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死
一
已是秋天。大路上快速駛來兩輛旅行馬車。前一輛馬車車廂裏坐著兩個女人。一個是位太太,消瘦而蒼白。另一個是女仆,麵色緋紅光潤而豐滿,短短的有些幹燥的頭發老從褪色的帽簷下鑽出來,她不時用戴破手套的紅紅的手整理它們。她披著厚毛披巾的高聳的胸脯正呼出健康的呼吸。靈活的黑眼睛忽而隔窗注視飛逝的田野,忽而膽怯地看看太太,忽而又不安地掃視車廂內的各個角落。太太那頂掛在網架上的帽子在女仆的鼻子前晃動著,她的腿上躺著一條小狗,腳因為放在地上的箱子而高抬著。隨著彈簧片的震顫和玻璃的微響,聽得見女仆的鞋跟在箱子上的敲擊聲。
太太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靠在墊在背後的枕頭堆上虛弱地搖晃著,她一股花露水和塵土的氣味。病人把頭向後靠去,慢慢睜開眼睛。這雙眼睛又大又亮,有著美麗的黑色光彩。
“又這樣。”她說,一邊神經質地用美麗瘦削的手推開女仆的大衣下擺,這下擺不過微微觸到她的腿,她的嘴唇也痛苦地扭曲著。瑪特廖沙雙手提起大衣下擺,用有力的雙腿站起來坐得遠一點。她鮮潤的臉上布滿了紅暈。病人美麗的眼睛貪焚地注視著女仆的動作。太太雙手撐住座位,也想支起身體坐高一點;然而她力不從心。她的嘴扭歪了,臉上現出無力然而惡意的嘲諷神情。“你倒是幫幫我!……唉!不用了!我自己能行,隻要你別把什麼口袋之類的放在我身上,做點好事!……要是你不會,那就別碰我!”太太閉上眼,又很快重新抬起眼簾,看看女仆。瑪特廖莎看著她,咬住自己鮮紅的下嘴唇。病人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而歎息中途就化作咳嗽。她轉過頭,皺緊眉頭,雙手緊緊抓住胸口。咳嗽停息後,她重新閉上眼,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轎式馬車和敝篷馬車駛進一個村莊。瑪特廖莎從披巾下伸出肥壯的手劃了個十字。
“是什麼?”太太問。
“是驛站。太太。”
“我問你幹嗎劃十字?”
“是教堂,太太”
病人轉身向著窗外,慢慢劃著十字。她大睜那雙大眼睛看著自己馬車正在經過的鄉村大教堂。
轎式馬車和敞篷馬車同時停在驛站旁,敞篷馬車中走出女病人的丈夫和大夫,他們走向轎式馬車。
“您感覺怎樣?”大夫摸著脈搏問。
“你怎麼樣了,我的朋友,累了嗎?”丈夫用法語說,“不想出來一會兒?”
瑪特廖莎抱著包袱縮到角落裏,為了不影響他們談話。
“沒什麼,還是那樣,”病人回答,“我不出來了。”
丈夫站了一會兒,就走進驛站。瑪特廖莎跳出車廂,踮腳踏著泥濘跑進大不時輕皺眉頭從胸膛深處發出微咳。她頭上帶著一頂白色睡帽,蒼白嬌嫩的脖子上係著一條淺藍頭巾。一條延伸到睡帽中去的頭發路子,把塗滿油的異常平伏的淺褐色頭發分成兩邊,從這條寬寬的發路皮膚中,透出一種幹澀的死色。皺縮而微微發黃的皮膚鬆弛地覆蓋在纖秀美麗的麵廓上,在顴骨和麵頰處露出潮紅。她的嘴唇幹燥而不安,稀疏的眉毛沒有翹起,呢質旅行大衣在她凹陷的胸部形成條條直褶。盡管閉著眼睛,太太臉上流露出疲倦、煩燥和慣常的痛苦表情。
馬車前座上,一個仆人單肘支在扶手上打著瞌睡。驛站車夫精神十足地吆喝著驅趕四匹汗淋淋的高頭大馬,他間或看一眼後一輛敞篷馬車上吆喝著趕車的馬車夫。寬闊而平行的車轍印跡在輾作灰漿一般的大道泥塵中延伸著。天空灰暗陰冷,潮濕的霧靄沉降在田野和大路上。車廂裏很悶,並散發著一股花露水和塵土的氣味。病人把頭向後靠去,慢慢睜開眼睛。這雙眼睛又大又亮,有著美麗的黑色光彩。
“又這樣。”她說,一邊神經質地用美麗瘦削的手推開女仆的大衣下擺,這下擺不過微微觸到她的腿,她的嘴唇也痛苦地扭曲著。瑪特廖沙雙手提起大衣下擺,用有力的雙腿站起來坐得遠一點。她鮮潤的臉上布滿了紅暈。病人美麗的眼睛貪焚地注視著女仆的動作。太太雙手撐住座位,也想支起身體坐高一點;然而她力不從心。她的嘴扭歪了,臉上現出無力然而惡意的嘲諷神情。“你倒是幫幫我!……唉!不用了!我自己能行,隻要你別把什麼口袋之類的放在我身上,做點好事!……要是你不會,那就別碰我!”太太閉上眼,又很快重新抬起眼簾,看看女仆。瑪特廖莎看著她,咬住自己鮮紅的下嘴唇。病人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而歎息中途就化作咳嗽。她轉過頭,皺緊眉頭,雙手緊緊抓住胸口。咳嗽停息後,她重新閉上眼,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轎式馬車和敝篷馬車駛進一個村莊。瑪特廖莎從披巾下伸出肥壯的手劃了個十字。
“是什麼?”太太問。
“是驛站。太太。”
“我問你幹嗎劃十字?”
“是教堂,太太”
病人轉身向著窗外,慢慢劃著十字。她大睜那雙大眼睛看著自己馬車正在經過的鄉村大教堂。
轎式馬車和敞篷馬車同時停在驛站旁,敞篷馬車中走出女病人的丈夫和大夫,他們走向轎式馬車。
“您感覺怎樣?”大夫摸著脈搏問。
“你怎麼樣了,我的朋友,累了嗎?”丈夫用法語說,“不想出來一會兒?”
瑪特廖莎抱著包袱縮到角落裏,為了不影響他們談話。
“沒什麼,還是那樣,”病人回答,“我不出來了。”
丈夫站了一會兒,就走進驛站。瑪特廖莎跳出車廂,踮腳踏著泥濘跑進大門。
“即使我不舒服,也不能成為您不吃早飯的理由。”病人微微一笑,對站在窗邊的大夫說。
“他們都不關心我,”當大夫輕輕離開她快步跑上驛站台階之後,她自言自語地加上一句,“他們身體舒服,所以不在乎,噢,我的上帝!”
“怎麼樣,愛德華.伊萬諾維奇,”丈夫帶著愉快的笑容搓著手迎接大夫說,“我已經吩咐拿食盒進來,對此您意下如何?”
“可以。”大夫回答。
“她怎麼樣?”丈夫歎息著問,壓低聲音卻揚起眉毛。
“我說過:她不隻根本到不了意大利,能到莫斯科就是上帝保佑了。尤其是這種天氣。”
“這可怎麼辦呢?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丈夫用手蒙住眼。“拿到這裏來。”他又對拿食盒進來的仆人補上一句。
“那天就應該留下不走。”大夫聳聳肩回答。
“可您說說,我能做什麼?”丈夫說,“我用盡一切方法留住她,我談到費用問題,談到必須撇在家中的孩子,談到我的各種事務,可她什麼也不願聽,她製定的國外生活計劃就像她是健康人一樣,可向她說明她的狀況,又無疑意味著殺死她。”
“可她已經被殺死了,您應該了解這點,瓦西裏.德米特裏奇。人沒有肺是不能活下去的,並且肺不會再生。很悲哀,很沉痛的事實,可有什麼辦法呢?我和您要做的事隻是使她的終結盡可能來得安寧些。這裏需要一位安魂牧師。”
“噢,我的上帝!您要理解我的處境,我不能提醒她立遺囑。要發生的就讓它發生吧,我絕不向她提此事。您是知道的,她多麼善良……”
“最好還是勸她等到冬季道路凍實時再走,”大夫意味深長地搖著頭說,“不然途中會出事的……”
“阿克修莎,喂,阿克修莎!”守站人的女兒尖叫著把一件敞胸上衣套在頭上,在屋後泥濘的台階上跺著腳,“咱們去瞧希爾金夫人去,聽說她因為胸
口有病要到外國去。我還從來沒見過害癆病的人呢!”
阿克修莎蹦出來到了台階上,兩個人手拉手跑出大門。她們放慢腳步從轎式馬車旁走過,朝拿下布簾的窗口裏望去。病人朝她們轉過頭來,可發現她們的好奇之後,皺起眉別過臉去。
“媽,媽呀!”守站人女兒說著快速轉過頭來。“她原來是個多漂亮的美人。現在成什麼樣了?真可怕,看見沒有,看見沒有,阿克修莎?”
“就是,多瘦啊!”阿克修莎附和說,“我們再去看看,裝作去水井邊。瞧,她把臉轉過去了,我還是看見了。多可憐啊,瑪莎。”
“可那地上也太髒了!”瑪莎回答,於是兩人轉身跑進大門。
“看樣子,我變得挺難看了,”病人想,“隻要快點,快點到國外,在那裏我很快會好的。”
“怎麼樣,你感覺如何,我的朋友?”丈夫走近馬車邊咽嚼食物邊問道。
“總是同樣的問題,”病人想,“可他自己卻還在吃!”
“沒什麼。”她咬著牙冷冷地說。
“你知道嗎,我的朋友,我擔心這種天氣旅行會使你更不舒服,愛德華.伊萬內奇也這樣說。我們是不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