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1
……莫非他在塵世的降臨, 就是為了同你的心靈,能有瞬間的親近?……
——屠格涅夫(引自伊凡?屠格涅夫的詩歌《小花》(1843),引文略有改動)
夜色如此妖嬈,這樣的夜晚啊,親愛的讀者,也許隻有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才有可能遇上。夜空繁星閃爍,晶瑩透徹,舉目瞻望,會令人不由得暗自發問:難道這樣的夜空之下竟然居住著種種憤懣不平和反複無常的人嗎?這是個幼稚的問題,親愛的讀者,是個極其幼稚的問題,但老天爺常讓這樣的問題縈繞在您的腦際!……談到反複無常的和各種憤懣不平的人,我就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一整天來的高尚行為。一大清早,我就開始被某種奇怪的憂傷弄得淒楚難忍。我突然覺得自己孑然一身,落得個眾叛親離。誠然,任何人都有權對此質問:這“眾”、“親”究竟是誰呢?因為我在彼得堡已經住了八年了,從來沒跟任何人攀過親、結過交。不過,我幹嗎要同人家結交呢?我本來不就同全體彼得堡人交情很深嗎?正因為如此,當整個彼得堡都行動起來,突然動身去避暑的時候,我才覺得他們都在拋棄我。我變得孤零零的,這太可怕了,三天以來,我憂心如焚地在城裏徘徊,壓根兒不明白我到底怎麼了。不管我閑逛在涅瓦大街上,還是徜徉在公園裏,或是躑躅在河濱,一整年來,我曾經習慣於在一定的時刻、一定的地方所能遇見的那些人,一個也看不到了。當然,那些人並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他們。我相當了解他們,我差不多研究他們的麵部特征,而且當他們愉快的時候,我感到喜出望外;當他們愁悶的時候,我也覺得鬱鬱不歡。我幾乎同一個老頭兒結下了深交,每天我都在一定的時刻和他在方坦卡河畔相遇。他的麵部表情那樣深沉,總是喃喃自語,並且揮動著左手,他的右手拿著一根生滿瘢節的,上端鑲著金色鑲頭的長手杖。他對我也有所注意,並懷有真誠的好感。倘若我沒在一定的時刻待在方坦卡河畔的老地方,我敢肯定,他準會陷入憂鬱之中。所以,有時我們還差點兒相互鞠躬問候,特別是在我倆都心情愉快的時候。不久之前,我們整整兩天沒有見麵,而在第三天又邂逅相遇時,我們竟想舉手行禮,好在我們及時醒悟,垂下手,抱著無比的同情,各自擦肩而過。除了人以外,所有的房屋跟我也混得很熟。每當我走在街上的時候,它們都好像紛至遝來地出現在我的麵前,一扇扇窗戶就像一隻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著我,好像在說:“您好,您近來身體怎樣?我嘛,明天可將要就醫治療啦。”或者說:“我差點兒變成了灰燼,現在還直打哆嗦呢。”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在它們中間有我的寵兒,有我的摯友,其中一位打算在今年夏天請建築師治病呢。我打算每天都特地去走一趟,以防人家把它治壞了,願上帝保佑它吧!……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一幢極其漂亮的粉紅色房屋的遭遇。那是一幢相當可愛的磚石結構的房子,它總是那樣親切地看著我,那樣自豪地看著自己笨拙的鄰居,於是,每當我偶爾打那路過時,我的心就歡快地跳躍著。然而,萬萬沒有料到,上個禮拜我在街上閑逛時,剛向我那位朋友投去一瞥,就聽見了一聲悲慘的叫喊:“不要把我塗成黃色!”這幫惡棍,混蛋!他們什麼也不放過:不管是柱子還是屋簷。我的朋友就這樣變黃了,黃得像金絲雀一樣。在這種場合,我氣得險些吐出黃膽,直到現在,我仍不願意去見我那位可憐的房屋朋友,看到它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漆上了大清帝國的顏色(指黃色),我實在不忍心。
經我這麼一說,讀者諸君,你們恐怕已經弄明我同整個彼得堡是多麼熟悉了。
我已經說過,三整天來,我一直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現在我已猜出了其中的奧秘。走在街上的時候,我覺得很不舒服(這也沒了,那也沒了,不知藏到哪兒去了);待在家裏的時候,我又如坐針氈。在這兩個夜晚,我總想探個究竟:我這塊棲身之地到底還缺少什麼呢?為什麼住在這裏會覺得很不對勁呢?我困惑不解地掃視了一下被煙熏黑的綠色牆壁和天花板(天花板上掛滿了由瑪特蓮娜成功培育的蛛網),認真察看了每一件家具,又逐一檢查了每把椅子,心想,禍根是否就出在這裏?(因為哪怕有一把椅子不在昨天的位置上,我就會心神不安)我看了看窗戶,可一切都是徒勞……我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好轉!我甚至想把瑪特蓮娜叫過來,就清除蛛網以及打掃房間等事項慈父般地與她進行交談。可她隻是好奇地、幹巴巴地瞪了瞪眼,一聲也不回答,就走開了,所以,直到現在蛛網還原封不動、平安無事地掛在天花板上。最後,也就是今天早晨,我才弄了個水落石出。嗨!原來他們全都避開我,溜到那些臭別墅裏去了!請原諒我用了庸俗的字眼,但我也實在無法使用高雅的辭藻……因為原來住在彼得堡的所有人物,要麼乘車,要麼步行,都去避暑了;因為每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都乘坐出租馬車,外表上顯得那麼莊重,在我的眼裏仿佛驀地變成了可敬的一家之長,他們幹完了日常公務之後,正輕裝前往別墅,與家人相聚;因為每一個行人的麵部都表現出一種特別的神情,好像要對所有遇見的人說:“諸位先生,我隻是順便打這路過,兩個鍾頭之後我就上別墅啦。”
如果窗戶打開了,那麼首先是幾隻纖細白皙的手指敲打窗戶玻璃,接著是一位美麗的姑娘探出頭來,招呼挑著花盆的小販子走過去——我立刻想象到,這些花隻能這樣被人購買,也就是說,人們買花絕不是為了在悶熱的城中住宅裏享受春光和芳香,而是很快就要帶著花盆動身去鄉間別墅。除此之外,我還在自己特別的新發現中獲得卓著成效,我隻要根據外形,就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什麼樣的人住在什麼樣的別墅裏。卡緬島和阿普迭卡爾島以及彼得戈夫大道的別墅主人,一向以文雅的舉止、華美的夏服以及進城時乘坐的豪華馬車為其特征。帕爾戈洛夫以及更遠一些的居住者,以自己的通情達理和舉止穩重而令人“刮目相看”。克列斯托夫島上的居住者則以悠然自得、無憂無慮的神情而與眾有別。
我時而遇上長長的車隊。車夫們手握韁繩,懶洋洋地跟在車旁,車上各種家具堆積如山:桌椅板凳,長沙發——有土耳其式的,也有不是土耳其式的,還有其他五花八門的家什。在這些家具的最上方,即大車的頂端,往往畢恭畢敬地坐著一位虛胖的廚娘,像保護自己的眼珠一樣保護著主人的財產。我有時向河麵鳥瞰,一艘艘滿載家用雜物的船隻順著涅瓦河或方坦卡河向小黑河以及島嶼的方向航行。大車和船隻在我眼中成十成百地增加,好像所有的人都行動起來,都動身出發,大夥兒會一窩蜂似地向別墅遷移;看來,整個彼得堡有化為廢墟的危險,於是我最後感到羞愧,感到難受,感到憂鬱。我壓根兒沒地方可去,同時也確實用不著去避暑。我本來心甘情願地搭乘任何一輛馬車,隨同任何一位雇有馬車的儀表堂堂的先生一道前往,可是,沒有一個人邀請我,好像把我忘了似的,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
我遊蕩了許久,走了很多路程,這樣,按照自己的慣例,還沒來得及忘記自己待在什麼地方,就突然無意中來到城門附近。我立刻快活起來,越過界杆,在種了莊稼的田野和草地之間向前直奔,一點兒也不覺得疲勞,隻是全身心地感覺到,某種沉重的負擔從我心靈深處煙消雲散了。所有過路的人都極其和藹可親地端詳著我,差點兒沒向我點頭致意呢。人人都為某種事而感到心花怒放,大家無一例外地抽著香煙。我也異常高興,這種情形,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我就好像突然來到了意大利——大自然對我這個體弱的、險些沒在城內憋死的市民產生了如此強烈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