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血衣(1 / 3)

白色血衣

對犯罪現場的目擊者,刑偵人員第一要做

的不是盤問,而是保護。

—劉思緲《犯罪現場勘察程序》

1

“嘎—吱!” 尖銳的刹車聲,在黑夜中異常刺耳,像是有人在半空中猛地抽了

一鞭子! 茫茫的草原。 鐵一樣的巨大天幕。

冰冷的夜風呼嘯著掠過大地,一切都在驚心動魄地劇烈起伏著, 有如海麵永無休止的怒濤,空氣中充滿了詭異的苦鹹味……盡管如 此,那一聲刹車,還是讓草原猝然死寂。風居然停了,黑暗更濃了,每 根草尖都在瑟瑟發抖。

一輛金杯汽車,停在空蕩蕩的國道上。 “怎麼了?怎麼了?”坐在後座上的陳少玲,因急刹車猛地撞到司

機座背上,疼得她齜牙咧嘴。 坐在司機座上的張大山,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麵,一言不發,肩膀

在微微顫抖,鐵青色的背影充滿了寒意。

“到底是怎麼了?”陳少玲從張大山的肩膀後麵探出頭來,懵懵懂

懂地往車窗前麵看了一眼…… 就一眼。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那是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恐怖景象— 草原如此黑暗,寒風如此淒厲,國道,如絞索般漫長…… 但,就在這樣深邃的夜裏,居然有一張像是被完整剝下的人臉,緊

緊地貼在汽車的風擋玻璃上,麵對麵地看著他們。 人臉全無表情,像裹著一層屍蠟般半透明。雙瞳猶如生了白翳,

灰蒙蒙的無一絲光澤。 嘴唇,死魚般一張一翕,距離車窗如此之近,居然連一口蒙住玻璃的白氣也沒有嗬出。 陳少玲用盡全身力氣,才遏製住想要慘叫的衝動。

這是一個身穿白色長衣的女子,直挺挺地站在車頭,麵對著她和 張大山,一頭長發在風中獵獵狂舞,像要從頭皮上掙脫開去……

車子的前燈射出兩束長長的黃色光柱,顫巍巍地附著在女子周 圍,隔著玻璃也能聞到一絲腥氣:女子那一襲白衣的下半身,是觸目驚 心的斑斑血跡—稠紅,稠紅……

猶如剛剛從血泊地獄裏走出! “你……你撞到她了?”少玲的聲音在發抖。 張大山從嗓子眼裏擠出幾個字:“差一點兒……” 差一點兒,也就是沒有撞上。可是這個女子,分明像是已經命喪

輪下,又飄飄忽忽地向人索命的冤魂!

有那麼幾分鍾—無法估算出準確時間—車廂裏的兩個人和

白衣女子,就在近得能貼上嘴唇的距離,隔一道玻璃對峙著,無論坐著 的還是站著的,仿佛都在等待什麼:車裏的人等待外麵那團染血的冤 魂被狂風吹散,外麵的冤魂等待裏麵的人出來供她啜取……

看誰先放棄。 少玲感到窒息般的痛苦。車門和車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的,車裏除

了她和張大山,沒有第三個人。但她看著對麵那浮屍般的臉,總覺得 這張臉的下麵一定有一雙可以無限伸長、伸長、再伸長的手,從某個縫 隙伸進車子,繼而張開手指卡住自己的脖子,越卡越緊!

忍不住了,活人在耐性上永遠比不過死人。少玲說道:“這樣下去, 她會不會……”

“沒準她已經死掉了!” 張大山呼了一口氣,氣息極粗重,顯然是憋了很久很久。他的手

放在了擋把上,少玲猜他想倒車、打輪,然後繞開這個女子走掉。 “不行!”少玲突然大喊,“咱們得救救她!不然她真的會被活活

凍死!” “我他媽的連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張大山瞪起了眼睛,但是望見少玲逼視的目光時,一種說不清的

情愫使他頓時柔軟下來。他掛上空擋,拉起手刹,垂下巨大的頭顱,嘴 裏嘀咕著什麼,從工具箱裏摸出一柄很大的扳手,把左側的車門一推, 跳下了車,腦袋上的頭發頓時都被風吹得豎了起來,毛茸茸的像一頭 雄獅。

透 過車 窗,少玲 看見 張大山 繞到 車 頭,然 後向 那女 子喊著 什

麼—手中那柄大扳手握得緊緊的。

但那女子依舊目光呆滯,一言不發。

突然,車燈的兩束光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女子的衣襟呼啦啦掀起, 直撲張大山的胸口,撞得他倒退了幾步,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眯 起眼睛,脖子往綠色軍大衣的衣領裏縮了縮,斜望了一眼天空,然後一 個大步邁到女子身前,把腰一彎,伸出粗壯的手臂,將她打橫著扛了起 來,向車門走來。

少玲連忙嘩啦啦地拉開笨重的車門。張大山將女子放在少玲身 邊,一股寒氣瞬間溢滿整個車廂。

“這姑娘快凍僵了……不過還沒死,你給她熱乎熱乎吧。”張大 山道。

少玲趕緊把紅色的棉外套脫下,披在女子身上。這時她才發現, 那女子穿的白衣其實是一條長長的白色紗質睡衣,上麵已經風幹的血 漬還是那麼觸目驚心,但女子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傷口。

“大山子!”少玲發現,“這個姑娘不是咱們鄉的。” 張大山說:“應該是來旅遊的吧……可她身上這血是怎麼回事?

又為啥三更半夜地站在國道上?”

少玲沉吟片刻,道:“看她這個樣子,不可能是從很遠的地方來 的……對了,咱們趕緊去湖畔樓吧,肯定出大事兒了!”

張大山“哎”了一聲,回到駕駛位置,把方向盤一擰。金杯車離開 國道,向草原深處駛去。

車廂裏,白衣女子僵硬的身體不時隨著車子顛簸而左右傾倒,少 玲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片刻後,她覺得女子的身上似乎暖了一點兒,可自己身上卻越來

越冷。

2

望著張大山開車時的背影,少玲突然感到一陣陌生。 她熟悉的那個張大山是一條身高 1.85 米的大漢,虎背熊腰,四方

闊臉。高興的時候嘿嘿嘿傻樂,本來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兒,一邊 說話一邊摸鼻子;不高興了就扯開喉嚨大叫大嚷,呼呼地揮舞著鐵錘 似的大拳頭,仿佛什麼煩惱都能砸到地底下。

少玲不喜歡他粗魯,從上初中時就不喜歡。有一天放學後,在學 校後麵的白樺林裏,同學們分成兩撥玩抓人。不知為什麼,張大山使 勁追她,就追她一個,直追得她跨過兩條小溪。最後張大山伸出手去 抓她,人沒抓到,隻揪住了她那條黑油油的大辮子的發梢,生生扯下幾 根頭發,疼得少玲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張大山看著她,悶頭不語,巨大的身影像小山似的,覆蓋在她那嬌 小的影子上。

後來她考上了縣第一高中,住校。張大山卻連個職高都沒考上, 在社會上混了兩年,到縣城裏的“路路通”修車行去當了學徒,仗著兜 裏有點工錢,一到休息日就換上件棕色條絨外套,狗熊一樣“吭哧”、 “吭哧”地走到縣一中門口找少玲,約她下館子。

少玲不想去,因為同學們都在偷偷笑她,可是不去也不行,張大山 嗓門那個大啊—“咋啦,考上一高就看不起我啦?”她隻好去。真 坐在飯館裏,張大山又說不出個話,就知道把盤裏的菜往她碗裏撥拉,

皺著眉不停地嘟囔著“你吃你吃”,也不管她到底愛不愛吃。

吃飽了,兩人就在縣城裏溜達,彼此間保持著老遠的距離,看上去

活像不相幹的兩個人。 縣城就那麼點大,轉來轉去總會轉到街心公園。 公園裏有一尊雕得怪難看的白馬,四蹄騰飛昂首向天,據說這就

是傳說中的神馬—薩日勒。 雕像前的漢白玉石階上,時常坐著一個身穿灰藍色綢麵布袍子的

蒙古族老人,寬大的骨架像一首凝固的古歌。他抱著一把馬頭琴,一 邊用馬鬃和兩根腸弦輕磨慢拉,一邊吟唱著。

歌詞是蒙語,少玲和大山聽不懂,但是歌聲哀婉動人,少玲每次聽 到,都覺得自己要被融化了似的。

為此,大山專門花了一百塊錢,請懂蒙語的中學老師給翻譯了:

茂密的苦蒿野火一樣燃燒, 炊煙伴著流霧遮住了眼簾。 遠方依稀可是你的倩影? 暮色中我四下裏探看— 找尋著你喲, 就像蒼鷹找尋著山岩。

爐膛的牛糞火已經熄滅, 牆角一根孤獨的套馬杆, 鈴鐺聲聲可是你趕著羊群晚歸? 屏住氣我側耳聆聽—

鍾情於你喲,

就像駿馬鍾情著草原。

我沒有成群的牛羊, 我沒有銀色的鞍韉, 往事令我眉頭緊鎖, 命運讓我沉默寡言。 黑暗中我默默地躺下了— 等待著你喲, 就像黑夜等待著白天……

3

張大山把歌詞抄在一張紙上,念給少玲聽。她再去聽那老人吟唱 時,聽得雙眼濕漉漉的。

張大山冷不丁冒出一句:“少玲,你就是我的白天呢。” “不許胡說!”少玲狠狠瞪了他一眼,甩頭就走。 張大山愣了半晌。

高三那一年,因為高考,學業越來越緊,少玲怕張大山頻繁的“周 末拜訪”影響學習,琢磨了好幾種擺脫他的辦法,但都覺得不合適。同 宿舍的同學給她出了個主意:“那男的,你別瞧他二乎乎的,其實是個 有裏有麵的人,你明著告訴他,‘我不喜歡你,今後你別來找我’—

他肯定就不來了。”

“這,不好……挺傷人的。”少玲坐在上鋪,把腦袋埋在雙膝間。

第二天是周末,但直到中午張大山也沒再出現。 第三天,還是沒見到張大山。少玲覺得不大對勁,給他發了短信

也沒有回音,打電話他的手機又關機,她有點不安。接下來的幾個月 裏,她沒日沒夜地做模擬題,隻有在揉著酸痛的眼睛時,眼前會悄然浮 現張大山那狗熊一樣憨厚的身影。

高考結束後,她才終於打聽到他的消息。原來,那天他在菜市場 買菜,見到一輛本田把一個正在撿菜葉的老太太剮倒在地,車子連停 都不停,就打算揚長而去。張大山怒火中燒,抓起一塊磚頭衝著本田 猛甩過去,嘩啦啦一聲,把後車窗砸了個大窟窿。這下惹了大禍,車裏 坐的是副縣長家的保姆。

張大山被當場拿下,被法院判了三年的有期徒刑。 少玲跑到監獄去看他,在陰暗的探視室坐了半晌,門開了,走進來

的隻有獄警一人,告訴她:“張大山不想見你,你走吧。” 再去,還是不見。 第三次去,仍舊是不見—少玲知道,他永遠不會再見她了。

大學錄取通知書很快就寄到少玲手裏,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 學,學習了三年“老年服務與管理”專業。畢業後,她沒有像其他同學 一樣托關係、找門路留在省城工作,而是風塵仆仆地回到老家—那 個依舊偏僻而貧瘠的小鄉村,辦了一家養老院。

沒過多久,因為一起事故,養老院被迫關了門。她又到縣醫院當 了一名普通護士。由於家住鄉下,她每天都要在縣鄉之間坐公共汽車

奔波幾個小時。

今天有一名產婦大出血,她參與搶救,很晚才下班,末班公共汽車

早沒了。她站在路邊焦急地踮起腳尖,巴望有過路的車子能捎自己一 程。一陣狂風吹得她雙眼半眯,睜開眼皮時,一輛金杯車停在她麵前。 車窗搖下,露出張大山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麵孔,臉形沒變化,但卻多 了一些被歲月揉搓出的細紋,特別是目光,有些渾濁。

“回家吧?”張大山衝她吼,“上車!” 她不太想上,可最終還是上了。 “近來咋樣?”張大山一踩油門,金杯車搖晃著笨重的身軀,駛上

了國道。 少玲沒有回答,她覺得這些年,還有這些年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用

一兩句話可以說明白的,既然如此,不如不說。 她向車窗外望去:茫茫的夜色籠罩了整個草原,根本分不清天

地,隻在黑暗的底色上有一些更黑暗的起伏,那是山巒,起伏連綿卻又 形狀奇異 —正如她此刻的思緒。狂風把車窗震得嗡嗡作響,寒氣 從玻璃縫間咬牙切齒地鑽進車廂,噝噝噝的……車身抖動得越來越劇 烈,像是要被風撕碎。

由它去好了,不是很多事情都由它去了嗎?就這樣想著,她漸漸 閉上了疲倦的雙眼。

就在意識越來越模糊時—急刹車! 然後,就看到了那恐怖至極的一幕……

電視劇裏經常說的一句台詞是“簡直像做夢一樣”,此時此刻,坐 在顛簸的車廂裏,抱著渾身是血的白衣女子,少玲不知這是一場噩夢 即將結束,還是剛剛開始……

金杯車繞過幾座低矮的丘陵,隻見草原遠方攤著一片亮閃閃的橢

圓—“額仁查幹諾爾”到了。“查幹諾爾”是白色湖泊之意,“額仁” 則是“幻境”,所以這湖的蒙語全稱便是“夢幻般的白色湖泊”。

但附近的漢族牧民們都管這湖泊叫“眼淚湖”。 之所以得了這麼個名字,是因為這湖的形狀活像一滴眼淚,且湖

水又苦又鹹。一叢叢亂蓬蓬的蘆葦圍繞著湖岸,還有幾株奇形怪狀的 白樺樹,此刻正在寒風中白骨般嶙峋地兀立。一棟兩層高的小樓孤零 零地矗立在湖畔—這就是湖畔樓,一間普普通通的旅店。

金杯車在湖畔樓前停下,熄火的瞬間,車窗外的風聲驟然增大。 張大山眯起眼睛觀察那棟黑黢黢的小樓,突然想起了“旋渦”這個詞。 此刻,他心底分明生出一股異常清晰的感受:

這座小樓就像個旋渦,隻要他邁出車廂一步,就會被一股巨大的 神秘力量卷進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從此再也無法逃出生天……

嘩啦啦! 這個聲音讓張大山心驚肉跳,回過頭,他看到少玲拉開了車門,準

備跳下車去。 “你幹什麼?會讓風刮走的!”他大吼著,“快點回來!” 少玲猶豫了一下,身子又縮回了車裏:“李大嘴這店,不是一向整

夜都不熄燈的嗎?現在怎麼黑咕隆咚的?” 她說的,經常開車跑夜路的張大山又怎麼會不知道? 對於湖畔樓的老板李大嘴—張大山再熟不過了—那是個勤

快、熱心的人,怕草原上隨時有找不到住宿的旅客,所以旅店門前的燈 向來整夜不熄。張大山放空車回家時,要是趕上心裏不痛快或者身子

骨太累,肯定要繞到這裏找李大嘴喝一盅,一聊就是一宿。

不過,兩人也有翻臉的時候。

那次,滿嘴酒氣的李大嘴摟著張大山的肩膀,一邊打嗝一邊說: “少玲那妮子……呃,大學回來幹點啥不好,開什麼養老院,結果…… 呃,還不如來我這哩,臉蛋兒那麼俊……”

李大嘴還沒來得及說更過分的,就被張大山一耳光摑到桌底下, 嚇得店裏的夥計連忙報了警。鄉派出所所長“胡蘿卜”帶著人來的時 候,李大嘴無視自己臉上那鮮紅的五個手指印,硬說是自己在牆上撞 的。胡蘿卜又好氣又好笑,訓了張大山兩句就走了。

看著胡蘿卜離去的背影,李大嘴回頭就罵報警的夥計:“俺們兄弟 倆鬧著玩的,你他媽報啥警?!”

想到這些,張大山突然緊張起來,李大嘴拿自己當兄弟,現在他 的旅店黑燈瞎火的,顯然不對勁,萬一出了什麼大事,自己就這麼幹等 著,合適嗎?

張大山掏出手機,給鄉派出所報警,信號很差,半天才接通,電話 那頭說馬上就派人過來。

馬上?我還不知道?這種天氣,他們別把那輛破吉普開進溝裏就 謝天謝地了。

繼續等吧。 金杯車的車燈亮著,兩道光柱投射在湖畔樓的大門上。通體黑暗

的樓座,兩扇玻璃門卻反射著黃澄澄的光澤,猶如一件開襟壽衣上的 圓形“壽”字。門被夜風刮得一擺一擺的,仿佛有些不可名狀的物體, 正要從這件壽衣下麵鑽出來,飄走……於是,這樓也屍僵般越來越硬,

越來越冷。

張大山的一顆心越來越往下沉,沉,沉,像是一塊扔到井裏的石

頭,卻總沉不到底。這種感覺實在太難受了。 旋渦……去他媽的旋渦! 張大山抓起那把大扳手,推開了左手的車門,風頓時湧進了車廂,

嗆得少玲止不住地咳嗽。他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猛地跳下車。 “大山子!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砰”的一聲,張大山把身後的車門摔上,將她的叫喊聲封在狹小

的車廂裏。她望著張大山的背影,眼睜睜地看著他從那件“壽衣”的 開襟間鑽了進去。

而身邊,白衣女子僵坐著,仿佛一張沒有生命的皮。 少玲不寒而栗。

4

胡蘿卜搓著手走進值班室時,小王剛剛放下電話:“所長,大山子 打電話來報警,說是湖畔樓好像出事了,咱是不是過去看看?”

胡蘿卜一愣。

胡蘿卜本名胡衛東,今年 54 歲,當兵退伍後來到狐領子鄉派出所 當了警察,一幹就是三十多年。年輕的時候他腦袋大脖子粗,下半身 卻很細,所以得了個“胡蘿卜”的外號。不料一過中年,不知是酒喝多 了還是坐車顛簸的,心雖然一點沒少操,肚子卻明顯大了起來,弄得整 個身材圓滾滾的,以至於到縣裏開會的時候,書記胡擼著他的肚皮問: “啥時候你這胡蘿卜變成水蘿卜啦?”

引得在場的幹部們哄堂大笑。

狐領子鄉雖然又偏遠又貧窮,但鄉民安分守己,很少出什麼案子。 鄉裏這個派出所,正式編製的民警算上他也隻有四人。另外還有四名 協警,都是中學畢業後沒活兒幹的本地小夥子。

最近幾年日子過得越來越好,治安卻越來越成問題。老有些陌生 的外來人到鄉裏遊蕩,要不就是縣裏發下的通緝令,貼得滿鄉電線杆 子都是,弄得人提心吊膽的,警力似乎也漸漸不夠了。他想再招幾名 協警,無奈上邊撥下的錢又太少,隻好將就著了。

今天晚上值班的,正是胡蘿卜和協警小王。

聽小王說是張大山報警,胡蘿卜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張大山是他看著長大的,上初中那會兒就仗著力氣大,淨惹是生

非,沒少挨自己的踹。後來這孩子連職高也沒考上,一直在鄉裏瞎混, 足足混了兩年。

那天,胡蘿卜去了,一腳踢開門:“大山子你個沒種的孬貨!不就 是沒考上中學嗎?那麼大的個子,幹啥養活不了自己,窩在家裏當烏 龜?!”

一番話,愣是把張大山攆到城裏學手藝。後來他出了事,關到縣 看守所,胡蘿卜去看他。

一見麵,張大山就哭了,眼淚嘩嘩不停,一口一個“叔,俺冤”。胡 蘿卜一陣心酸:“哭個屁哭!好好改造,可不許擱裏邊兒學壞了啊,聽 見沒!”

三年後,張大山刑滿釋放。那天上午,胡蘿卜特意開著派出所那

輛破吉普去接他,誰知到了監獄,才聽獄警說張大山自己走了。

心一沉。他望著遠方,原野上看不到一個人影,隻見兩排楊樹的

茂密枝葉在國道上空織成兩行綠色的車轍。 後來他也見過張大山幾回,知道他整了輛金杯車,在縣裏和幾個

鄉之間跑跑運輸。但是見了麵,也就點個頭而已,很少說話,他總覺得 大山在故意躲他,而他也盡量避開大山。有時候,他也想主動上前,問 問這孩子過得好不好,但是每次看到張大山那雙目光渾濁的眼睛,就 不由得停住了腳步,話也咽回去了。

大半夜的,他報什麼警?這麼想著,嘴裏可就說出來了:“湖畔樓 那兒出啥事兒了?”

“他沒說,就是口氣挺急的。”小王說。 “我去一趟。”胡蘿卜說,“你好好看家,有啥事兒在本子上記下來,

等我回來看。” 一路上,破吉普在草原上劇烈地顛簸,車燈的光芒也猶如網中的

麻雀般上躥下跳,卻掙不脫夜色那巨大無邊的羈絆。風呼嘯著,從門 縫、窗戶縫往車廂裏灌,把他擠得縮成一團。正當他懷疑是不是迷了 路時,一陣極猛烈的風,將黑暗狠狠撕開一個口子—

湖畔樓的身影瞬時暴露在他眼前。 胡蘿卜下了車,一手捂著差點被風刮走的警帽,一手打著手電筒,

眯縫著眼,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停在門口的那輛金杯車走去。這麼大的 風,這白紙盒子似的車,怎麼居然沒有被刮走?

來到金杯車前,他舉起手電筒往車窗裏照,玻璃的反光耀花了他 的眼睛,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他用手掌啪啪地拍打著車門,大喊:“大

山子?在嗎?我是你老胡叔!”

觸手處,掌心一片冰涼。

車門嘩啦啦地拉開了,少玲跳下來,叫了一聲“老胡叔”就嚶嚶地 哭了起來。胡蘿卜抱住她的肩膀,感覺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少玲,你咋的了?大山子呢?”

“不知道,剛才他進了樓裏麵,就再也沒出來。我攔過他,他不 聽……”少玲抽泣著。

一抬眼,胡蘿卜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隻見車廂裏坐著一名白衣女 子,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上身直挺挺的,他差點以為是撞了鬼: “這……這是誰啊?”

“我們在路上撞見的……” “你們撞上她了?”胡蘿卜急了,“怎麼她身上有血啊?” “沒撞上,差一點兒。”少玲說,“她在國道上站著,臉貼在車前,嚇

死人了……我們看她渾身是血,又不像本地人,就懷疑是不是湖畔樓 出了事,才往這裏趕。後來大山子報了警……等了一會兒,他等不及 就衝進去了……”

“胡鬧!簡直胡鬧!”胡蘿卜嘟囔著拉上車門,瞄了一眼黑黢黢的 湖畔樓。雖然一點也不想進去,但是一種不祥的預感,還是逼著這個 戴了三十多年警帽的老警察推開了那扇飄忽的大門。

一隻手— 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 胡蘿卜驚得一回頭,發現是少玲,緊緊地跟在他身後,知道她是不

敢一個人留在外麵,歎了口氣,由著她跟自己一起進了門。

門“吱呀”一聲,在身後自動合攏了。

樓道裏黑得像是一段兩頭堵死的盲腸。胡蘿卜摸了半天才找到手電筒上的扳鈕。“哢吧”一聲,射出一道筆直的光柱,正照在門對麵 的前台上。櫃台上麵淩亂地丟著登記簿、計算器之類的東西,還有一 部小電視機。後麵的酒櫃上擺著一瓶瓶白酒,冰冷得像生物教室裏的 標本容器。

一隻手! 一隻上下搖擺的手!一雙睜得圓圓的眼睛!猝然出現在手電筒

光暈的正中! 胡蘿卜渾身一悚,想後退,腿腳竟軟得動彈不得。定定神,他才發

現那不過是一隻招財貓。在這毫無生氣的黑樓裏,卻有一隻招財貓翹 著嘴角笑吟吟的,連連招手,散發出格外詭異的氣氛。

胡蘿卜頭皮一陣發麻,他摸到了門廳的電燈開關,扳了兩下,頭頂 的燈卻沒有亮。

整個樓漆黑一片,恐怕不隻是燈泡的問題了……他把東牆上的配 電箱打開,檢查了一下,發現總閘跳閘了,連忙將總閘扳起。

大廳的燈總算亮了,黃懨懨的,和沒亮時也差不了多少。 壯膽似的,他大喊了兩聲李大嘴,震得小樓嗡嗡作響。 無人回答。

“大山子!大山子你在哪兒?”胡蘿卜又喊,嘲笑他似的,回聲之 後仍是一片死寂。

“老胡叔……”身後的少玲發出微弱顫抖的聲音,“我眼睜睜看著 大山子進了這樓的……”

胡蘿卜咬咬牙,現在不是一個大山子不見了的問題,而是這棟本

來應該整夜都亮著燈,能見到笑容可掬的李大嘴、疲倦的客人和忙碌的小夥計的小旅店,現在居然像一間午夜時分的壽衣店,沒有半點活

人氣息。 他清楚地記得,前天晚上自己還來這裏抽查過旅客的身份證。 臨出門時,李大嘴給他點了根煙:“胡所,這兩天風大,您就甭過來

了。”

他當時還開玩笑說:“咋的,怕我查?有啥事兒瞞著我?” 李大嘴連忙擺手:“瞧您說的,我這兒有啥可瞞您的?純粹是怕您

累著!您要不放心您隻管來,酒肉我管飽!” 酒肉?

胡蘿卜想起了什麼,帶著少玲,沿樓道一直往西走去,一邊走一 邊隨手擰著每間客房的門把手,全都鎖著。走到西頭,穿過一道掛著 塑料門簾的門,便到了凸起如將軍肚皮般的一個大廳—餐廳。這裏 擺著幾張小方桌和椅子,是給散客吃飯用的,此刻桌麵上幹幹淨淨的。 南邊有三個包間,胡蘿卜一個一個地推開門,終於在最後一個包間裏 聞到一股濃濃的飯菜味兒。電筒光掃去,隻見大圓桌上散亂地扔著幾 雙筷子和空了的方便麵盒。

胡蘿卜越來越摸不著頭腦:筷子有六雙,也就是說有六個人就 餐。從食物殘留的程度看,他們應該是吃完了才撤的,但為什麼沒有 夥計來把空盒和餐具收走呢?這可不像勤快的李大嘴的作風啊。

走出餐廳,回到樓道,北邊是通向二樓的樓梯。他想上樓看看,又 想起一樓還沒查看完,就順原路返回到大廳。

以大廳為中心,湖畔樓呈東西對稱格局,順樓道一直向東走,盡頭 是一扇木門,打開也是一個凸起如將軍肚皮般的大廳,不過不是餐廳,

而是一個 KTV 包間—

湖畔樓畢竟隻是家小旅店,所以就這一個 KTV 包間,油乎乎的歌

本翻來覆去就那麼幾首老掉牙的歌:《真的好想你》《心雨》《我悄悄蒙 上你的眼睛》什麼的。包間音響質量很差,稍微唱個高音就發出刺耳 的吱吱聲,麥克風要試過好幾個才挑得出個能使的。

胡蘿卜和少玲向樓道東頭走去,依舊一路順手擰著客房的門把 手,也一律鎖著。來到東頭,在 KTV 包間門前站定,伸手推了一下門, 沒能推開。他豎起耳朵,聽裏麵有沒有動靜,假如餐廳那六名客人此 刻正在 KTV 包間裏,他不可能聽不到一點聲音……

但就是沒有一點聲音,隻有電筒燈泡傳來的細微到不能再細微的 噝噝響。他有些煩躁,關上手電筒。光芒倏滅。他的心一沉,隻覺得 像被綁上巨石猛地沉到湖底,渾身沉浸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黑暗也過濾了一切嘈雜。

看來 KTV 包間裏麵沒有人。胡蘿卜憋了半天的氣,這時才放鬆 地深深吸了一口……

一股氣味瞬間鑽進他的鼻腔! 他熟悉這種氣味:鄉屠宰場的地上到處是鮮紅的血汙,麻繩、殘

肢,乳白色的脂肪,牆上被層層疊疊的汙垢染成了黑黃色。一頭頭牲 畜—豬也好、牛也好、羊也好—被鐵鏈吊在半空,穿著橡皮衣的屠 夫一刀一刀地給它們開喉,放血……

這是血的氣味!隻有黏稠的鮮血,氣味才會如此濃烈! 出事了—這 KTV 包間裏! 胡蘿卜摸向腰間,想掏手槍,不禁一愣,腰間空空如也。他才想起

自己在安靜少事的狐領子鄉,已經很多年沒有隨身帶過武器了。來不

及再去找別的家夥了,現在必須衝進去!他又狠狠推了一下門,還是推不開。他急了,飛起一腳“哐”地踹在門上,隻聽“吭哧”一聲,門卻

沒被踹開。 他把手電筒交給身後的少玲,後退了幾步,猛地衝上前,用盡全身

的力氣將膀子撞在門上。 “哐—哢嚓!” 門應聲撞開,他的身體也借著慣性撲了進去,差點跌倒。 站穩。

血腥氣驟然加重幾十倍 , 整個包間裏漆黑一片。 “手電筒!”胡蘿卜大喊,“少玲,打開手電筒!” 站在門口的少玲趕緊把手電筒打開,也就在這一刻,包間裏的景

象讓胡蘿卜呆若木雞。 一具、兩具、三具、四具…… 人體—不對,是屍體!每一具都散發著幽幽的綠光,圓睜或緊

閉的眼,沒有一絲光芒和生氣,已經永遠定格在了死亡上。 少玲渾身發抖,手電筒也隨之亂顫,光芒像鋸子一般切割著每一

具屍體。胡蘿卜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從警三十多年來,他還 從沒遇到這樣的大案子。

死了這麼多……而且是一下子死的! “啊!” 少玲的尖叫讓胡蘿卜打了個哆嗦,驀然驚醒。她手中的手電筒直

直地指向位於包間最裏側的播放控製間。a 胡蘿卜循著光芒望去,隻

見從控製間的門後麵伸出一隻手。

a 老式的 KTV 包間,一般單獨辟出獨立的播放控製間,客人把歌本上歌曲的 編號寫在紙條上遞進去,由裏麵的工作人員操作電腦點歌。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幾步,正要查看,突然聽見樓道裏傳來一陣沉

重而急促的腳步聲。猛地回過頭,隻見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後麵覆蓋住 了少玲嬌小的身軀……

少玲神色驚惶地轉身,手電筒的光一掃,定格在一張寬闊的方臉 上,是張大山。

少玲捂著胸口:“嚇死我了!你跑哪去了?” 張大山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 “見一樓房間都鎖著,我就上二樓了啊。剛才聽見你叫喚,才趕緊

跑下來,咋了,到底出—” 聲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掃過包間裏的一具具屍體,張著嘴半天

合不攏,很久,才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呻吟:“我的媽呀……” 有這個虎背熊腰的張大山在場,胡蘿卜覺得心裏安穩了些。 他壓低嗓子吩咐:“少玲,你找找這包間的電燈開關,把燈打著了。

大山子,你挨個查下,看還有沒有活的—注意點,盡量不要碰什麼東 西,保護好現場。”說完他繼續走向控製間。門後麵那隻手,像乞討似 的張開著。他輕輕推了一下控製間的門,沒推動,使點勁又推了一下, 門縫開大了許多,那隻手也軟軟地向後縮了一縮,嚇得他心驚肉跳。

他定了定神,透過控製間的玻璃窗,依稀看見一個蜷臥在門後的 身體—控製間很小,點歌用的電腦、音響控製麵板等等都在右邊,在 左邊的門向裏推開,推到九十度就能頂到牆了,所以門和牆之間的空 間非常狹小,而那具身體恰恰堵在門後,所以才推不開。

也不知是死是活……進去看看再說。 這麼想著,胡蘿卜用力推了推門,將門縫撐大了一點,才把圓滾滾

的身體擠進了控製間,然後蹲下,把那個倒在地上的人扶起來。

這是個十分瘦小的人,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甚至分不清男

女,但是明顯可以感覺到身體已經冰涼。 一道紅色光芒,倏地劃上了死者的臉,猶如麵皮爆裂、噴出了血,

接著又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一驚之下,胡蘿卜用手去擋,手背也被“劃”了一道,卻不疼。回

過頭,原來是少玲不小心把屋頂正中的“滿天星”打開了。閃搖中,彩 色的光芒透過控製室的門縫直劃進來。

霎時間,白熾燈照亮了整個包間,一目了然。 一共六具屍體。 一個頭發雪白的老頭兒倒在包間的大門旁邊,雙眼圓睜,金絲眼

鏡就碎在太陽穴旁的地上。他雙手捂著肚子,身子下麵是一攤血,一 把尖刀就浸泡在血泊裏。

距他不遠,一個體形豐滿的中年女人背靠牆坐在地上,留著短發 的頭顱耷拉在肩膀上,手臂垂吊在身體兩側,眼睛緊閉,半張著嘴,嘴 角掛著一縷已經凝固的血絲……

靠北牆的沙發上仰臥著一個衣著時尚的年輕女子,兩條穿著黑色 絲襪的大腿痙攣般地撐開。微張的嘴唇上覆滿血沫,神情極其痛苦, 一手握成拳,另一手則摳著自己高聳的胸脯,仿佛欲將之挖破。

年輕女子身邊的地板上,躺著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身穿做工極 好的西服,短粗的脖子上係著彩色的絲巾。謝了頂的腦袋、肥厚的嘴 唇和腫大的黑眼袋,都顯示這是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他閉著眼, 雙手蜷縮成了爪狀,在白熾燈下,又可怖又可憎。

第五具屍體正是蜷臥在控製間裏的人,男性,30 歲上下,身材瘦

小,臉形又尖又細,臉上是有點凸的眼球和齙牙。

第六具屍體死得最慘,男性,身材粗壯,俯臥在玻璃茶幾旁。他的

後腦被砸裂了,血液和腦漿淌了一地……在他的旁邊,有一隻摔成幾 瓣的玻璃煙灰缸,煙灰和幾個煙頭撒成紛亂的一攤。

5

少玲倚在門框上,目光呆滯。

已經試探完了每個人鼻息的張大山,傻呆呆地站在包間的正中 間,臉上掛著一副不知是哭還是笑的古怪神情。胡蘿卜看著他倆,眼 裏卻都是那一具具屍體……

在平安無事了幾十年的狐領子鄉,突然發生了一起謀殺— 不,是屠殺!血腥的集體大屠殺!他們的死因是什麼?誰是凶

手?為什麼要一口氣殺掉這麼多人?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胡蘿卜隻覺得頭皮陣陣發麻:“這裏發生了很嚴重的案子,你們倆

現在必須配合我工作。” 聲音有些沙啞,在這陰冷的包間裏,顯得那麼空洞而孱弱,連他自

己都沒有聽清楚。見少玲和大山奇怪地看著他,他一下子生氣了,扯 直了嗓子:“這裏發生了案子!你們倆按我說的辦,聽見沒有?聽見了 就吱一聲!”

兩人嚇了一跳,少玲僵硬地點著頭,張大山則立正,回了聲:“是!” 胡蘿卜重重地喘了口氣,說:“現在咱們都離開這個包間,退出這

個旅館,到外麵去。”然後微微抬起腦袋走出了包間—

他不願再看那些屍體一眼,少玲和大山緊緊地跟在他後麵。穿過樓道走到前台,他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加快腳步,推開大門,衝到金杯

車的車門前,嘩啦啦拉開了車門— 還在! 驟然繃緊的心弦,又驟然鬆弛。

這個穿白衣的女子,應該正是這起屠殺的目擊者……或者,她在 案件中扮演了其他的角色?所以,絕對不能讓她逃走!

白衣女子依舊坐在車裏,僵硬的上身直板板地立著,眼神空洞,蒼 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

胡蘿卜慢慢關上車門。“少玲。”他回頭低聲說道,“我記得……那 個 KTV 包間的門,好像是從裏麵上鎖的?”

少玲搖搖頭:“不知道,我沒看那門鎖是什麼樣子的。” 胡蘿卜“嗯”了一聲,自知這一問有點多餘,因為他心裏有數,那

扇被他撞開的門確實是從裏麵鎖上的。而朝南的三扇窗戶,他也明明 記得都是從裏麵關緊了的。那麼,按常理判斷,那包間裏麵既然發生 了一起導致六人死亡的屠殺,當中,必定有一人是凶手!

否則……否則? 他搖搖頭,不可能出現什麼“否則”,絕不可能!

6

這是個異常寒冷的早晨。 草原上浮動著一層霜似的白色,房簷、井欄、圍牆、牲口棚,連同村

口那幾根早已廢棄的木頭樁子,都凍硬了似的泛著青光。小河溝裏結著冰,一頭瞎了一隻眼的老牛在河溝邊徘徊了半天,也沒找到飲水的

地方,抬起頭來悲哀地“哞”了一聲,脊背上的毛在熹微的晨光中瑟瑟 發抖。

二禿子左手抱著個紅色塑料盆,右手摟著口大鋁鍋,鑽出了兩名 頭戴鋼盔、手持 79 式警用衝鋒槍的特警把守的鄉派出所的大門。

一 株粗壯 的大 槐樹 後 麵,轉 出一 個腦 袋很 大、個子 卻很矮 的 人—活像個洋蔥頭。隻見這人一把拉住二禿子的胳膊,說道:“家走, 家走!”

迎麵,胡蘿卜匆匆走了過來,老遠就和洋蔥頭打招呼:“老楊,他 們—都吃了嗎?”

洋蔥頭本來是低著頭思忖著什麼,聽了胡蘿卜的聲音,抬起頭來 時,嘴角已經掛上了笑:“胡所啊,二禿子送進去的,他們鐵定是吃了, 拿出來的盆盆鍋鍋可幹淨著呢。”等走近了,又壓低聲音追問,“咋樣, 透露點消息,啥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