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塞恩1
——摘自聶赫留多夫伯爵筆記
我於昨晚到達盧塞恩並住進本地最好的瑞士旅館。
“盧塞恩,是座落在森林湖畔的古老州府城市,”導遊這樣介紹,“這裏有瑞士國中最理想的地理環境。三條交通幹道在此地交合,乘輪船去舉世聞名的風景勝地利基山隻需一小時。”
其他導遊圖同樣不辨真假地重複著這些話,於是世界各種族的遊客,尤其是英國人齊集此地,盧塞恩好像容納無限。
瑞士旅館高大的五層新樓座落在湖邊,就在原有一座古老的帶篷曲橋的地方。以前這座曲曲折折的木橋拐角上修著小禮拜堂,梁架上雕著偶像。現在得感謝英國人的大量湧人,感謝他們的需要、他們的口味和他們的金錢,古老的曲橋被拆掉,在原址修起一條筆直如棍棒一般的、水中有柱的人工湖岸。湖岸上建起幾幢方正的四角型五層樓房,樓房前種下兩行椴樹苗,樹苗周圍還支好撐架。在椴樹樹苗之間照例“冒出來”一些小小綠色長椅。這是休閑散步的場所。洋洋自得的英國人在此來回走動,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他們的女人頭帶瑞士草帽,男人則身穿結實而方便的衣服。也許這湖岸、樓房、菩提樹苗以及英國人出現在另外某個地方會顯得和諧美好,但決不是在這兒,在這美得難以描摹、兼有奇偉壯麗與柔美和諧景色的地方。
我回到樓上自己房間,推開臨湖的窗口,一刹那間,那水、那山、那天色的奇美頓時令我神迷目眩。我感到一種內在的衝動和欲望,渴望表達出心靈中突然滿溢出來的某些東西。我想在這時抓住某個人,緊緊擁抱他,搔癢他,掐痛他。總之我想對別人或自己幹點不同尋常的事。
已是晚上六點多鍾了,整天下著雨,此時方才漸漸轉晴。蔚藍如同硫磺碧火一般的湖水上,點綴著點點船影和長長的船後尾波。這窗前平靜的湖麵在風貌各異的綠色湖岸鑲嵌下,如同凸現出來,在湖岸的護持下向前延伸,在兩座巨大的突出山腳下被擠窄了,顏色變深,然後緊貼著重重疊疊的原野、山嶺、雲霧和冰雪消失了。最近處的前景部分是潤澤嫩綠的湖岸,上麵滿布青葦、草地、花園和別墅;稍遠些是暗綠色的、草木繁茂的崖坡,草木中露出廢圮的古堡;最遠處是淡紫色的連綿遠山和峻岩壁立的奇麗雪峰構成的色澤淡雅的遠景。這一切都沐浴在大氣柔潤、透明的湛藍之中。被衝出雲裂的火熱陽光輝映著。無論湖上、山上還是天空,找不出一條完整的直線。一片同一的色彩和一個相同的瞬間,一切都是變幻的,不對稱而奇異瑰麗的,是色彩斑瀾的陰影和線條的無窮變化和糅合。這景物中就包含著寧靜、和諧、統一和美的必然。就在這兒,在這迷離錯雜而又自由無羈的美景之中,在我的窗前,卻愚蠢別扭地橫伸著一條白棍子般的堤岸,帶撐架的椴樹苗和綠色長椅——這寒酸粗俗的人工造物觸人眼目。這些人工造物不像遠處的別墅和廢墟那樣自然融入了美景的和諧之中,而是相反,粗暴地破壞了自然美景。我的視線不斷無意地與這可怕的筆直線條相撞。而我心中很想推掉它,消滅它,就如同想抹去近在眼前的鼻尖上的黑點一樣。可是堤岸連同散步的英國人一道還在原地。於是我開始下意識地尋找一個新的視角以便不看到那條堤岸。我找到了這樣一個視角,直到晚飯前,我一直獨自消受著那種雖不完整卻比疲憊苦悶要甜蜜得多的感受,那種獨自欣賞大自然美景時的恬靜體驗。
七點半時,我被叫去吃晚飯。在底層一個布置華麗的大廳裏,擺開了兩張長長的餐桌,最少能坐下一百人。客人們陸續進人飯廳,相當肅靜的動作持續了三分鍾上下;女士裙服的窸窣聲、輕輕的腳步及客人與殷勤文雅的侍者的低聲交談等;所有座位都漸漸被男人們和太太們占滿了,他們的穿著算得漂亮,也可以說闊氣,並且全都異常整潔。就像通常在瑞士的客人大半是英國人一樣,餐桌旁也大多是英國人。因此這裏公共餐桌的主要特點就是嚴格實行公認的禮節、實行基於無需親近,而不是基於驕傲的互不交往的禮節,以及表現出自己各種要求被如願滿足時獨自感受到的快樂自足。四麵都閃動著雪白的花邊、雪白的硬領、雪白的真牙或假牙、雪白的麵龐和手。那些麵孔,其中有些很好看甚或非常漂亮,卻隻是表現出自滿於自己富足及對周圍與已無直接關係的一切漠不關心的表情。那些戴著半截手套和戒指的雪白雙手,隻是為整理領子、切碎牛肉和斟酒才活動著,手的動作中看不出任何精神和心理的衝動。親屬間偶爾低聲交談幾句話,關於哪道菜或酒的美味以及利基山的美麗風景。單身的男女旅行者沉默地坐著,相互連看都不看一眼。如果難得這一百人中有兩人相互交談起來,那他們談的一定是天氣或登利基山,刀叉以隱約可聞的聲音在盤中活動著,上菜時總是取用少許,豌豆和蔬菜都是用叉子吃的,侍者不自覺地服從著沉默氣氛,小聲用耳語詢問客人需訂哪種酒。在這樣的餐桌上我總會覺得心頭沉重、不適乃至抑鬱起來。我總感到像是犯了什麼過錯受罰一樣,就像孩提時因為搗蛋我被推進一張椅子,大人用譏諷口氣告訴我“休息會吧,我的乖寶貝”!可那時我血管中衝騰著年輕的血液,我聽得見隔壁兄弟們歡樂的叫聲、開頭我想抵製住在這餐桌旁感到的壓抑情緒,卻是徒然;這些生氣全無的麵孔帶給我無可抵抗的影響,我的臉也變得同樣僵死。我變得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想、甚至什麼也不注意。最初我試圖和鄰座交談,可除了得到在同一地方也許由同一臉孔重複了無數遍的固定回答外,我什麼也沒得到。可全部這些人並不愚蠢也非無知無覺,也許在這些貌似僵死的人們心中有著同我一樣的內心生活,許多人的內心生活甚至比我的更為複雜和有趣。可為什麼他們要剝奪自己享受人生最大歡樂的權利,即享受與人交談之樂趣的權利呢?
如果這是在我們巴黎的公寓裏,那裏我們二十個不同國籍、職業和性格的人,受法蘭西喜好社交風氣的影響,聚到公共餐桌旁就要走向娛樂場所。在那裏,談話可以在坐在餐桌最長兩端的對手之間展開,談話中滿是詼諧俏皮的雙關語,盡管時常出現半通不通的用詞,但全體都沉浸在談話中。在那裏,誰也不擔心會說出什不合適的話,腦中想到什麼就聊什麼,我們有自己的哲學家、雄辨家和自己的bel esprit,以及自己的小醜,一切都是共同的。在那裏,一吃完午飯,我們立即搬開桌子,不論合拍不合拍,一齊在滿是灰塵的地毯上跳起la polka(法語:波爾卡舞)來,一直跳到晚上。在那裏,我們盡管有些輕浮,不太聰明和可敬,然而我們卻是人,那位風流韻事不斷的意大利伯爵夫人、那位飯後背誦《神曲》的意大利修道院院長,還有獲準進入杜伊勒舍宮的美國醫生和長發的青年劇作家,還有自稱創作了世界上最出色的波爾卡舞曲的女鋼琴家和每個手指都戴著三隻寶石戒指、美貌而不幸的寡婦,我們都以人的正常方式,盡管僅限表麵,但友好地相待,並留下美好印象。對某些人印象淡些,對某些人印象則深刻真誠。在英式的table d’h?t’amn(法語:公共餐桌)上我看著那些花邊、緞帶、戒指、塗油的頭發和綢裙總在想:多少活生生的女人會因這些飾物而倍感幸福並使其他一些人得到幸福。想一想都會奇怪,這裏可以有多少朋友和情人,最幸福的朋友和情人,然而他們並肩坐著,卻不知道這個。天知道為什麼他們永遠不可能知道這個,也永遠不會給予別人那種他們自己同樣渴求的幸福。
就像以往在這樣的晚餐後一樣,我感到心情抑鬱,沒等吃完飯後甜食,我就帶著最不愉快的心情上街溜達去了。可是,沒照明設施的又窄又髒的街道,鎖門的小鋪,還有迎麵相遇的醉歪歪的工人和打水去的女人們,或者是頭戴寬簷帽、貼牆沿遊走在街巷中並東張西望的女人,這一切不僅沒有驅散,反而加重了我心中的抑鬱情緒。這時街上已全黑了,於是我看都不看一眼四周,帶著一個空無思緒的頭腦轉身回家,指望睡眠能幫助我擺脫憂鬱心情,我感受到心靈上的寒冷、孤獨和沉重,就像遷居異地後常會發生的那種原因不確的悲鬱心情一樣。
我目光隻盯自己腳前,沿堤岸走向瑞士旅館,一種奇特而異常悅耳宜人的音樂突然使我一驚,這音樂在最初的瞬間就對我發生了激活作用,就像一道明亮歡快的亮光照進我的心靈。我心情輕鬆,感到快樂。我那沉睡的注意力重又集中在觀察周圍事物上。剛才被我漠然對待的夜色及湖景之美突然以全新模樣引起我滿心愉悅的驚喜讚歎。在這一瞬間,我不自覺地注意到被剛升起的月亮照亮的堆著暗灰雲塊的深藍天空和點綴著顫顫燈火的深綠色平靜湖麵,還有霧靄迷蒙的遠山、弗留什堡傳來的蛙鳴和對岸飄過來新鮮得如同帶露鮮花一般的鵪鶉的銳叫。就在我前方,就是傳來音樂並集中了我全部注意力的地方,朦朧夜色中我看到街中心圍成半圓的人群,在人群前麵不遠處有一個穿著黑衣的瘦小身影,在人群和那小巧身影後麵,在似乎炸裂一般揮灑著深灰和暗藍兩色的天幕上,清楚地投射出花園中,鑽天楊的黑色樹影和在夜色中巍然對峙的古老寺院塔樓尖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