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光緒二年冬,遵化清東陵的上空飄起了雪花。
上百輛滿載著石材、木料的馬車、牛車,沿者一條泥濘不堪的大 路向雙山峪的惠陵工地逶迤而來。工地外圍,每隔二十米就有一名橫刀警戒的淸兵。
此時的惠陵工程近半,工地上已矗立起牌樓門、陵寢門和寶頂。 上千衣衫襤樓的陵工正壘牆架屋,冒雪趕建神道碑亭。五孔橋北,幾 十個陵工拽住腕粗的繩索,幾聲號子響過,嵯峨的石望柱豎立起來。 五孔橋南,一片錘釺鑿石的叮當聲。
石匠老耿頭穿著件破棉襖,花白的發辮盤在脖頸,正在一方漢白 玉上雕鑿橋洞石券臉上的吸水獸。
精瘦的東陵工部郎中博興身著繡“雁”的從四品補官服,掂著根 曲尺,與頭載素金頂子的東陵工部員外郎走過來,臉色陰鬱地量了量 老耿頭麵前的吸水獸尺寸。
員外郎奉承說:“博大老爺對陵工真是亊必躬親。”
博興正色:“皇差這碗飯可不好吃,毅皇帝的這塊萬年吉地,是恭王爺奉太後懿旨親自選定的,委托當今皇上老子醇王爺坐鎮督建, 一磚一瓦都要有棱有角,一柱一獸都要嚴格尺寸,不敢兒戲。”
“卑職還真有些不明白,博大老爺,帝王一向孝先天下,首重山 陵,毅皇帝生前不動陵工,直到去年二月,太後才降旨起造陵寢,限 期完工,弄得這人工材料全都緊張,這是為何呀?”
“誰能想到毅皇帝不永天年,親政不到兩年就突然駕崩呢?如今西太後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為十九歲的親兒子造陵寢,本來就悲痛不打一處來,工程上但有些許差池,能輕饒了你我這些東陵當差的?”
“所以博大老爺事先上下打點,禮不大,意思都到了,連醇王爺府上的二管亊都沒落下。”
“王府來個耗子,都比咱東陵的貓大,沒準啥時候就用得著那幫家夥。”
“下官佩服,博大老爺真是深謀遠慮。”
不遠處,一名東陵工部監工神色惶惶地鑽出寶頂地宮,跌跌撞撞 地跑來,連聲地喊道:“博大老爺,博大老爺……”
博興喝叱道:“一驚一乍的,大白天撞見鬼啦?”
監工道:“博大老爺,還真是見鬼了。”他湊上前來耳語一番。
博興大驚失色:“啊,地宮滲水?”
一個時辰之後,博興與員外郎急火慌忙地趕到東陵承辦事務衙門 向醇親王稟報。
醇王府二管事福森正伺候醇親王奕譞坐在炭火盆前喝茶。
道光有九子,奕譞是老七。此人儀表俊偉,性格爽直,卻誌大才 疏,兩年前同治惡疾夭折,無後,慈禧悍然選立奕譞之子載湉為帝。 這一來奕譞的地位就很尷尬,既不能在兒子麵前叩首稱臣,身為太上 皇又惹不起垂簾聽政的慈禧。因此,光緒一即位,奕譞便奏請開去一 切差使,隻管著個神機營。半年前,正值富年壯歲的奕譞在京城裏閑 著沒事兒,便受恭親王奕訢之托前來惠陵督工。
一聽說停放先帝棺槨的地宮滲水,奕譞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手 一抖茶碗蓋掉到炭火盆裏,“呲”地激起一股水汽煙'霧。他渾身驚悚, 口不能言,好一會兒才問出聲兒來:“多大的水?”
博興撲通跪下:“秉告王爺,幸好不算嚴重,隻齊腳脖子。”
奕譞勃然大怒,起身一腳將他踹翻:“混賬東西,都齊腳脖子了還不算嚴重?這樣下去不等陵寢竣工,地宮就成水窖子了。”說罷,拔腿就走:“去地宮!”
站一旁伺候的醇王府二管事福森搶先一步奔出門去,吆喝道: “快備轎!”
八個精壯的轎夫抬者奕譞乘坐的綠呢大轎,博興、福森等跟在轎 後,一溜小跑來到地宮門前。
奕譞一出轎就看見地宮條石台階下,泛著幽幽水光,一撩皮袍, 拾級而下,套著棉靴的腳直踏進沒踝深的寒水裏。
福森、博興等一看哪敢遲疑,也顧不上脫鞋,一個接一個踏進水 裏,跟著朝地宮深處趟去。頓時,地宮裏一片嘩嘩的趟水聲。
2、紫禁城隆宗門軍機處值房並不寬綽,卻迎門一鋪暖坑,臨窗幾張書案。炕桌、書案上都堆滿了奏折和文牘。這天當值的是寶鋆、李鴻藻兩位軍機大臣,兩個紅寶石頂子,俱是一品大員,均已年逾五旬。
此時的軍機處由首席軍機恭親王奕訢和軍機大臣寶鋆、沈桂芬、 李鴻藻、景廉五人組成。除景廉剛剛學習入值外,基本上還是同治朝 的老班底。寶鋆、沈桂芬是奕訢的親信,隻有李鴻藻是同治四年慈禧 派入軍機處,以牽製奕訢。
寶鋆問:“六爺進內右門有些時辰了,不會是兩宮太後從咱們的 奏章裏挑出什麼毛病吧?”
李鴻藻道:“不會。前年日本借口台灣土著殺了他們的漁民,派兵登島動武,大清忍讓,簽了個《北京專約》賠款了亊。可是日本人 蹬鼻子上臉,越發得寸進尺,半個月前竟然又派兵進駐琉球王國。彈 丸小國,如此霸道,兩宮不會一忍再忍。”
“是啊,洪武五年琉球王國即為我大清之藩屬,至今已奉貢五百年之久,日本冒犯琉球,就是挑釁大淸。”
“我李鴻藻不怕有人往天津傳話,琉球陷入今日危機,事兒都壞在李鴻章手上。一味與日捐嫌修好,結果如何?姑息遷就,小國坐大, 如今不把我大清放眼裏。我把話撂這兒,朝廷倘再依著他李鴻章,不出三年,琉球必淪於日本之手,再往下就要吞食我台灣了。”
“李樞爺這麼說就欠公允了,我以為李鴻章的外交路數無大錯。俄國覬覦朝鮮,已成朝廷一大心病。朝鮮若失,危及我東北。大清難以單獨與蠻俄抗衡,隻能走聯日拒俄這步棋。”
“寶樞爺真是老糊塗嘍,信他李鴻章的鬼話。日本人一向奸詐狡 猾,重利輕義,大淸國要是能跟他們聯手,我李鴻藻就可與虎謀皮。”
“你……你……存心抬杠嘛。”
這時,門外響起章京傳報聲:“恭王爺到!”
恭王爺奕訢是晚清最有作為的親王,賢名頗著。鹹豐十一年,奕 訢策應慈禧發動政變,一舉廢黜顧命八大臣,造成兩宮太後垂簾聽政 的朝局。奕訢以議政王頭銜主持朝政,輔助同治小皇帝。然而幾年後 奕訢與慈禧結詬生怨,漸失寵幸,同治四年和同治十二年間,兩次被 罷黜。如今雖仍為領銜軍機,但已遠不是當年鐵帽子王的風光了。
章京一挑棉簾,俊眉朗目的奕訢走進值房,問道:“二位樞爺吵什麼呢,大老遠就聽見屋裏嚷嚷?”
寶鋆道:“還不是琉球國的事。六爺,上頭怎麼個說法?”
奕訢告知:“兩宮已恩準我等所奏,命何如璋為駐日本國欽差大 臣,著其火速赴任,與日交涉,堅持我對琉球的宗主國地位,抗議日 本進兵琉球。又命兩江總督沈葆楨為‘欽差辦理台灣等處海防兼理各 國事務大臣’,率輪船兵弁,前往台灣預籌布置,加強防務。”
寶鋆連聲道:“這就好,這就好。唉,六爺,聽說李鴻章亦有奏議?” 李鴻藻哼了一聲:“他還不是金帛議和那老一套。”
奕訢覷了他一眼:“李鴻章提出了一個八字對策,明為談判……” 李鴻藻得意:“你瞧,你瞧,我就知道,他李鴻章的全部錦囊妙計,隻有倆字:談判。”
寶鋆問:“往下哪四字?”
奕訢道:“陰為備戰。李鴻章近日即派駐防徐州的淮係精銳,共六千五百名銘軍,由招商局輪船分批運送赴台,擇要屯紮,日軍膽敢 擅自登岸,不需稟報,即可開打。”
李鴻藻道:“這就對了嘛,倘不強硬態度,連日本這等蕞爾小國 都鎮不住,往後什麼貓啊狗的也敢來欺負我大清。”
奕訢輕鬆地搓搓手,問:“今兒個當值,堂餐吃什麼呀?”
當值的軍機大臣每日中午都有頓免費的堂餐,連同喝茶燃燭,悉 由內務府支給,而且隔三差五天的暑給冰瓜,冬送薪炭。慈禧高興了 也會派人送些禦膳房做的點心來。
章京趨前東報說:“內務府送來上好的口外羊肉,孝敬王爺和各 位大人。天冷,廚子準備了一隻火鍋和幾樣下酒的鹵菜。”
奕訢招呼道:“好嘛。各位樞爺,那就涮火鍋去吧。”
又一章京匆匆入內稟報:“王爺,兵部六百裏緊急文書”。
奕訢接過文書一看,臉色驟變:“日本兵船在我東南海麵遊弋尋 釁,將我運送台灣軍火的‘永靖’號貨船撞沉。”
寶鋆大為震驚:“怎……怎麼就被撞沉了呢?”
奕訢道:“‘永靖’號因煤炭不濟,速度遲緩,沒能擺脫日本兵船 的糾纏。”
李鴻藻發燥:“又是煤,又是煤。去年兩宮太後就允準李鴻章、 沈寶楨各自試辦直隸磁州煤礦和台灣基隆煤礦,國庫的銀子也花得跟 淌水似的,幾十萬兩幾十萬兩地往外支,如今快兩年過去了,磁州煤 在哪裏?基降煤又在哪裏?”
3、天津直隸總督府的大書房裏,灰發紅顏,寬肩長身的直隸總督李鴻章正為煤著急上火。滿案文帖,有一半是催要煤炭的。他惱火地扔下手裏的帖子:“煤,煤,煤, 誰都朝我伸手要煤,難道我李鴻章竟是大清國的煤炭總管不成?搞什麼家夥嘛?”見消瘦文弱的老師爺屠萬矢走進書房,他忙問道:“玉庭回來了嗎?”
屠萬矢道:“張大人還沒消息。”他呈上一份帖子:“中堂大人, 滬局發來急報,因拒絕接受英國怡和洋行單方麵提高兩成煤價,現該局煤炭已不敷十天所用。”
“給我立即函告滬局,眼下正在製造海防炮台急笛的重炮,萬不可斷煤,打碎牙往肚子裏咽,煤價漲三成也得認了。”
“大人,這不生生當回冤大頭嗎?”
“如果不把磁州煤開采出來,光靠購進洋煤,大清國冤大頭有得當呢。還有什麼事?”
屠萬矢忙又呈上一份帖子:“還有一份軍機處轉來的福建巡撫緊 急文書抄件,奉命運送台灣軍火的‘永靖’號貨船因煤炭不濟,在東 南海麵被日軍兵船攆上撞沉。軍機處令北洋水師即派兵艦前往,為招 商局船隊護航。”
李鴻章一把奪過折子,撕了個粉碎:“簡直荒唐透頂,荒唐透頂, 我北洋隻有‘操江’、‘鎮海’兩條補給船,他們竟然要我派兵艦去護 航。這些拿著朝廷一品俸祿的家夥,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
4、奕譞從地宮回到東陵承辦事務衙門東廂房裏,福森和兩名三等侍衛脫下他那雙濕漉漉的棉靴,用棉焐子幫他焐腳。博興、員外郎和書吏等數名東陵工部的小官吏,齊刷刷地跪在屋當間。
奕譞用手點右罵著:“知道嗎?你們全都死到臨頭了。"
博興哀求:“王爺慈悲,王爺慈悲,念在兩年含辛茹苦,風雨監造的份上,求王爺救救我東陵工部這群奴才……”
奕譞心神散亂:“偌大的地宮,平地滲出十尺深的水來,連本王爺也脫不了幹係,還救得了你們?聽說過當年道光皇上東陵寶華峪地 宮滲水鬧出的大案嗎?”
博興駭得麵無人色,說:“奴才略知道些。”
道光八年九月,孝穆皇後剛葬入寶華峪陵寢一年,地宮滲水竟深 達一尺七,棺槨被積水浸濕。道光聞報大怒,先拿十二位辦工大臣開 刀,當即將太子太師、文淵閣大學士戴均元革職,降為三品頂戴;戶部尚書英和革職;理藩院尚書穆彰阿交部嚴加議處;內閣學士牛坤等 一班陵工總監督、監修,全部革職嚴審;莊親王綿課、兵部左侍郎阿 克當阿已身故,免其置議。
幾天後,道光親臨寶華峪巡視,見地宮水深逾膝,慘不忍睹,越 發惱怒,在其後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裏連降八道聖旨,逐級加重處罰: 罰綿課、阿克當阿和馬蘭峪總兵嵩年、繼昌等相度、辦工大臣賠銀二 十五萬六千兩;英和、牛坤等七大臣家產嚴密查抄;戴均元本籍財產 全部查抄;綿課長子降為郡王,其餘諸子分別革去八分輔國公、鎮國 將軍、輔國將軍、頭品頂戴;英和加恩發往黑龍江充當苦差,二子隨 父前往;牛坤發往伊犁效力贖罪;戴均元年逾八旬,耄不加刑,逐回 原籍……革了一串頂戴,拔去一片花翎。
奕譞從侍衛懷裏拔出腳來,赤腳頓足道:“革職的革職,抄家的抄家,充軍的充軍,寶華峪一案震驚朝野。如今惠陵地宮又滲水,這 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博興哀求地望著瘦骨嶙峋的福森。
福森躬身道:“王爺,恕奴才多嘴。東陵工部按閣建陵,不敢有絲毫偏差,可地宮仍然出現滲水,這就蹊蹺了。奴才想啊,會不會是 風水相度失察所致?”
奕譞忙問:“風水官是何人舉薦?”
博興伏地:“回稟王爺,乃奴才所薦。”
奕證怒道:“身為東陵工部郎中,你該當何罪?”
博興辯白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但據風水官所查,陵區東南方開平一帶的百姓,到處開窯采煤,將靠近陵區的地麵挖得千瘡百 孔。他斷定必是亂采亂掘泄了坤輿之氣,驚了祖宗陵脈。”
奕譚:“哦!”
福森進言:“王爺,事已至此,隻有先瞞住總司陵工的六王爺, 再設法慢慢平息。”
奕譞喝道:“大膽,欺瞞六王爺豈不就是欺瞞聖上?”
博興哀求:“王爺,福老爺所言極是,千萬不能讓恭王爺知道,否則稟奏到聖上那裏,不要說監造陵寢的奴才人等,就是受恭王爺所 托親來督辦陵工的酵王爺您,也會受到連累,那時不知會有多少紅頂 子落地啊。”
奕譞無措地跌坐在椅上:“這樣的塌天大禍,如何瞞得住啊!”
博興:“王爺,封堵並舉,必能迅速化解禍事。”
奕譞:“何謂封堵並舉?”
博興:“查封開平煤窯,同時堵塞滲水。”
奕譞嗬斥:“你是怕事情鬧得還不夠大嗎?興師動眾地查封煤窯, 豈不是滿世界吆喝我東陵地宮滲水?”
福森:“王爺,可以保護皇家龍脈陵寢風水的名義。”
奕譞想想:“也隻有如此了。博興,你帶上風水官即刻趕往遵化, 著知州郎瑞鼎力協辦,禁止開平濫采亂掘;但凡有礙龍脈,毀壞風水者,查封煤窯,嚴懲窯主。”說罷,又令東陵工部員外郎:“你趕快帶人設法堵住滲水,無論員司工匠,誰敢走漏半點風聲,王爺我滅他九族!”
博興與員外郎忙應道:“嗻!”
5、座落在天津金華橋畔的總督府朱漆大門前,旗杆上威風凜凜地高懸著一麵迎風抖動的長條杏黃大旗,旗上書有黑絨扁體宋字:“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大門兩邊數名持槍兵勇,侍衛森嚴。
遠處一輛篷轎馬車,馬汗淋漓地沿著石板鋪就的長衢飛馳而來。 駛至總督府門前,車夫“籲”地一聲勒住韁繩,手腳麻利地跳下車轅, 一把撩起厚實的棉轎簾:“張大人,請!”
正值富年壯歲,顯得精明幹練的直隸按察使張炎,身著三品官服, 弓腰鑽出車來。
屠萬矢匆匆跑過來:“唉呀,玉庭,您可算回來了!快快,中堂急得火上房子,一上午問了你好幾回。”
兩人一前一後拐過督府壁照,走進總督府廳院時,李鴻章正在大堂前鵝卵石鋪就的兩道上背手疾走。
甬道邊有個侍衛在報數:“二九七、二九八、二九九、三百。夠了!”
張炎搶前幾步,撩袍施禮:“卑職叩見中堂大人。”
李鴻章忙拉住,問道:“玉庭,連日顛簸,旅途辛苦了。磁州煤礦進展如何?開年之後北洋能不能用上那裏的‘大紅炭’?”
“中堂大人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哦!快說說怎麼冋事?”
“卑職奉中堂大人之命,星夜馳赴磁州,可到了那裏才知道,主持籌建磁州礦的馮大人委托廣隆洋行的海德遜,在英國訂購一套采煤機器和一套煉鐵機器,原本議妥為十三萬兩銀子,不承想海德遜到了倫敦就變卦,來函加價,要十八萬兩才能代為辦理。馮大人堅持不肯加價,僵持至今,兩套機器連個螺絲都沒見到,十三萬兩定金也要不回來了。西法開采無望,馮大人打算繼續沿用當地土法采煤。”
“糊塗透頂,愚蔌至極。”李鴻章惱火地罵道:“土法采煤,方式 落後,且隻能開采表淺煤層,產量極低。倘若土法可行,還花這麼大 的價錢買機器做什麼,他以為老夫吃飽了撐的嗎?”
“是啊,磁州礦位於太行山麓的山西潞安府和河南彰德府之間,地處偏遠,即使用土法采出煤來,也無法運至天津。”
“那個英國商人海德遜對那一帶做過幾次實地勘察,不是說可由水路運載嗎?”
“卑職此番巡視,曾沿著海德遜勘察路線走了一遭,發現這個英國商人的勘察浮皮潦草,結論也根本經不起推敲。他所說的水路,指的是衛河與滏陽河。但是,出煤地離兩河尚有七十五裏之遙,且不說其間山道艱險,運價昂貴,就衛、滏兩河而言,秋時枯水,入冬冰凍, 一年有近半年的時間不通舟楫。中堂大人,我們輕信……”
“世上沒有後悔藥賣。還有其他問題嗎?”李鴻章打斷說。
“有。當地鄉紳,冥頑不化,視地下煤藏為己有,對官府購地設 局、開井築路、機器采礦多有不滿,加上磁州礦務局官員橫征暴斂, 借機欺壓鄉民,致使幾十個鄉村發生嘩變。紳民不僅趕走勘測技術人 員,還準備組織一個千人告狀團,以‘強占民田,侵奪當地財源’為 由,趕赴京師告禦狀。”張炎道:“卑職來不及稟報,便擅行督令,責 成廣平知府迅速采取措施,平息民怨,製止騷亂,以防局麵惡化,難 以收拾。”
“玉庭臨機處置甚好,但也隻是權宜之計。”
“正是,所以卑職認為磁州辦礦,一利九弊,此事該作個了斷了。”
“以你之見呢?”
“壯士斷臂,放棄磁州!”
李鴻章神色一凜:“放棄?自老夫興辦洋務至今,大清已有招商 局、製造局、造船廠十餘座之多,加上洋人在我各口岸興辦的工廠, 無一不是以燃煤為動力,煤耗量逐年遞增。屠師爺,今年上海的用煤 量統計出來沒有?”
屠萬矢道:“剛剛統計出來,上海全年耗煤十八萬四千餘噸。”
“你聽聽,光一個上海所耗,就占全國三成。可是我泱泱大清,除了幾眼土法開采的小煤窯,競無一座大型煤礦,所耗之煤幾乎全是高價從英、日、澳等國洋商手裏購進的,每年四五百萬兩銀子,嘩嘩地往外淌。其中外煤有一半購自日本。近幾年中日交惡,紛爭不息。”李鴻章拍拍案上的那份文書:“十天前又尋釁撞沉我‘永靖’號。日本隨時可能因兩國關係惡化,中止其煤炭供應,造成我大清半數製造局、輪船局癱瘓。倘若兩宮怪罪下來,老夫如何擔當得起啊。”