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陸夢一勉強彎了彎嘴角不答:“下個月除夕夜是他五十大壽的日子,那天會有許多軍政參加,你要借機熟悉他們,尤其是政要。最重要的是摸清與連鬱蒼來往最密的人,這些組織需要知道。”

“我明白。”

“還是那句話,盡力而為,保護自己。”陸夢一的心裏是擔心她的,但嘴上從來不多說。

顧思如起身輕輕抱了抱陸夢一,小聲道:“不用擔心我,倒是那個姓唐的要多加提防。”她把小包拿在手裏,“你別送了,外麵太冷了,我到家給你個電話。”

“路上小心。”

陸夢一送走了顧思如,這個廳堂又恢複了寂靜,隻剩下她一個人。除了那盞暖黃色的燈和窗外院裏狼狽的梅花,沒人知道誰來過,誰離開。

冬天四五點鍾的天還是一片黑漆漆的,唐靖懷踩在門口的地毯上,背後是剛剛關上的門。他忘了借著走廊裏的燈光看清客廳白熾燈開關在哪,此刻隻能摸黑去找,好在他一下就找到了開關,並且點亮了客廳。周遭的陌生感和悄然無聲似乎像一個帶著嘲諷的聲音:從始至終你都是一個人,所以你害怕什麼?

這是一個非常適合一個人獨居的地方,因為它足夠簡陋。

他把行李箱放在地上,拎著公文包把僅有的兩扇房門推開。朝北的是一間狹小的衛生間,窗戶不大,還糊著不知是哪年哪月的舊報紙,讓人感到壓抑。臥室朝南,天花板上懸著一張燈罩,裏頭的鎢絲燈泡與發黃的牆紙倒有種莫名的合拍。書桌被磨得發亮而木椅尚新,看得出是後來買的。

床頭櫃上有台黑色的電話,對麵的矮櫃上擺了幾個相框。走近看,是他扮李克用時的劇照。他還記得當天大衣箱給他準備的厚底靴是一雙標準尺寸的,而他因為腿有長短,穿的靴子得有半寸厚的區別,所以那場珠簾寨他唱得十分吃力,而照片上的精神頭卻出奇的好。

唐靖懷在加入共產黨之前是個唱戲的,唱京戲,但屬於草堂班子,昨天演出今天拿錢明天走人。要不是他們這個戲班被江寧路上山海樓的趙老板看中了,他也不可能留在上海,不可能遇到山風,更不可能成為一名地下黨員。至於山海樓這樣一個茶樓為什麼會要一個草台班子,其實不外乎兩個原因:一,便宜。二,熱鬧。

後來他當了漢奸,原先的師哥師弟就沒一個敢同他說話了,就連曾在後台主動親過他的小師妹也避開他老遠,生怕他把自己送給日本人當慰安婦或是送去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76號魔窟。

看完臥室後他退了出來,他總覺得自己在這個地方呆不久,可能明天陸夢一就會告訴他可以回延安了。對於一個悲觀主義者來說,這樣的樂觀是信仰被灌上麻醉藥後的又一劑強心針。他可以隨時給自己打,用來看清黎明前的黑暗。

熟悉了房間,他卻沒有立刻去洗澡換衣服,而是把公文包擱在八仙桌上,彎腰探手摸索著桌子背麵,一寸一寸不緊不慢。他在摸一個叫做竊聽器的東西,這裏不一定會有,不,應該說幾乎不可能有,但他還是要確認一遍,桌子、圓凳、掛畫,床底、矮櫃、電話聽筒……小到每個抽屜的角落。

他是當過五年“漢奸”的人,如果沒有這樣的謹慎,就是有九條命都不夠他死的。比起現在,抗日時大麵積的鋤奸行動對他造成的影響更為巨大。那時候他曾一天換五套行頭,隻要一出司令部,他就是國共鋤奸隊的目標,隨時有被暗殺的可能。

他也曾想過離開司令部回延安,也想過離開黨組織做一個普通人,甚至想過離開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離開這片滿目瘡痍的故土,忘記自己是誰,從頭開始。但他心裏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存在著,促使他無論多艱難也必須扛下去。

最後他花了整整一個小時來找竊聽器,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但這也是好事,至少說明陸夢一是可靠的,他很快就不用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