閃發亮。他一走出門,馬上拿起背在他肩上的價錢昂貴的大手風琴,向我鞠了一躬之後,手指立刻在琴鍵上滑動起來,奏起歡快的舞曲《少奶奶》,然後準確地踏著節拍,忽快忽慢邁著敏捷的舞步向街道那頭走去。
他身邊走著一個同樣個子不高,但結實茁壯的金發小夥子。他靈活地看著四周並有力地唱著低音部應和領唱者的歌聲。這一個是已婚的。這兩人走在前頭,其餘三個走在他們後麵,這三個同樣穿得很好,但沒有什麼突出之處,除了其中一個個子很高。
我同人群一道跟著小夥子們走。歌聲還是那樣歡快,在整個行列的行進中沒有任何悲傷的表現。可等到走近下一家的院子,那裏當然也做好了招待的準備,他們站住了,那裏麵就傳出了女人的哭嚎聲。很難聽清她們哭訴的是什麼。隻聽得出個別字眼:命根子……爹媽……親親的家……在哭出每句哭詞之後,哭訴者長吸一口氣,先發出深長的呻吟聲,繼而變為歇斯底裏的哈哈笑聲。這些都是遠行人的母親和姐妹。除了哭嚎聲,還能聽到旁人的勸說聲。“好了,瑪特廖娜,我看你累壞了。”我聽到一個女人勸哭嚎者的話。
小夥子們走進屋,我留在了外麵,同一個相熟的農民瓦西裏.阿列哈夫談話,他是我學校中的學生。他的兒子也在這五人中間,就是那個已婚的邊走邊和著歌聲唱的小夥。
“怎麼樣?心疼嗎?”我問。
“有什麼辦法呢?心不心疼也得服兵役。”
接著,他告訴我他的全部家務狀況。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在家,另一個就是去當兵的這個,第三個和第二個一樣靠做下人仆役掙錢,給家裏交的錢很多。這個去當兵的顯見得給家裏錢不多。“老婆是城裏的,幹不了我們家的事。兒子是切下來的一塊肉了,隻管養活他自己。心疼是心疼,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們談話時,小夥子們又從屋裏走出到街上,又開始了哭嚎聲、尖叫聲、哈哈笑聲和勸說聲。他們在門口站了五分鍾左右,又前進了,又是琴聲和歌聲。不能不對操琴手的充沛精力感到驚異,他那樣準確地奏出節拍,那樣準確地踏步和停步,又是那樣恰到好處地在停頓之後用歡快的歌喉再吃準節拍起唱,他用柔和的褐色眼睛環視四周。很明顯,他有真正巨大的音樂天賦。我看著他,當我們的眼光相遇時,至少我這樣覺得,他好像難為情了,動動眉頭,他把頭轉到別處,然後更熱情地放開歌喉。等走到第五家木屋前,小夥子們走進去,我也跟了進去。五個小夥子都被請到鋪好桌布的桌前坐下,桌上有麵包和酒。主人就是那個同我談話的農民,他送的是已婚的兒子,他斟酒遞給他們。小夥子們差不多什麼也沒喝,最多喝掉四分之一杯就放下,有的隻沾沾唇就遞回去了。女主人切下果醬蜜糕送上請他們下酒。主人倒滿酒杯再挨個敬客人。就在我看著小夥子們的時候,從壁爐上,就在我坐處的旁邊,走下來一個穿著我最覺意外和怪異衣服的女人。女人身穿淡綠色好像是綢質的連衣裙,上有時髦的裝飾,腳上穿著高跟皮靴,金頭發梳著最時興的樣式,耳朵上配著大大的金耳環。女人的臉容既不快樂也不悲傷,隻是像受了委屈的樣子。她下到地上,看也不看小夥子們就走到前廳去了,留下一串清晰有力的嶄新高跟皮靴踏出的腳步聲。這女人身上的一切:她的穿著,她那受委屈的麵容,還有她那雙特殊的耳環,相對這周圍顯得是那樣奇怪,以致我怎麼也沒明白她能是誰並怎麼跑到瓦西裏家的壁爐上去的。我問坐在我身邊的女人們,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