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台球記分員的筆記
這是兩點多鍾的事。先生們在玩球:有大主顧(我們大夥這麼叫他),還有公爵(總跟大主顧一塊出來),小胡子先生也在,還有小個驃騎兵、當過演員的那個奧裏維爾,還有波蘭先生。人來得挺夠意思的。
大主顧同公爵在打台球。我正照舊拿著記分器圍著台球桌繞一圈,記下分數:九比四十八,十二比四十八。你知道,幹記分員這行的,不管你一口東西都沒有吃,兩夜連著沒睡覺,還得吆喝著報分數,從網袋裏往外掏球。我正自顧自記分呢,看見新走進門來一位不認識的老爺,他看看,就坐在長沙發上啦。好。
“我說這是誰啊?是個什麼人呢?”我心裏想。
他穿得很幹淨,可幹淨啦,就像從頭到腳都是剛做好的,畢挺嶄新:褲子是格子花呢的,西裝外套挺時髦,短短的,絲絨背心,還有一根金鏈條,上麵掛著些小玩意。
穿得幹淨,自個兒就更幹淨體麵了:瘦瘦高高的個兒,頭發照時髦樣子朝前卷著,臉色又白淨又紅潤潤的,哈,沒說的,是個美男子。
大家都知道幹我們這行的,見的人可多了:有最高級的大人物,下賤家夥也不少。所以,就算是個記分數的,跟人們處好了,那個政治(指察顏觀色,人際關係。記分員沒文化,聽來政治一詞便故意搬弄炫耀)什麼的,也就弄明白點兒啦。
我瞧瞧那個老爺,看他安安靜靜坐在那兒,誰也不認識,衣裳又是嶄新的。我自己想:要不就是個外國人,是個英國人,要不就是外地來的伯爵。別看他年輕,還真有點派頭。奧裏維爾坐在他身邊,都起身往旁邊讓了讓。
他們打完一盤。大主顧輸了,朝我大叫:
“你,”他說,“全是胡報:你記的分數不對,老是東張西望的。”
他罵了會子人,把球杆一扔走了。你拿他怎麼辦!時常晚上同公爵玩,常玩一盤賭五十塊輸贏的,可這會兒剛輸了瓶馬孔酒就不對勁兒了。這脾氣可真夠瞧的!有的時候,和公爵玩到夜裏兩點,可誰也不往網袋裏擱錢,我可就知道,不管是這個還是那個,兩個人都沒錢了,還一個勁兒地擺闊。
“幹不幹,”他說,“起頭就打二十五盧布一盤的?”
“幹!”。
稍走點神,要不放錯個球,我不是個石頭人啊!他動不動就要照你的臉來一下子。
“賭的不是木片,”他說,“賭的是錢。”
嗨,這位給我找的麻煩最多了。
好吧。大主顧一走,公爵就對新來老爺說:
“您願意同我玩嗎?”他說。
“很高興。”他說。
他坐著那樣兒,看人的那個神氣勁兒,真夠可以的!就是說挺傲慢的樣兒。可一站起來,走到台球桌邊,就不對了,膽小起來。膽小不膽小不說,可看得出他已經很不自在了。不知是穿新衣服不自在呢,還是害怕大家都看他,反正就是沒了原先的那副派頭。也不知怎麼側著身子走路,衣袋還掛住了落球網袋,往球棒上擦白粉,又把白粉給掉了。在哪兒打完一個球,都要回頭看看,還臉紅。不像公爵,那位可熟溜啦,用白粉擦好手,挽好袖子,走過去一開打,網袋就直響,別瞧他個頭小。
玩了兩盤還是三盤,這我就記不清了,公爵放下球杆說:
“請教貴姓?”
“聶赫留多夫。”他說。
“您的父親是不是當過軍長?”他說。
“是的。”他說。
這後麵他們用法語很快很快地說起什麼,我可沒聽懂了。多半是談起兩家的親戚吧。
“阿列-芙阿爾,”(這是記分員複述的變腔走調的法語“再見”)公爵說,“很高興認識您。”
他洗好手,就去吃東西了;可那位還站在球桌邊,拿球杆推著球玩。
幹我們這行,都知道,對新來的人越不客氣越好:我拿起球就收拾起來。他臉一紅,說:
“能再玩玩嗎?”
“那當然,”我說,“球桌放這兒是幹啥的,為的就是玩。”可我看也不看他,把球杆也放好了。
“想跟我玩嗎?”
“聽便,先生!”我說。
我擺好球。
“玩鑽桌子的好嗎?”
“鑽桌子,”他說,“是什麼意思?”
“就這樣”,我說,“您輸了給我半盧布,我就從球桌下麵爬過去。
看得出他什麼都沒見識過,覺得怪,他笑了。
“來吧。”他說。
“好。”我說,“您先讓我多少分?”
“難道,”他說,“你打得比我差?”
“怎麼會呢,”我說,“我們這裏打得過您的人可少啦。”
開始玩了。他還真覺得自己是把好手,打得倒挺響的,真是嚇人;可波蘭先生坐著還直說:
“嘿,瞧這球,瞧這一杆!”
哪一杆!……打是真的打了,可一點不知道怎麼得分。哦,照規矩,我輸了第一盤:哼哧哼哧的,從桌子下爬過去。這下子奧裏維爾,波蘭先生從座位上跳起來,直敲球杆。
“好極了!再來,”他們說,“再來!”
有什麼好“再來”的!特別是波蘭先生,為了半盧布他不光會鑽桌子,從藍橋下爬過去他也會幹的。可這會他還在嚷:
“好極了,”他說,“灰還沒擦完呢。”
我彼得魯什卡,幹記分的,我猜大家都認識,有個丘林,和我彼得魯什卡記分的一塊幹。
不過本事我可沒拿出來:又輸了一盤。
“我呀,”我說,“先生,跟您玩還真贏不了。”我說了不少原因。
他直笑。後來我一贏就是三盤:他輸了四十九分,我一分都沒有輸掉。我把球杆放球桌上,說:
“來不來,老爺,打加倍的?”
“什麼加倍的?”他說。
“要不您欠我三盧布,要不就銷賬了。”我說。
“什麼,”他說,“我還會跟你賭錢嗎?傻瓜!”
他臉都紅了。
好。他輸了這盤。
“夠了。”他說。
掏出皮夾,嶄新的,是英國商店裏買的,打開,我看出來了,他想擺擺闊。皮夾滿滿的,全是一百盧布的鈔票。
“不,”他說,“這兒沒零錢。”
從小錢包裏掏出三個盧布。
“給你,”他說,“兩個盧布銷賬,剩下的喝酒。”
我謝了他,諾,還很恭敬,看得出這是位好老爺!替這個人可以鑽鑽桌子。隻可惜一個:不願賭錢玩球,要不,我想,我就能想出些巧妙辦法:瞧吧,弄個二十盧布,可能還弄過來四十盧布呢。
波蘭先生一看到年輕老爺的錢,就說:“您願意同我玩一盤嗎?您打得這麼精彩。”瞧他那副狐狸樣兒。“不,請原諒:我沒時間。”他說著就走了。
鬼才知道他是個什麼角色。這個波蘭先生。不知誰給他取了外號叫波蘭先生,大家就這麼叫下來了。天天來這兒,坐在台球室裏,總是看著,他被別人揍也揍過,罵也罵過,誰也不請他一塊玩,可他隻管坐自己的,拿個煙鬥來,隻管抽煙。可他玩起台球來可真利索……像個魔鬼!
好。聶赫留多夫來了第二次,第三次,後來就常來了。早上,晚上都來過。玩三隻球的,玩阿拉戈爾(法語擬音,意為戰場上。一種台球打法。這句中幾個這類名稱都是台球打法)的,還有金字塔的,他都弄明白了。他膽子大些了,跟大家都認識了,球打得也像那麼回事了。當然,人年輕,大戶人家出身,又有錢,誰都尊敬他。就跟大主顧一個人為點什麼事吵了架。
一點點小事鬧出來的事。
公爵、大主顧、聶赫留多夫、奧裏維還有個誰在玩阿拉戈爾。聶赫留多夫站在壁爐邊跟誰談話,大主顧正在打球,他這次可結實喝了不少酒。他的球正好滾到靠壁爐這邊:那兒有點擠,可他偏喜歡甩開膀子打球。
這下,也許沒看見聶赫留多夫,也許故意的,他甩開膀子狠勁打出去一杆球,照聶赫留多夫胸口一下撞過去!可憐的痛得叫了一聲。那又怎樣了?你倒是道個歉啊,他就那麼野!隻管走自己的,看也不看一眼人家,嘴裏還直嘟囔:“幹什麼,在這裏鑽來鑽去,害得我的球沒打中。沒別的地方好待嗎?”
那位走到他跟前,臉全白了,可說起話來,就像什麼事沒有似的,這麼客氣的:
“先生,您應該先道歉才對:您撞了我。”他說。
“現在我可說不上道歉:我該贏的。可現在,瞧別人把我的球打進去
了。”他說。
那位又對他說:
“您必須道歉。”
“您滾開。”他說,“還纏上我了!”他隻管看自己的球。
聶赫留多夫走得更近點,抓住他的手。
“您是個粗野家夥,”他說,“我的先生!”
別看他單單瘦瘦,年輕輕的,像個標致閨女,可幹起仗來那樣子:兩眼直冒火,好像要把那家夥就這麼活吃了。大主顧可是個魁梧漢子,個頭高,聶赫留多夫哪是對手啊!
“什——麼,”他說,“我是粗野家夥!”
他猛地大嚷起來,還揮起胳膊。在那兒的人趕緊跑過去,抓住他們的手,把他們拖開。
好一陣子吵鬧,聶赫留多夫說:
“叫他給我補償,他侮辱了我。”聽說,這就是說要和他決鬥的意思。當然,是先生們嘛:反正他們有這規矩……不這樣不行!……咳,一句話,是先生們嘛。
“什麼補償我都不感興趣,”他說,“他隻不過是個毛孩子罷了,我揪著耳朵把他扔出去。”
“要是您,”他說,“不想決鬥的話,您就不是一個上等人。”
可他自己就快哭出來了。
“你啊,”大主顧說,“還是個小娃子,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樣呢。”
好,把他們分開,帶到不同的房間裏。聶赫留多夫和公爵挺有交情。
“看在上帝的份上,去說服他,讓他同意去決鬥。”聶赫留多夫說。“他醉了,可能會清醒過來的。”公爵說。“這事不能就這樣算完。”聶赫留多夫說。
公爵去了,大主顧說:
“我,”他說,“決鬥幹過,仗也打過。可我不會,”他說,“跟個毛孩子決鬥,我不幹,就完事了。”
怎麼著,他們說了很久,最後不說了;隻不過大主顧再不來我們這兒了。
在這事兒裏頭,就是這件不光彩的事情裏頭,他還真是隻小公雞,傲氣十足……就是說聶赫留多夫……可隻要碰到其他的事,他的頭腦就根本不知道想事了。記得有一次。
“你這裏有什麼人?”公爵對聶赫留多夫說。
“什麼人都沒有。”他說。
“怎麼,”他說,“什麼人都沒有?”
“幹嗎要有?”
“什麼幹嗎?”
“我,”他說,“一直就這麼過的,又為什麼不行呢?”
“什麼,就這麼過?不可能!”
公爵哈哈笑個不停,小胡子先生也哈哈笑個不停。大家都把他當個笑料了。
“就這樣從來沒有過?”他們說。
“從來沒有。”
大家笑得快死過去了;我,當然,這下子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笑他。我看著,他倒會怎麼樣?
“走,”公爵說,“現在就去。”
“不,無論如何也不!”他說。
“嗨,行了,這太可笑了,”他說,“喝一杯壯壯膽,我們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